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你这傢伙…」真拿他没办法。
「今天天气很好呢。」坐在咣当咣当的观光列车上,夏油杰说道。
「是喔。」五条悟望着窗外,「晚霞很漂亮。」
「不过————」五条悟凑到他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这还不是最精彩的地方啦。」
「乾嘛这麽神神秘秘的…」
「哈哈,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现在是旅游淡季,没什麽人来坐观光列车,整节车厢只有他们两个人。傍晚的光线昏黄朦胧,所及之处,色泽都显得柔和。世界像是陷在泡影里,虚幻,无害,宁静。好像能永垂不朽。
夏油杰等了很久,等到都有些困倦的时候,五条悟忽然猛的一拍他肩膀,「杰,杰,你看窗外!」
夏油杰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到一片蔚蓝的大海,染映着霞光,美不胜收————不是从车窗外看到的,是从悟的眼睛里倒映的。
「怎麽样?!」五条悟兴奋的回过头问他,「是很美吧?」
「恩。」夏油杰弯了弯眼角,笑着说道,「是很美。」
和他的眼睛一比,大海都显得乾涸。
五条悟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好像一直在搜索着什麽。等到列车都快过去这个海湾了,才失望的收回视线:「唉,没找到…我在网上看说这个季节,这裡能看到鲸鱼的…」
他嘟嘟囔囔,不太开心地翻着手机生闷气。
夏油杰安慰他,「有什麽好不开心的,我觉得看到能刚才的景色就已经够本了。」
五条悟听了他的话,勉强止了唠叨,他把头靠在夏油杰肩膀上。「你怎麽脾气老这麽好。」
「也没有一直很好吧。」夏油杰说,暗中调整坐姿,让五条悟靠的舒服一点。「我觉得我最大的耐心都花在你身上了。」把他这麽个奉行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人气到成天打架,也就五条悟能做到了。
「…」五条悟伸出手,拨弄他的头发,「为什麽啊?」
「因为你是我朋友。」夏油杰不假思索地说。
「哦…」五条悟拿手指卷着他的头发,不死心,又继续问,「那我到底算你怎样的朋友?」
「就是…」他顿了顿,说:「即使你将来杀了我,我也会认命的。」
五条悟听了,一下子不高兴了,倏地蜷起手指,扯的夏油杰头发生疼。夏油杰赶紧往回找补,「抱歉,是我说了奇怪的话,你当没听过吧。」
五条悟鼻子里出了声气,这才放下手。过了半天,夏油杰一直都没再听到他出声,微微偏过头,才发现悟闭着眼靠在他肩膀上,好像是睡着了。是啊,他也会累啊,他怎麽会不累呢。夏油杰想。他也只是肉体凡胎,虽然强得过头,但依然是。
他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即将要碰到时却又停住,手掌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杰…」五条悟忽然迷迷煳煳地出声,夏油杰不动声色的应了一句,「怎麽了。」
「生日快乐…杰。」他眼都没睁,含混不清,彷彿梦呓般的说道。说完彻底便进入了梦乡。
「…」
夏油杰闭上眼,手掌彻底落在了他的发间,像给大猫顺毛一样,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头发,低声回到:「我很开心,谢谢你。」
列车咣当咣当地驶入隧道。夏油杰低下头,在一片漆黑中吻了吻自己手背。
五条悟对此一无所知。待他醒来,列车已经到了地方。夏油杰微笑着向他挥手告别。
五条悟也向他挥了挥手,吊儿郎当的插着兜走了,走出去一段路,他不经意回头,却发现夏油杰还在原地,笑容却变了,有点悲伤,好像在惋惜什麽一样。看到他回头,又很快收了这种笑容:「走吧!」他提高了点声量喊道,「不要回头了。」
五条悟点点头,熘熘哒哒的走了。
在那之后他们很久没有再见。五条悟实在忙得脚不沾地,高层好像是觉得他太好用,哪哪的事稍微困难点,让他来处理就准没错。一群蠢货。五条悟毫无顾虑地想,要是那天把这群蠢货都杀乾淨就好了。反正这些废物什麽事也派不上用场。
唉,他突然没头没尾地想。好想见杰啊。
好不容易到了夏末,一系列麻烦事总算告一段落,五条悟回到咒术高专,夏油杰听说他回来,站在门口等他。「悟,你回来了。」他这样说道,没有笑容。
五条悟隐隐约约感觉哪裡不太对劲。又说不出来,「恩,我回来了。硝子呢?」
「在治疗同伴呢。」夏油杰甚至有点无精打采地回答,「最近受伤的咒术师特别多。」
「这样啊。」
接下来连着几天都是如此,五条悟在场地裡继续训练瞬移。夏油杰在旁边看着,没有笑容。
不对劲。
五条悟问他怎麽了,他低着头,「夏天嘛。」他说,「你知道的,夏天事情多。」
五条悟没再追问。
杰眼睛细长,平时总喜欢带笑半眯着眼,眼尾微微上挑,像只狐狸一样。而如今他的眼尾总是微垂着。五条悟知道,绝不仅仅是夏天事情多这麽简单。
终于,到了第五天的时候,五条悟忍不住在走廊上叫住他。
夏油杰起初没听到。「我说,杰!」五条悟拔高音量,夏油杰这才回头,看到五条悟直直的站在原地,眼睛清亮又乾淨,明白地透露着困扰,「到底怎麽了?我…已经好几天没见你笑过了。」
夏油杰愣了愣,下一秒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没事的。」他笑着说,「就是夏乏罢了。」
五条悟没吭声,夏油杰又继续说,「你看,我现在这不笑了吗…」
「你这根本不是发自心底的笑!」五条悟忽然像小孩子赌气一样冲他喊道。夏油杰睁大眼睛,头一次表露出被看穿般难堪的表情,像是自以为掩饰的天衣无缝的狐狸被踩了尾巴。他别过头,有些为难的低声说:「别闹了,悟。」
「到底怎麽了,杰,你是为什麽不开心吗?」五条悟继续问,这回换夏油杰不说话了。
五条悟走近几步,拉住他的手,「你说话啊…」
夏油杰往后退了一步,「放手,悟。」
够了,已经够了。
「杰,你到底…」
「我说放手!」他猛地一甩手——没有甩开。只要五条悟自己不想松手,世界上没有人能让他放开手。夏油杰紧咬着后槽牙,青筋暴起,好像情绪已经绷到了极致。
五条悟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失态过,声音下意识放到更轻了些,「和我说说啊,杰。」
「………」
长久的沉默,无声的对峙。
这一分钟彷彿过了很久。五条悟慢慢松开他的手,「你不想说就算了…」
这时,夏油杰终于开口,「我————」
五条悟下意识屏住呼吸。
「五条悟!」硝子从远处急急忙忙的跑过来,「校长正找你呢,有紧急事务要你处理。」
五条悟深吸了一口气。
前!功!尽!弃!
他用能杀人一样的眼神看着硝子,「怎,麽,了。」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咬牙切齿地。
「你这什麽眼神。」硝子不明所以,「校长找你,我就过来通知一声。」
五条悟转过头,看到夏油杰又恢復了往常的样子,「快去吧。」夏油杰笑着说,「要不校长又得着急上火。」
好极了。五条悟迈着能与地板挫出火的重步,不情不愿的走人了。
待五条悟走远了。硝子才开口,「你们这,什麽情况?」
夏油杰不置可否,「悟闹脾气罢了,不用管他。倒是你,受伤的同伴治疗完了?」
「恩。」硝子倚在栏杆上,「可算治疗完了,累死我了。今年夏天可真够多灾多难的,怨灵太多了,我一个后勤的任务都应接不暇。」
「是啊。」夏油杰靠在牆上,「咒灵就像杀不尽的老鼠。杀完这一波,还会有下一波,永远无法根治。最后耗死的,只有我们自己。」
硝子转过头,好像忽然来了兴致。「你想说什麽?」
「你知道天内理子吗?」
「知道。」硝子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死去的那个星浆体小姑娘。」
「天内理子,很可能连星浆体都不是。」夏油杰声音越说越低,「她只是个挡箭牌,甚至…她可能只是个普通女孩。」
一个父母双亡的可怜女孩,一辈子活在谎言中,最后还惨死在和自己一点关係都没有的阴谋里。
「你这样。」硝子说,「活的太不轻松啦。」
「…」夏油杰依然笑眯眯的,「你指怎样?」
「什麽都记得。」硝子伸了个懒腰,「太倔了啊你,一点都不肯忘。」
夏油杰仰起头,无奈的叹了口气:「有些事不是这麽好忘的。」
「啊哈哈,那还是你放不过自己。」
夏油杰没反驳,算是默认了。看着硝子拿出打火机点上烟,这才又开口道:「咒术界的高层,满口谎言,只是在被动应对。而所谓的天元大人,真的是什麽神吗?」他眼神越来越冷,「靠献祭肉体才能继续苟延残喘的东西,和怪物有什麽两样,又有什麽好尊敬的。」
「喔,小哥。」硝子呼出一口烟,「你刚才说的话很危险哦,不过我就当没听见了。」
夏油杰低下头笑了笑。
「所以我在想——咒术师,还有没有其他的路。能不被当成消耗品,不用再冒着生命危险而活,一劳永逸的路。」
「…你这些话,真的不准备给五条悟说吗?」硝子问。
「没必要。」夏油杰说,他沉默了很久。
「悟…有他自己需要走的路。」
当五条悟再听到有关夏油杰的事情时,已经是关于他杀害一百多村民叛逃的消息。
他不可置信,无论夜蛾在他耳边重復多少遍,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要找夏油杰,他要听夏油杰自己亲口承认,亲口说。
可是夏油杰在哪裡?
他哪裡都找不到。
当接到硝子给他打的电话时,他几乎说下一刻就不管不顾的往夏油杰最近的地方瞬移。
他要听夏油杰的解释。
夏油杰最终出现了,却彷彿换了一个人一样。他心平气和,冷静淡漠。只有五条悟一个人怒火攻心,双目充血,大声质问……以及,缓慢收回想伸出去的手
夏油杰什麽都不和他说,也不愿意再和他说。他说话的口气疏离的像是他们从未认识过彼此。可怎麽可能呢,他们明明拥有同样的青春,他们明明曾经是不可分割的。
他知道自己该追上去,不管是輓回还是消灭。可他迈不动腿,他的腿彷彿被灌了水泥,铸在了原地。因为他现在已经想不明白为什麽会发生这一切了,此时此刻,他脑海裡竟只有一个念头。他被遗弃了。
很可笑。五条悟这辈子从来没有体会过不被需要的感觉,而现在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却是从夏油杰这裡。他需要夏油杰,而夏油杰不需要他了。对此五条悟无计可施。
即使是所谓最强,五条悟也没办法让夏油杰停下脚步。他眼睁睁看着杰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里,身上的热度也随之抽离了,他牙齿打颤,浑身发冷,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无坚不摧,他的强大并非是所向披靡。
夏油杰像是场酸雨,腐蚀掉了五条悟的不坏金身,让他落到人间,知道了寒冬暑暖,也让他跌在泥地裡,痛彻心扉地体会了一把什麽叫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