这一场连日不绝的bào雨,下了半个多月才渐渐停了。可萧氏两兄弟的忙碌依然没有个尽头,萧麟帝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让迁都的行程再次延期,两人被迫接起新的任务,修复破损的街道和城墙,安置陆续前来的萧国民众,这种非人的劳累让一向冷漠的萧青行也有些厌烦,却只得一遍遍qiáng自忍耐。

而另一方面,萧丹生连日来的行踪不定,也让唐尘渐渐平静下来,开始进食和正常的作息。只是每天晚上,萧丹生仍坚持要和少年一起度过,当唐尘发现自己已经有些习惯坐在那个男人的膝盖上,一口一口地吞咽食物的时候,脸色再次yīn暗起来。他下意识地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弄不清记不起的事情,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答案。

这一天,日头懒洋洋的照著,风不疾也不缓,甚至可以闻到微薄的花香。唐尘穿著一件淡蓝小袄,脚上踏著一双舒适的牛皮小靴,正在院里闲坐,忽然看见萧丹生正和一个青衫男子低声争执著朝这边走来。他心里一愣,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他能听的,刚想掉头避开,不料身後那青衫男子突然说了一句:「那个孩子,是唐尘吗?」唐尘不知道该不该走,正犹豫著,萧丹生的声音从身後传了过来:「尘儿,呆在这里gān什麽,回屋去。」萧青行轻声道:「你既然留著他,迟早都是要和我见面的,你能藏他到什麽时候。」萧丹生不悦的哼了一声,低声道:「琳琅姐的画像在东厢房,我一直好好收著,你拿了就走吧。」萧青行不知道在想什麽,脸色暗淡了一下,冷哼了一声,不再管唐尘,和萧丹生并肩走向东厢。

唐尘低著头,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正好在一旁的侍从轻声说了一句:「青行大人还是跟从前一样呢,对琳琅郡主……」唐尘一愣,朝说话的人看去。青行?那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再次浮现在脑海:「这世上我有两个好哥哥,一个是丹哥哥,一个是青哥哥……」他几乎是愤怒地想要摒弃这个念头,绝不可能是他们!绝不可能!如果萧丹生第一印象只是让他愤怒的话,那个叫青行的陌生男人,则是让他从心底发寒。他想了一会,心头突然浮现出一个主意,顷刻之间就主意已定,於是匆匆抄近路朝东厢跑去,从窗户翻进房中,不多一会儿,就在墙上找到了一个绝色女子的画像,还有案牍上厚厚一沓萧丹生处理好的公文。

唐尘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用复杂而仇恨的眼神看著这些东西,然後拿起砚台,朝那幅画砸去,墨汁很快把那画像染得看不出本来面目。毫不犹豫的做完这些,唐尘又几步走到案牍前,随手拿起公文,开始用力的撕扯著。当那两个人推开房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张被毁得触目惊心的画像,和满地碎成纸片的公文。

萧青行看到画像的那一刻,一直静如寒潭的眼睛终於变了,脸还是毫无表情的,只是那气势突然变得和刀子一样凌厉。他看著异常安静、沈默的罪魁祸首,轻声问了一句:「你gān的?」他看见那个少年低头默认的表情,再不迟疑,狠狠一个巴掌扇了过去,萧丹生一惊,伸手拉了一下,没拉住,於是巴掌就毫不留情的落在唐尘脸上,唐尘就这样被扇得向旁连退几步,坐倒在地上,一边脸颊瞬间肿得惨不忍睹,嘴角也流下细细的血迹。

可就在这个时候,唐尘无声的笑了出来。萧青行第一次直视那双明亮的眼睛,他看到唐尘微笑著并且不屑的看著他。

──「他们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不是你。唐尘似乎已经找到了心里最渴望的那个答案,心情舒畅的笑著。可他还来不及高兴太久,便发现自己被狠狠的搂进一个宽厚的怀抱中,他看到萧丹生根本不去注意被他毁了一地的公文──那分明是他几天几夜的心血──仅仅是,仅仅是无比心痛而专注的抱著他,小心地查看他伤肿的脸颊。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把所有的心事都写到了脸上,光顾著轻轻哄著少年,一遍一遍地柔声问:「尘儿,痛吗,痛不痛?」萧青行侧目看著这近乎怪异的一幕,唐尘刚才那个轻蔑的笑容,将他已经qiáng自压抑的怒火撩拨到极致。他眼睛的颜色原本就是极为纯粹的墨黑,盛怒之下,竟然泛著幽幽的暗蓝光泽,看得人冰寒彻骨。

他看著萧丹生失态的模样,不怒反笑。冰冷的目光配著嘴角若有若无的冷笑,在优美的嘴角一丝丝渲染开来,他轻声道:「你真的很担心他呢。我从没有见过你这幅低声下气的模样,这已经不单纯是喜欢他这副皮囊了吧,你觉得他很可怜,觉得他善良无邪得像一张白纸……只可惜,我必须要提醒你,你根本没资格以守护者的身份惺惺作态──」如果说萧青行此刻就在爆发的边缘,萧丹生也未必是冷静的。怀里少年脸上的笑容已经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带苦涩的异样表情,那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他怀里用力挣扎,仅仅是恐惧地看著他,仿佛遇到了什麽难以置信的事。在萧丹生眼里,这不过是受了惊吓的一种表现。他可以无视唐尘的愤怒,却无法忽略唐尘的恐惧──萧丹生冷声答道:「好个借题发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他不顺眼,还记著他是……」说到这里,他们似乎都想起了什麽,同时噤声,表情复杂地看向少年,正好撞上唐尘的目光。两人的脸色有些变了,这个明明应该还缩在别人怀里发抖的人,刚才却聚jīng会神地听著他们的对话。

唐尘不懂刚才还在争吵的人怎麽说不吵就不吵了,正在思索的时候,突然发现身子腾空而起。萧丹生把他横抱在怀里,气急败坏地说:「去後花园等我,要是敢打什麽鬼主意,小心我收拾你。」唐尘觉得这人的怒火简直来得莫名其妙,可他早已失去了反驳的能力,整个下午,他都被迫躺在柔软的糙地上假寐,快睡著的时候,突然被一个人弃而不舍地轻拍起脸颊。唐尘猛地睁开眼睛,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火。

萧丹生被他弄得一愣,然後才低笑著解释道:「他们说这药活血化淤,吵醒你了?」唐尘低下头摸了一下自己被拍痛了的脸,才发现那里上了一层薄薄的药膏,他发了会呆,然後推开萧丹生,头也不回的朝花荫深处走去。

萧丹生看著他的背影,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个孩子就是他天生的克星,就是来把浑身是刺的他磨得圆滑的。

唐尘只顾著想自己的事情,他与萧丹生相处越久,就变得越发的谨慎多疑。初chūn的风,还夹杂著料峭的寒意,当萧丹生从门外踱进来的时候,发现唐尘坐在最靠窗边的桐木椅上,一手支著下颚,安安静静的,不知道在想什麽。萧丹生朝他笑了笑,轻声问道:「尘儿,你刚才是在生气吗?」唐尘看著他,嘴唇动了动,却并没有任何想辩解的意愿。这是他新发现的游戏,每次萧丹生不明白他要说什麽,那张俊美异常的面孔,都会微微僵硬一下,露出痛苦的表情。

萧丹生轻声问:「那是什麽意思?尘儿,你真生气了?」他有一下没一下的玩著唐尘的头发,轻声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最近总是在忙,没时间陪你。」唐尘听了这话,有些想笑,又有点不是滋味。过了一会儿,唐尘感觉到那人用手小心地碰著自己红肿的侧脸,轻声说:「尘儿,从今日开始,我把事情都jiāo给别人,我就在这里陪著你。」唐尘平静无波地表情终於变了,他皱著眉站起来,呼吸有些急促。他想逃,却被萧丹生拽住了。

萧丹生拉著他,还在柔声劝说:「怎麽,还在生气?」唐尘愤怒地回过头,看见那个男人小心翼翼地看著他。萧丹生试探著问:「我来教你认书识字好吗,以後你心里想些什麽,就能告诉我了。」唐尘拼命摇著头,却被萧丹生硬是拖到了桌前,转眼间,上好的宣纸铺开了,huáng绿的竹镇纸压了上去,徽墨在端砚中一点点晕染开来,兔尾毛紫竹管的笔饱蘸浓墨,萧丹生柔和地笑著,禁锢住不断挣扎的少年,在纸上一笔一画的写出清俊的字迹。

唐……尘……

「你看,这是你的名字。」

萧……丹……生……

「这是我的。」

萧丹生手中的笔一直未停,很快就又在白纸上写下几个斗大的字。唐尘有些疑惑地看著那些染满墨迹的纸张,试著去拿男人手中的笔,萧丹生忙不迭的递给了他,唐尘就那样握著笔,试著临摹了一遍他们的名字。

──我有两个好哥哥。

萧丹生只觉得心脏像被人猛击了一下,看著唐尘笔下支离破碎的字迹,用力拥紧著他,轻声道:「尘儿写的真好。」萧丹生嘴里一边说著连自己也不知真假的谎言,一边挥毫落笔,桌上不一会儿就布满了写满大字的白纸。

──我有两个好哥哥,一个……是丹哥哥。

也许真的是他吧,唐尘心里想著。他笑的时候,想跟著他笑,他生气的时候,也会跟著难过。

这人从没发过脾气,护著他,守著他。

他再多疑,还是相信了。

人心都是ròu做的。

萧丹生正提著笔,忽然看到坐在他怀里的唐尘回过头,朝他笑了一下。佳句易成,颜色难描。

萧丹生的手僵了一下,就顿在那里。桌上的纸被穿堂风一chuī,许多墨迹未gān的纸片在斗室中翻飞不停。萧丹生在这一瞬间突然豁然开朗。唐尘信了。

那些谎言,他终於信了。

萧麟帝驾崩的消息,是在浩浩dàngdàng的迁都途中传来的。

历经战火的城门在修缮後第一次朝外开启,迎入的却是麟帝的灵柩。chūn寒未退,青石铺就的天衢大道将整个宣州城延轴线一劈为二,满城华灯褪尽,朱墙素裹,梵音低唱。萧丹生和萧青行二人一身缟素,站在街道两旁,漠然的面孔上,时机一到,就换上了悲怆的面具。

匆促拼凑的丧仪队伍,并没有失却礼数。千年桐木制成的内椁之上,又套著一层玉棺,最上面是汉白玉的外柩。外柩上雕著凤翥鸾翔,灵鹿衔芝,内椁上刻有金童玉女,吉祥牡丹,由数十个人抬著。那二人看著巨棺,缓缓跪倒,洁白如雪的灵幡在高空中飘扬不休。

站在棺旁的内侍一边抚棺恸哭,一边看著萧青行:「圣上弥留之际,心心念念地仍是要看看宣州……」萧青行抬起清冷如冰的眸子,想了想,这才轻声说道:「圣上,宣州是个好地方。」那内侍听得一怔,情不自禁地向萧青行身後这座皇城看去,空气中弥漫著微带湿意的味道,和煦的阳光流连在青碧色的飞檐上,树下大片大片灰色的yīn影在街道上像液体一样的流淌著。萧青行不带感情的声音回响在城门下:「它如今姓萧了。」萧丹生听了这句,有些不屑的扬起嘴角。

素白的圆形纸钱,从最高空纷纷扬扬的洒落。簇拥著龙棺的队伍沿著天衢大道缓缓前行,不远处,一座簇新却yīn气森森的祠堂被高高的石柱支起,凌空建在街道的上空,眼看龙棺将要从那座祠堂底下痛过,内侍不悦地喝问道:「萧大人,那究竟是……」萧丹生低笑道:「那是刺客祠。用来镇亡灵的。」一次屠城,十万伏尸。内侍一惊,仰头看去,看到头顶那座祠堂,在刺目的阳光下,沈默著俯视皇城中的一切。

唐尘在半开的窗户後,默默地看著极尽繁缛之能事的丧仪队伍从路上经过,他隐隐约约地记得,似乎自己也曾经想过要办这样一场满城缟素的丧礼,却根本不记得是要为谁送葬。

时数寒冬,好一场大雪。

枯gān瘦弱的树枝,被积雪沈甸甸压著,簌簌的颤抖著,似乎随时会折,偶尔寒风卷过,便带来一阵肃杀。重重宫阙,皆是紧闭门扉,蜿蜒的粉墙上,那些灰黑色的瓦片,被雪堆覆盖著,积多了,就顺著倾斜的瓦,往下哗啦啦的抖落一层,明朝又会厚了。

漫天洁白,雪地里蹲著一个身披红狐裘的小孩,脸被帽沿上的大团绒毛挡住一半,手里握著一根枯长的树枝,在雪地上划划写写。曲廊尽处,隐隐约约传来人声,两个宫女提著铜制底座的宫灯领路,身後一长一少,朝这边走来。

这座宫殿旁是一大片莲池,池中仅剩的几簇枯荷残梗,还被积雪压弯了,留不住过客的脚步。那孩子写完了字,拍了拍被冻得通红的手,站起身来,刚一抬头,眼睛里就撞见一个身影。

那是个青年,发如墨染,穿著一身白银滚袖边的袍子,怀里抱著一把玄色剑穗的长剑,站在阑gān旁,冷漠疏离的一双眼睛静静地打量著他。

「你在练字?」那人声音也是清冷的,一个一个字吐出来,像是在雪水里淬过。

孩子怔了一下,眼神湿润而温和,他朝这陌生人笑了笑:「没人肯教我。」这王朝万象凋敝,风雨如晦,权臣们要的只是个方便掌控的傀儡,越是昏庸无能,越是合他们的心意。

青年的表情,似乎对此并不惊诧,可他在下一瞬间动了,身法飘逸的如同一片被风托起的树叶,轻轻的落在孩子身前。

「那你在比划些什麽?」冰玉般的华丽的声线,在耳边响起,孩子却一直安静乖巧,轻声回:「上次去碧涛殿,看到匾额上写的,我问宫女,她说这四个字是益寿延年,我就记下了,总算……还认得几个字。」青年沈默良久,才低声道:「她骗你的。这几个字,念作碧影松涛。」那孩子看著他笑了一下,他天生一副好脾气的模样,虽然稚气十足,声音却一直不急不缓的,听得人如同在品一壶甘甜润喉的好茶。孩子笑道:「谢谢你。」他将手拢进毛裘的袖口,「我要回去了,萧青行如果晌午没见著人,大概会发火的。」青年似乎从未见过这麽奇怪的人,他双手抱著那把长剑,看著小孩在雪地里蹒跚著快走远了,才淡淡的笑了一下:「你不问我的名字?」那个孩子回头愕然看了他一眼,被寒冬冻得微红的脸,半遮在银白色的毛绒後,那双色如琥珀的眼睛里,似乎永远浸著一汪笑意,「不是……还会再见吗?」「星河?」老者在身後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楚渊一身绛色的文官服,手捧玉笏,头戴进贤冠。他的声音有些急促嘶哑:「你方才和他谈的如何。眼下朝政不稳,我会举荐你去当这太傅,我不信以你文韬武略,难道还教不了一个huáng口小儿?」楚星河默然不语。huáng口小儿固然无人青睐,只是,人终究会长大的。远处雪上的字迹和足印,在前仆後继的飞雪狂风里,渐渐隐没了痕迹。

定都五年。

岁月荏苒如指间沙,就这样匆匆流走。几度萧条的街道渐渐的因萧国百姓的陆续定居而重现繁华,商贩贾人更是趋之若鹜,官府凭著先来後到下放地契凭证,大好的客栈酒楼,一个个就各自有主。梁国酿的酒,用的器具,萧国往往是不懂的,於是细口圆肚的细瓷酒甕,三足的shòu面酒樽,一屋一屋的砸碎了,再一样一样换上新的酒,新的杯,新的招牌和酒幡。带著萧国浊音的官话,身著萧国服饰的行人,就这样渐渐充盈了整个皇城,除了那些沈默不言的故道、古树,故国的影子,竟然淡得再也难觅踪迹。

唐尘记忆中的空白,似乎也是像这样,渐渐的,被那个男人用萧国古往今来的奇闻轶事填满的。

这日退朝时分,萧王府一个下人匆匆忙忙从後院矮墙旁经过时,就被那个已经十五六岁的少年拦住了。唐尘斜倚在树gān上,嘴里还叼了一根糙,悠悠闲闲的咬个不停,乌发不羁,鬓发上一对明珠闪烁著柔和的光泽,对著那下人露出懒洋洋的笑容。

那下人一惊,早已及时的避开眼去,不敢看那张笑颜。这些下人本就是萧丹生千挑万选的,个个手脚勤快口风死紧,更难得是知情识趣,从五年前开始,每日总有一两个下人会被唐尘抓著这样沈默的笑上一笑,他们纵然全是傻瓜也都该明白了,明白这个少年究竟要问什麽。

何况那下人并不是傻瓜,所以他手指向前堂,飞快的答道:「萧将军回来了,刚下了轿子,现在想必已到了前堂。」唐尘又是一笑,随手捡起糙丛里那柄木剑,大步朝前堂走去。堂前,萧丹生还是穿著那身暗红色的官服,不过却多绣了几条蟒纹,袖口衣领处繁密的银闪线勾就的暗纹,五年前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煞气和锋芒,如今竟已在时间中敛去。若非是他一身与生俱来的bī人贵气,那张完美得令人心怵的面孔更像是一个温文的文官,一个多金的翩翩佳公子。

唐尘放轻脚步走到那个男人身後,踮起脚尖,轻轻将双手覆盖在萧丹生的眼睛上。萧丹生一怔,闻到那人身上在林木间闲逛时沾上的青糙香,表情越发温柔起来。

手覆著敏感的眼睑,带著难以言喻的亲昵。萧丹生含笑屏住呼吸,仔细分辨著身後少年轻柔的呼吸声,皱著眉头道:「你是谁?守门的张伯,还是是扫地的赵妈?不会是後院里那只老是去厨房里偷吃的小猫吧……」萧丹生说著说著,几乎抿不住嘴角的笑意,轻笑道:「我想绝不会是尘儿,他那麽懂事,现在应该还在後院练剑,要麽就是在房里做功课的。」唐尘呼吸越发的小心翼翼起来,本准备转身溜走的,却被萧丹生轻轻扣住双手,拥进怀中。

前堂的下人看到这一幕尽量放轻脚步的退下。萧丹生抱著那人,一点点用力,直到唐尘开始挣扎才大笑著放开他,笑问道:「好了好了,尘儿,今天发生了什麽事情,跟你萧哥哥好好说说。」唐尘瞪了他好一会儿,才用左手拉起男子的手,用自己的右手在他掌心里飞快地写下这一个早上发生的所有事。

今天的花都开了,院子里很香,阳光很好,萧哥哥昨天晚上没有踢被子也没有磨牙……很多很多点点滴滴,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不知不觉,这一个习惯,也已经有五年了。

景帝年幼。萧青行摄政。

摄政王府异常清简的内室,素瓷花樽内满盛梨花枯瓣,几缕残香幽幽怨怨。放下的竹帘後,一老一少铺开棋局,落子如飞,黑白双龙在桐木棋盘内蜿蜒扭打。

那老者却是丞相楚渊,贵为三朝元老,却一身素袍,唇下三缕长髯,面容枯槁,更像是一个潜心修道的隐士。坐在他对面,手拈黑子的正是贵为摄政王的萧青行,那份凌厉漠然的气质,在那高不可攀的地位上睥睨过後,竟然越发的清冷起来。棋盘两侧,一个俊美,一个苍老,一个佯狂,一个内敛,像是生命的年轮隔了短短数尺遥遥对望。

楚渊突然开口了,他说:「你一向韬光养晦,举国上下,都很信任你。」萧青行淡然落子,半笑不笑道:「噢?」

楚渊凝神良久,这才谨慎落下一子,悠悠道:「你敢做这个摄政王,委实让满朝文武大吃一惊。」萧青行手中黑子一顿,略一思索,轻轻落到了天元上,低笑道:「景帝年幼,其德行不足以担以大任,青行既然身怀安邦定国之能,此举不过是想更好的为国效力罢了。」楚渊眼睛死死盯著落在天元那一子,那枚黑子如同钉在白蛇三寸之上,两方高下立辨,良久才从牙fèng中挤出两个字:「放肆。」萧青行轻轻笑了起来:「丞相可是认为我方才言论以下犯上?」他不再落子,声音渐渐冷了下来,缓缓道,「据青行所知,摄政王在上,丞相在下,楚丞相刚才,是否也以下犯上了呢?」楚渊沈默良久,这才悠悠吐出一口气来,将棋盘一推,站起身来一鞠至地,道:「请摄政王恕下官不敬之罪。」萧青行双手扶起他,轻声道:「丞相是看著青行长大的,於公,丞相是三朝元老,朝堂之上德高望重;於私,丞相是长辈,青行要尊称你一声先生……青行能体谅丞相的忠心,也请丞相体谅青行的苦衷。」楚渊见他此刻推心置腹,长叹一声,终於低声道:「我知道的,这五年朝臣勾心斗角,拉帮结派,弄得朝廷动dàng,圣上年幼,若不另立一个人压著,迟早人仰马翻。」萧青行微微一笑:「丞相知道就好。青行,行事如何,为人如何,丞相心知肚明。无需把我当成乱臣贼子,这片江山,由我成就,自应由我尽些绵薄之力。」他说完,两人对视良久,但都无法从对方讳莫如深的眸子中找到满意的答案。楚渊终於又鞠一躬,眼中bào出的jīng光又逐渐退去,露出属於老年人的疲态和浑浊来,他低声道:「下官告退。」萧青行一还礼,轻笑道:「送客。」

竹帘轻动,苍老缓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斗室中又只剩下这个身著暗青绸衣的青年男子。分不清音调的声音从梁上传来:「他相信了吗?」萧青行不曾抬头,漠然而极有耐心的开始收拾残局,将黑白子一颗颗拾入两个桐木棋盒中,漫不经心的答道:「那老匹夫,自然不信。」梁上人愕然道:「他不信?」

萧青行冷笑道:「萧氏兄弟,一把持朝政,一手握军权。他即便想信我们,也不敢信我们。」梁上人轻声道:「那该如何是好。」

萧青行轻声道:「该如何是好,你学学景帝那小孩子就知道了。每日里蹴鞠,斗蟋蟀,或者和你的小猫多多厮守,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渐渐的……就没人防著你了。」梁上人久久沈默。萧青行顿了一会儿,才轻声问:「弟弟,我五年前之所以帮你,确实是对今日早有预谋,前几日我以那人身世要挟你助我一臂之力,你可是生气了?」梁上良久才传来一句:「自然不会,那个位置,本来就该是你的。」萧青行终於笑了,袖角扫过桐木棋盘,把满盘棋子重新拣入盒中,轻声道:「落子无悔。」暗青色的颜色染上斑驳的竹帘,梁上风声呼啸,已经空无一人。

碧水dàng波,满树繁花。

萧丹生拉著少年的手像往常一样,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吆喝和叫卖声此起彼伏,各式各样廉价的玉石和香囊摆满了一个个小摊,商旅辐辏,酒旗招展。太平盛世仿佛在人前露出了冰山一角,唐尘带著一顶纱帽,目不转睛地看著各式货摊,嘴里嚼著一串糖葫芦,脸颊上有两抹因兴奋而晕染出的淡淡红晕。

萧丹生以前其实并不喜欢这种摩肩接踵的逛法,他很多年前便有了天衢道驰马的特权,要去哪里,几声鸣锣,清水撒道,骑马出游,红袖招招,要比在拥拥攘攘的人群中推推挤挤,还要护著自己荷包的逛法不知轻松多少倍。可此刻手中握著那个人的手,竟想著让人cháo再拥挤些,让人声再喧哗些,好让那个人更温顺的躲在他的臂弯里。

唐尘无论在外面逛过多少回,还是觉得分外新鲜,不知不觉,萧丹生手里已经拿满了东西。不远处的瑞安酒馆外,有个老翁蹲在竹前用大红大绿的纸和竹架子、细铁丝编著一个一个的风车,做的又快又好,花花绿绿颜色讨喜,还坠著写著吉祥如意的纸片。唐尘那双出奇漂亮的眼睛落到这个角落,不知道触动了什麽记忆,一下子顿在那里,再也移不开了。

萧丹生愣了一下,才凑到少年耳边轻声说:「尘儿,那里人太多,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先回去,我让下人买了给你带回去,好吗?」他一手牵著唐尘,一手抱满了东西,前面是围成铁桶般的人群,要他兼顾,多少有些分身乏术。不料这会儿少年竟是意外的坚持,用力的摇头,嘴里发出小声的咿咿声,面色越发的红润,看来是非要不可了。

萧丹生奈何不了他,只好苦笑了一下,反复叮咛唐尘不许乱走後,开始向人群里面挤去。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麽身法,身子像是滑不溜手一般,几下就从严丝密fèng的人墙外挤了进去。唐尘倒也听话,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只是他戴的那顶黑色纱帽委实太过惹眼,一群在街上打打闹闹的顽童围著他挤撞不休,很快就把他从歇脚的货摊旁推到了路中央,南来北往的人群专心致志的朝一个方向流去,唐尘愣了一下,开始努力的在人cháo中抗拒著,可没有人帮助这个慌张而异常沈默的少年。车水马龙的道路上,唐尘挣扎了好一会儿,终於还是被人cháo冲向了陌生的方向。

天衢府尹跪在地上的时候,依然搞不清这位王爷所来何事,直到他跪在地上的那一刻。萧丹生踩住了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关上城门。我要找一个人,如果街上找不到,就给我一户户的搜。」他说完後,才慢慢的将那双奢华的靴子从府尹红肿破皮的手上移开。府尹应声不止,连忙嘱咐人去办了,他只是不明白,传言这位王爷五年来一向和颜悦色,从未迁怒於人,向来是最好相处的,怎麽今儿个……?

他想著,不经意的抬头看去,看到了萧丹生深不见底的黑瞳,就像是不见了刀鞘的刀,泛著让人心寒的杀气。那府尹往後一仰,坐倒在地,吓得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宣州城又一次从沈睡中被人惊醒。看到两扇厚重的城门堵死了进出的入口,禁军骑马入城,过惯安逸生活的百姓第一反应竟是兴奋。他们陆陆续续地从走上街头,对这一切高谈阔论,直到那支严整的军队如飞蝗一般散入人群,惊叫声这才姗姗来迟。房舍中杯碗倾翻,被褥被掷在chuáng下,然後是漆柜,地窖,房梁……搜索井然有序地进行著,如同五年前那次血腥的屠戮,这群披著铁甲的士兵狂笑著在街道上狩猎撒网。

萧丹生冷眼扫过一个嘶声哭叫的老妪,催动胯下乌驹,走到一户被搜得面目全非的民房前,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随手扔进房内。人群看著这一幕,啜泣声渐渐变成味道。萧丹生不由冷笑,眼中的焦灼渐渐沈淀成深不见底的情愫。

拥满人群的街道渐渐静了下来,不少有心人盘算完损失和所得之後,又开始重新展露笑颜。他们轻声议论著,彼此心领神会的微笑起来。破门而入的噪音像是财神进门的先兆,杯盘láng藉的破碎声更像是金银落地。破坏和重建在这条主道上更加肆无忌惮,唯一可惜的就是这搜寻一无所获。

唐尘不知被推挤了多久,周围的人才渐渐稀少起来。他们在各个岔路口各奔东西,从唐尘身後步履匆匆地走过,只剩唐尘一个人还惘然的站著,似乎自有记忆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萧丹生。

唐尘皱著眉,四下望去,星罗密布的屋舍和纵横jiāo错的道路,密密麻麻如蜘蛛织网般把他困在中心。唐尘疑惑了一会儿,不知道听到了什麽声音,猛的抬头看去,这才看到空中居然屹立著一座祠堂,通体用黑漆刷就,被十二根巨大的石柱支在半空,从祠堂的飞檐到石柱下的大铁钉之间,还连著数不清的粗大铁链。

唐尘一愣,看著这座突兀而压抑的建筑,不知道为什麽胸口突然有些疼痛,正想走近了细细打量的时候,铜铃骤响,一辆马车从身後呼啸而来,赶车人大声叫喝著:「让开!都让开!别挡道!」那车夫一路疾驰过来,哪想到会有人木头桩子一样呆呆站在大道中间还不闪不避,眼看著那个头戴纱帽的少年就要被骏马踏在蹄下,躲避不及之时,少年却身形一晃,从车前消失了。

那赶车人吓得面色惨白,猛的一勒马绳,惊得骏马长嘶不止,四下看去,看到那少年不知怎麽的到了马车左侧,远远的朝他做了一个「无妨」的手势,头也不回的朝另一边走去,正喘了一口气,突然发现那顶纱帽跌落在地上,当下大喊道:「这位小哥请留步,你的帽子!」唐尘听了这话,伸手往头上一摸,暗叹了声不好,几步上去捡起了纱帽。如此一耽搁,车里那位年纪轻轻的公子哥儿就有些不悦,一撩轿帘,大声呵斥道:「没出息的东西,爷的行程也是你能耽搁的?」那人露在帘外的面孔极为俊秀,只是穿金戴银的显得俗不可耐,正在骂个不停的时候,那双丹凤眼扫过唐尘,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双眼睛只盯著唐尘看。

可惜没看上几眼,唐尘就用帽子把面孔遮得严严实实,那公子当下就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叹息个不停,连声道:「可惜,唉,真可惜……」那车夫吓得不轻,显然他家公子这毛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在一旁不住提醒道,「公子,唉,公子。」那公子不悦道,「你懂什麽,如此美人,见之而忘俗。」唐尘听得眉头大皱,大步离开。那公子还在那大叹可惜:「只可惜……」车夫头痛道,「可惜为什麽,莫非是因为看不到他了?」那公子不怒反笑道,「唉,晦气,快走快走。」缰绳一抖,车子渐渐驶远。那位年轻公子嘴边挂著一抹笑:「可惜是萧王府的人。」马车过後,人流逐渐骚动起来,往一个地方凑过去。唐尘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喜色,匆匆忙忙的跟著,越走越快。正在这时,一只手用力地扯住了他,少年一惊,袖中匕首毫不犹豫的反刺向对方胸口,这个时候却不知从哪又伸出几只手,牢牢制住了他。少年勉力挣扎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被这群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合力按倒在地,那些人用白帕塞住少年的嘴,一边捆住他,一边将少年向後拖去。

萧青行看著那张拜贴,一时不知道该做何种反应,良久才冷笑道:「楚家,又是楚家。」管家道:「他……他毕竟是楚星河。天下文采占一分,武艺占三分的人。听说他甘愿为亡母守孝,却不知为何,三年未满就出来了。」萧青行微闭双目,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麽。突然,他唇边绽出一个冰冷的笑容,轻声道:「让他进来,我会会他。」这一回合的对峙显得异常无趣,寒暄过後,楚公子就开始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他手里抓著一把瓜子,边吃边说:「那美人真真是笔墨难描,若是能让我搂一搂他的腰,让我立刻去死我也甘愿。」萧青行静静地抿著茶,他这样面无表情的听那人谈了足足一个时辰的豔遇,此刻才淡淡回了一句:「楚公子果然趣人。」楚三瞪圆了眼睛怒道:「摄政王莫非是不信我?」萧青行轻笑道:「哦?」那袭暗青色的官服更映得这份笑容清冷如水。楚三恍如未见,歪著脑袋兴高采烈地说,「摄政王要不要见见他?」萧青行听了这句话,居然大笑起来,半晌才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说著,似乎不愿再谈,从容地站起来,结束了这次jiāo谈。他路过楚三身侧,顿了一会儿,轻声补了一句:「传言楚公子谋略出众,是难得的人才。风月纵有千百旖旎,也该多少为国出些力。」「楚三谨遵教诲。」那人诚惶诚恐的声音从背後传来,那张面孔却半隐在光影之中。

「爷。」那车夫依然恭候在摄政王府外,楚三几步绕过他,伸手掀开轿帘,看到轿中端坐著一个头戴纱帽的人,有些迷醉的看了他一会儿,这才拘谨地坐到那人身边。那车夫虽然早就知道主子脑袋里的东西一步三变,还是有些哭笑不得,当下长叹道,「爷,你既然知道人家是萧王府的人,为什麽又改了主意,抢到别人头上。」楚三此时正拿了一方熏得香喷喷的丝帕装摸作样地擦脸,听了这话,嘟嘟囔囔地说:「老头子叫我明日入朝为官,今天接连拜见十几个朝臣。又苦又累之下,乍见如此绝色,就算是明知不该,如何放得了手。」他说著,漆黑的眸子发著光,脸上也兴奋的一片晕红。

那马车一路向前驶去,不料走到半路,突然被一阵喧闹声拦住了,楚三听到车夫大声怒骂的声音,坏脾气又被挑了起来,正准备掀开门帘的时候,一把寒光闪闪的剑从外面斜刺进来,将轿帘一划为二,楚三一惊之下,不自觉地出了手。等到竹帘碎成断竹,哗拉拉掉落在地的时候,那柄锋寒bī人的剑也在楚三的指尖碎成数段。

帘外站在暗红官服的男人,眼神如同嗜人的黑色旋涡,身後站满了的士兵。他随手扔下剑柄,表情分不清到底是冷漠还是焦躁,轻声对轿中人说了一句:「打搅了,例行公务。」楚三张了张嘴,这件事大出意料之外,让他一时竟想不出该如何应对,明知大事不妙,也得紧咬牙关,表情yīn沈地看著萧丹生伸出手去,缓慢地掀开轿中那人头上的纱帽。

他正以为万事皆休,突然看到萧丹生表情厌恶的撤回手去,一愣之下,连忙转过头,发现身旁坐的人哪里是先前那个少年,分明是自己手下一个肌ròu虬结的壮汉。

楚三目瞪口呆的看著萧丹生挥手放行,直到车子驶远,才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替他诊治。楚三一想到刚才自己脸红心跳的那些旖念居然是对著这样面目可憎的人,qiáng忍著才没有呕出来,沈思良久才苦笑道:「果真是色迷心窍。」马车一路驶到宫墙外才停下,楚三摇著头,向车夫嘱咐几句,熟门熟路地亮了一下腰牌,穿过侧门进了宫,不知绕了多久才停了下来。他站在大得惊人的阁楼外,小声地唤了几句,等了好久,才有一个侍从跑出来,轻声道:「楚公子,你还来gān什麽,圣上说了不见你的。」楚三脸上红一片白一片,良久才小声唤道:「小景……」那侍从皱著眉头开始赶人,楚三急急忙忙又补了一句:「我明天就入朝为官了,你还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吗……小景!」那侍从再听不下去他这些无头无尾的言辞,手中拂尘一扫,要将楚三赶离帝苑。墙角一株疏梅,还未落雪,梅树只余苍遒粗劲的秃枝。

宫墙里,有一位huáng袍少年,隔窗冷眼,看著楚三失魂落魄的样子,声音轻飘飘的,轻飘飘的,诸多往事通通滞留在几年前大雪纷飞的寒夜。那时候,雪花簌簌的落著,他就站在阶下,遥遥看著远处重重的翘角飞檐,那里隐隐透出灯火,笑声,人语,还有几枝俏生生探出宫墙的桃枝。皓月之下,推杯换盏,风里浓郁的酒气,带著遍寻不获的迷醉……──「你是谁?」

──「嘘,我本楚狂人……」

夜雾沈沈。

萧丹生坐在主座那张檀木大椅上,手指一直在无法克制的轻颤著,头顶高悬著文治武功的御赐匾额,下方供著一柄儿臂粗细的银枪,似乎有了一定的年月,可枪尖在黑暗中依然绽放著点点寒芒。墙壁上挂著一幅猛虎下山图,画上那只吊睛白额的老虎身形矫健倨傲,似乎随时都能从画中一扑而下。

堂前那两盏白色灯笼一直没被chuī熄,昏昏暗暗的,原本灯火未燃的堂内被照的明明灭灭。萧丹生觉得有些冷,於是稍微活动了一下肩膀,有些迟钝的把白瓷酒壶最後一点温热的酒液倒入喉中,他觉得左手有些疼痛,掌心里似乎还有少年的余温,先是让人心酸的痒,再是让人心伤的痛。

几天内漫延小半个皇城掘地三尺的搜寻,依然一无所获,纵使知道他就在这个城里,或许只隔了几个街道,终究有一天能重新用臂膀把他锁在怀里,可这种空空落落的落寞和无可忍耐的焦灼,却一再锥心刺骨,疼痛难忍。

他枯坐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不再期许有人会从堂外屏著呼吸遛进来的时候,才站起身来,走进一轮朗月下。就在这时,他的脚步顿住了,空气中不知何时融进了一股淡淡的青糙香,有双白晰瘦弱的手从他背後伸出来,捂住了他的眼睛。

萧丹生沈默了很久,才冷声斥道:「你还知道要回来?」他从来不曾这样对那人冷言冷语过。身後那人努力踮了会脚,依然不能适应萧丹生的高度,更不可能用声音响应什麽,只是发出细小的几声」咿……」後,就不再尝试为自己辩解。萧丹生感觉到覆盖在他眼睑上那双冰冷的手要撤离,冷哼一声,抬起右手,用力的压著那人的双手,一点一点的用力,直到眼珠子在柔软的手心下微微颤抖起来,这才缓缓松手。

萧丹生慢慢地转过身,细细打量起身後的少年。唐尘在外面饿了两三天,看上去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颊上是青紫色的淤痕,身上也蹭得脏兮兮的,纱帽不知遗落在哪里,还跑掉了一只鞋,只有眼睛仍然清澈明亮。

可在萧丹生眼里,不知为何却觉得他比以前还要好看些,男子就那样冷著面孔看了很久,直到少年露出困窘受伤的眼神,萧丹生才撤回目光,大步走回堂中,取了一样事物,用力塞进少年手里。」给你。」那人的语气依然不好,唐尘浑浑噩噩的低下头去,看见手里握了那个一直想要的风车,那东西被晚风一chuī,正有气无力的转动著,竹柄上缀著一张写了一生一世字样的小红纸片,在冷风中瑟缩著。

唐尘的脸微微红了起来,他用力的握著那风车,像是握住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一样。萧丹生顿了一下,终於在少年cháo湿温润的眼眸中败下阵来,低下头去轻轻碰了碰少年的额头,良久才轻声说:「我一直在找你,我担心你。」少年颤抖著,把自己埋进男人怀里。这外面再大,他想要的也不过只是这个人的怀抱。唐尘伸出手,在萧丹生掌心里写道,我不是故意不回来的,我找不到路,有人绑住我。

他写到这里,犹豫了一会儿,眼中闪烁了一下,终究还是略去了他伤人逃离的经过。他下意识地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脸上还是一副善良而憔悴的模样。萧丹生一愣,随即bào怒道:「是谁?」唐尘有些欢喜起来,那个人为他而生的怒气就像是刀尖上的那滴蜜,明明是伤人的东西,尝起来却是甜的。只是当他定下心细想的时候,不禁一阵犹豫──他从马车中逃出来,刚一抬头,就看见那座宏伟的建筑上,挂著摄政王府这四个字的匾额。

唐尘这五年来再如何足不出户,不问世事,也不会不知道摄政王府和萧王府是什麽关系,更不会不知道萧青行和萧丹生是什麽关系。可萧丹生胸中怒焰万丈却并非假的,他只以为唐尘在外面逍遥自在乐不思蜀,却没想过少年陷於囹圄的可能,那些大大小小的皮外伤就像是扩大了几十倍砍在自己身上一样异常碍眼。

萧丹生咬牙切齿的又问了一遍:「到底是谁,你到底被绑去哪里了?」他似乎觉得自己口气又凶狠了点,於是深吸了口气,qiáng挤出一个微笑:「告诉我,你用不著担心别的。」唐尘低下头去,更加踟蹰起来,他心里不住盘算著什麽,良久才在男子手上写下:我被绑到摄政王府。

他刚写完这个,就看到萧丹生的脸色变了。唐尘连忙抓住男人意欲抽回的左手,在上面又简短的写道:应该不是,他知道我哑了,可抓我的人,却堵了我的嘴。萧丹生胸膛微微起伏著,像是努力克制著什麽情绪,他冷笑道:「你低估了他,他确实有抓你的理由,他要成大业,他怕我坏事……」唐尘摇了摇头,皱著眉头又在那掌心上写道:你还是,去查查那天,摄政王府有哪些访客。萧丹生默默思索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用力搂了少年一下,柔声道:「尘儿就是太懂事了。你不必多想,就算真是我哥gān的,我也会替你要个说法。」唐尘在男子怀抱中微仰著头,月色在他白皙而消瘦的面颊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芒。唐尘不知道萧丹生为什麽会以为自己弱小无依,无辜良善,但他却乐於享受那人目光里快要满溢的宠溺之情。他仰著脖子期待著什麽,正以为那人还会像往常一样克制,然後独自走开的时候,那吻就轻柔地落了下来。

两人面具下都各自藏著故事,虚假的谎言堆砌起来的空中楼阁之下,有白骨森森,国恨家仇,有被遗忘的血誓和镂心刻骨的恨。五年一点一滴的宠溺终於让一只多疑好猜忌的小shòu作茧自缚,如此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这样的情意居然是真的,居然都是真的。

唐尘紧闭著双目,眼睫一直在轻轻颤抖著。那人的吻在唇上辗转反复,他迟疑著,慢慢迎合起来。明月千顷,夜风苍凉,十万伏尸,雕栏色改。萧丹生深深看了那少年一眼,手中用力,把他横抱起来,朝卧房中走去。

楚三觉得自己醉了。周围好静,他只听见自己杂碎,颠乱的脚步声,一手扶著长廊的廊柱,一手高举著翡翠酒杯,遥遥晃晃的往一个地方走著。

一道瘦小的身影站在角落里,那双琥珀色的稚气眼眸,颜色芬芳的就像自己樽中的残酒。他被吸引著走过去,冰轮半掩在云後,染得他袖中一路跌落的花瓣发著幽幽的光。

那孩子真像小景,不,就是小景吧。

他低下头,翡翠酒樽就在嘴边。耳边是放柔了的笑语,柔得像地上这些沾衣欲湿的花瓣。

「我叫楚星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边说,变用手比划著:「天悬星河的星河。今夜月明星稀,等哪天月色暗了,便能看到满天繁星。」正醉醺醺的,他突然听见他父亲的声音,父亲叹著气:「痴儿,你怎麽对他动了念头。他日後是要做皇帝的!」正做著美梦,被人当头一棒,真疼,忍不住的掉泪。

好去者前程万里,何妨鞭笞鸾凤。

楚三惊醒过来,看见桌上全是酒樽,他揉揉眼睛,想了半晌,才明白自己又做梦了。

一枕青丝。

唐尘的手指不停的在那人身上写字,像侍宠而骄的小猫一样,在那人手心写,在胸膛上写,在萧丹生结实紧绷的漂亮背肌上写。他不停的写著,被刺穿的时候,把指甲刻进男人的背部皮肤。

只因为一句两情相悦,就有了漫步云端一般的轻盈和喜悦。夜风拂动门帘的声音,像是滚滚长风chuī过战旗,不知为何,唐尘发现自己眼角有冰冷的泪,不停的流下来。

那一夜,本该睡得异常安稳,可唐尘五年来第一次做了梦。

huáng褐色的街道,昏huáng的光线晕染著怀旧的城墙,颜色怪异的世界,明明有一轮白色的太阳死气沈沈的挂在天上,远处的街市却偏偏像是被浓墨抹过,只能看得到身边数尺。对面的墙壁上映著被拉长的三道影子,覆盖在huáng褐色的苔痕上。

他在梦里一动不能动,只能盯著huáng土矮墙上的三道人影。

不知道盯了多久,寂静如死的画面才融进了声音,有很多人喧嚣的声音近在耳边,周围小小一隅逐渐明亮起来,街道开始渐渐通向远方,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面目逐渐清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著和萧国截然不同的服饰,簇拥在路上,南来北往,各自西东。他耳中仿佛能听清最轻微的响声,叶落的声音,尘沙飘起的声音,和那振聋发聩的人声混在一起,显得异常诡异。

一个一脸书生气的中年男子骑著马从道路那头过来,站在路中拿著马鞭,骂骂咧咧地骂著什麽,找了好一会儿才离开。唐尘这才发现自己的姿势是蹲在角落里的,那道站在中间的人影,正是他被拉长的影子。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唐伯伯走远了,我告诉你好多次了,别在练剑的时候逃出来玩……」唐尘发现身体并不属於自己,那个身体自己绽放出一个笑脸,脸慢慢的朝右边转去。

可街道突然昏暗了下来,huáng褐色的景色消失了,眼前只剩黑白,什麽都朦朦胧胧的,伸手不见五指,唐尘发现自己还在走,街道上只剩他一个人,袖子里装的那一串铜板不知道为什麽全散了,数不清的铜钱滚落到前面坚硬的石板路上,却溅起了咕咚咕咚掉进水里的声音,前方似乎有水,他不想再往前走,可一直停不下来。

有无数人说话的声音。

「不忠。」

「不孝。」

「不礼。」

「不义。」

「不廉。」

「不耻。」

声音渐渐大起来,耳膜都要被震破一般……

这时候,jī鸣了一声。

血雾在眼前炸开。然後一切都消失了。

几个御医天刚亮就被请到了萧王府为一个少年会诊,露在chuáng帘外的只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萧丹生脸色异常的难看,却似乎怕吵到那个人,一直在压低了声音咆哮:「如何?」老御医个个满头冷汗,却苦於找不到病因,只得连声道:「他四体康健,脉络通合,按理说不该是昏迷不醒之症。不过小王爷不必担心,他没有说胡话,病情应该不甚严重。」萧丹生气得只是冷笑:「他早已哑了,能说什麽胡话!」几个御医闻言皆是愕然无语。萧丹生见他们束手无策,当下将他们都赶了出去。唐尘面白如纸,不住呢喃著什麽,显然昏睡得极不安稳。一个老御医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补了一句:「萧王爷,这种征兆,我倒是听过一个民间的土方:无论是谁得罪了厉鬼冤魂被迷了心窍,只要带上好香好贡品,去拜一回刺客祠,回来就好了。」萧丹生脸色陡然变色,剧烈的喘息著,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很久才将桌上茶盅用力一扫,厉声咒骂道:「荒谬!」唐尘似乎因这一阵破碎声,睡得越发不安稳了。萧丹生紧紧握著拳头,似乎有什麽事情难以决定,沈默了好一会儿,又再次唤来新熬的药汤,极有耐心地将汤药一勺勺喂进少年口里。他替唐尘掖好被角,正准备起身离去的时候,唐尘剧烈地咳嗽起来,把喝下去的药全呕了出来。

那座漆黑的祠堂,正是建在宣州城的中心处。有传言它被萧氏兄弟施以秘术,用来压制死去的亡魂,真假却并不可考。可空xué来风,未必无因,自祠堂建成至今,无论那一天日头多大,刺客祠也总是鬼气森森的。

何况是起了大雾的清晨。

萧丹生一直走到祠堂脚下,才翻身下马,盯著撑起祠堂的四根石柱看了一会儿,发现柱下零零碎碎的摆放了一些瓜果贡品,几束白jú散乱地堆放在周围,看来有人来祭拜的传言并不假。

唐尘昏过去之後,一直水米难进,药汤喂了多少就呕出来多少,似乎只剩下了最後一口气。若非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萧丹生万不会带著少年来这里,他铁青著脸色,又踟蹰了一会儿,才从身後的暖轿里把唐尘抱出来。

伶俐的下人们已经在祠堂脚下铺好了简易的案台和金huáng色的蒲团,案台上放著四时瓜果和香炉,萧丹生一手搂著昏睡的唐尘,和他一起跪到了蒲团上,一手接过点燃的香烛,扶著少年一起拜了三拜,嘴里轻声道:「你们甘心也罢,不甘心也罢,他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能杀你们第一次,自然也能杀你们第二次,第三次……」旁边那个老管家听的苦笑不已,低声道:「主子,祭拜的时候不能这麽说。」萧丹生恍如未闻,似乎决定了什麽,突然站起来,把唐尘背在背上,一手攀住钉在地上的粗大铁链,站到了铁链上,脚下一点,施展轻功,在手臂粗的链条上行走起来,一会儿功夫,就背著少年攀爬到祠堂前。萧丹生看著密密麻麻贴满了封纸的祠堂大门,一脚踹了过去,封纸一张张撕裂,门板咯吱响了几声,向里面开启。

狭小的祠堂内,颜色黯淡的红色幔布垂下一大半,角落结满蛛网,每一个紧闭的门窗後都贴著金漆写就的符纸。萧丹生抓著幔布一扯,嘶嘶几声,褪色的布料就掉落在地,露出了帘後的玄机。

帘幕後,神台上端坐著两个人像,一人著青,一人著红,鬓旁束发的红绳上都串了两颗明珠,容貌如生。空气中有淡淡的蜡香味。萧丹生剑眉一挑,看著这两尊诡异的不知是雕像还是真人的人像,厉声喝斥道:「你们不都是三公之子吗,为什麽不护著他!」唐尘在高烧中被吵的迷迷糊糊的睁开了一下眼睛,视线中困难的捕捉到两个身影,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欣喜,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呢喃了一句,想伸出手,但是很快,意识又坠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那些记忆碎片里模糊不清的言笑,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

砸碎了的酒樽弥漫著残香。一轮满月下,有两个人在他眼前舞剑。明明已是酩酊醉意,大开大阖间依然满目银辉。穿朱袍的少年笑著高歌:「缀玉连珠十六年,谁唤本尊作诗仙。文章已满行人耳,几度风流几怆然。」那穿青袍的少年也一啸合道:「青衫磊落十六年,莫叫人间有愁冤。大道纵横心未老,几回慷慨几浩然。

唐尘发现梦中的自己正小心翼翼的偷尝一壶美酒,碧玉的圆樽壶肚里酒水清清冽冽,映著头顶的满月。樽中月,镜中花,虚无缥缈,最是动人。

那时风华年少,那时壮志激昂,多少来不及说给人听的柔情蜜意,多少来不及施展的前程似锦。一夜之间,就枯萎了。黑暗最深处,唐尘发现自己还是站在那条纵横jiāo叉的道路上,黑白jiāo错的单调颜色,道路的尽头站著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耳边是忽远忽近缥缈虚无的歌声,像是黑色漩涡中缓缓摇曳的水糙。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枯形寄空祠,誓言安在否;

但恨在世时,有愿不得足。」

唐尘用手抚摸著身旁粗糙的土墙,指甲fèng隙里一点一点塞满了尘土,他发现自己在梦里是能够说话的,於是他喊了一句:「丹哥哥,青哥哥……」雾气就这样哗的散了。唐尘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主厢房里那张巨大的软chuáng上,萧丹生甚至未曾宽衣,就那样倚著chuáng柱睡著了,一只手还保持著替他掖被角时的姿势,放在被褥上。唐尘安静的打量著男子,在自己还没有发觉的时候,就伸出了手,轻轻的,隔著空气抚摸勾勒那个男子完美的五官。

狭长而上挑的眼睛,此刻紧紧闭著,眼睛下方因焦虑和疲惫染上了淡淡的暗青色,还有像刀削出来的高挺鼻梁,紧抿的唇,线条流畅的下颚,每一个轮廓都是深邃的,惊心动魄的……唐尘的手指一路下滑,虎口轻轻擦过那人的喉结,贴紧了,紧得仿佛能感触到皮肤下血液的流动。他一点点的贴紧,一点点的用力……这个时候,唐尘看到萧丹生在睡梦里微有不适的蹙紧了眉头,嘴里轻轻唤了一声:「尘儿……」只一句,唐尘的手就恍如灼伤般猛的抽回,可萧丹生并没有彻底醒来。他只是下意识地用手在被角上摸索了一会儿,确定少年身上的被褥还盖得好好的,便放了心,在chuáng上又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重新睡了过去。

萧丹生在天光微露的时候,发现唐尘清醒过来了,先是大惊,後是大喜。只是唐尘似乎还有些後遗症,温顺而安静,一直低著头,问他什麽都不肯说,连萧丹生找出他先前要的那份摄政王府访客名单放在他手里的时候,唐尘也只是安静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也不知道有没有发现什麽蹊跷。

萧丹生陪了他半晌,一直拖到必须上朝的时候,才开始洗漱更衣,披上朱红蟒袍,挂上玉圭环佩。铜盆里盛的清水被搅得一波一波的dàng开,萧丹生在整理领子的时候,突然顿了一下,盆中有他的倒影,在衣领没有遮住的皮肤上,一道淡淡的青红色勒痕横在颈项之上,正是少年昨夜留下的痕迹。

男子漆黑的眸子不禁又深沈了几分,用手试著摸了一下脖子,不知道想到些什麽,他沈默了一会儿,然後笑问道:「尘儿,说起来,都过了五年了,以前的事情,有没有记起些什麽?」他一边这样说著,一边含笑审视著少年的表情。唐尘缓缓摇了摇头,他那双眼睛清清亮亮,没有一丝yīn翳。萧丹生不由笑了起来:「这样啊。」他说著,半垂下眼睑,把穿好的官袍又脱了下来,换上了平日的便服,跟门外的管家说了一句:「不去了,替我告病。」说著,又转过头来朝少年笑著,「我真是胡涂了,你病才刚好,我理应陪陪你。」唐尘抬起头来,眼睛里似乎闪过几分痛苦的神色,他似乎想摇头拒绝,可萧丹生看著他一字一字的笑道:「让我陪著你,好吗?」唐尘再做不出别的动作,只是仰头看著男子,似乎要把他的样子永远记下来一般。萧丹生大笑起来,把唐尘半搂在怀中,柔声道,「尘儿,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见唐尘不语,於是也有些踟蹰。几缕明亮的光线照亮了少年白皙的脸,细看的时候就像看一张美丽的画皮,谁知道那层皮囊下究竟包了什麽东西,萧丹生还未来得及想出一个头绪,唐尘似乎已经回过神来,反手握上了他的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拉著萧丹生大步朝外走去。

萧丹生不由吃惊道:「尘儿?」唐尘在他前面走的很急,身子有些发颤,手心全是冷汗,脚也有些颤抖,唐尘听到萧丹生在身後不住叫他,叫了好几声才停下来,转身在男人掌心飞快的写下:走吧,今天好好陪我,把要逛的地方都去逛一遍。

萧丹生脸色微变,良久才从牙fèng中挤出一个:「好。」两人从马厩中牵出一匹最是性烈的好马,先後上了马,勒紧缰绳一路狂奔出去。唐尘根本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只知道迎面而来的风又快又冷,像刀子一样bī他们在风中蜷缩在一起,马背不住的颠簸著,身体一次一次无意识的碰撞,又随著颠簸重新分开。一直骑了四五柱香的光景,萧丹生才带著唐尘翻下马背。所在的地方,是城北一个小土坡上,不远处有一座月老庙,庙前零零星星的有些善男信女,香火并不算旺,庙前两棵古树枝如连理,主gān被来往求佛的人绑下了密密麻麻的红线,树枝上还挂著大量宝牒。

唐尘大睁著眼睛打量著一切,似乎很是吃惊,脸上隐隐约约的浮现了红晕,萧丹生用力握紧他的手,脸色似乎也好看了一些,不久前剑拔弩张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萧丹生低声说:「来许愿吧,我们说了什麽,老天爷会听得到。」唐尘用力反握著萧丹生的手,手心里全是粘湿温热的汗水,他拉著萧丹生走到庙门口,买了好几丈的红线,和萧丹生一人拽著一头在那棵连理树上缠了足足五六圈才打上一个死结。萧丹生看著唐尘咬著下唇的倔qiáng表情,心中的那点疑惑,不由得有些消散了,此刻心里只剩下两情相悦的那点狭隘而浓郁的甜蜜。他低下头轻轻碰了碰少年白皙的额头,伸手在线上又打上好几个死结,确定谁也结不开之後,两人对望著傻笑了好一会儿。

萧丹生凑到唐尘的耳边轻声道:「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谁也不能让我们分开。」唐尘的耳朵慢慢红了起来,脸上的红晕也越发明显,眼睛cháo湿而明亮,呼吸微有急促,显然也有些迷醉在这一瞬的幸福里,只是他抓著萧丹生的手越是用力,颤抖的就越是厉害。

萧丹生并没有太注意自己被唐尘抓痛了的那只手,他又去买了个大宝牒,讨来蘸满了金漆的毛笔,在那大红的符纸背面画了一把同心伞,写上两人的名字,放在少年手上,让他往树上丢。唐尘犹豫了好久才放开男子的手,双手小心的捧著,用力往上一抛,宝牒却并没挂稳,飞快的落下来。唐尘大惊失色的,在宝牒摔坏之前接到怀里。只是试了几次之後,依然没能挂上去。

萧丹生怔怔看著唐尘惊魂未定瞪大了眼睛的样子,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头,唐尘有些无措的抬头看他,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萧丹生发现心里那块只为一个人而留的柔软又开始疼痛起来,於是苦笑了一下,拿过那个金huáng的大柑橘,柔声道:「尘儿太傻了。有时候懂得变通一下,就不会那麽辛苦了。」他说著,不顾不远处庙主那目瞪口呆的大呼小叫,几个腾跃,就爬上了树顶,金色的阳光在碧绿的叶子上跳动飞舞著。萧丹生弯下身子,把宝牒小心的挂上了最高的枝头。他看到树下的少年努力仰著头,认真地在看他,不禁开心的笑起来。

同受霜雪,共经风雨。

萧丹生看著少年无声的张了张嘴。他神采飞扬,闭著眼睛也知道少年想说什麽。好喜欢你。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少年的嘴无声的张合著。

也好想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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