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的抱怨声音很多。

“说好今天更新的呢？”

“不是说九点吗？现在都十点半了。”

“这也太短了吧，现在都开始敷衍了事呀？”

……

郑婴宁也很不好意思，可她真的害怕哪天写着写着妈妈就进来了，毕竟妈妈上次说过的，再被她发现写小说，会把电脑扔掉。

那她这还没上传的几十万字可就打了水漂。

想着就有些心烦意乱。这么讨厌妈妈，却还是缩手缩脚地寄生在妈妈身边，是因为钱。自己没有钱，也没有办法赚到钱。花着妈妈的钱，住着妈妈的房子，靠着妈妈养活自己，就事事都要被她牵制，她不让自己写小说，就只能暗地里偷偷写她不让自己穿短裙，就只能趁她不在的时候偷偷穿。

哪天有钱了，一定要把钱摔在她面前，然后转身就走。

就这么想着她都能笑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门把手被轻手轻脚地转下去，门一点点地推开来。郑婴宁的房间常年拉着窗帘不见光，只有书桌前台灯和电脑作为唯一的光源。门外的光线全顺着门露出的缝隙透进来，照在她的背上。

嘭！

门被重重地推开，打到墙上，又弹回来，摇摆着来回。

郑婴宁慌张地回头，看到妈妈瞋目切齿的样子。

“郑婴宁！”火冒三丈的声音，“不是说在写暑假作业吗？你电脑开着在干嘛？”

她不出声。

妈妈走上来，看着她电脑上打开的文档，声音从刚才浴火的愤怒，瞬间换成了覆冰的轻蔑，“又在写了啊？”夺过鼠标，移到了屏幕右上角，点住“关闭”的符号，鼠标发出“嘚嘚”两声，屏幕上就回到了主界面。

“你干嘛？”郑婴宁瞪圆了眼睛，“我还没保存！我今天要更新的！”

“你还冲着我瞪鼻子上眼了？”妈妈攘袂切齿，“我上次怎么说的啊，你再被我看到一次我就把你的电脑扔了，我这会儿还没扔呢，你吼什么吼？”

“我今天要更新的。我已经写了一万多字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别的意味，只是一种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该生气地骂回去，还是绝望地哭出来。

“你书不用读的吗？功课不用写的吗？你这种成绩考得上大学吗？你以为你写小说能养活你自己吗？你一个月要花多少钱你知道吗？你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工作，你成年了要怎么办！”妈妈说到最后简直要尖叫起来。

——干嘛一定要考大学？每年成千上万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读大学有什么用？我写小说怎么就养不活我自己了？没钱当然就少花一点啊，现在有钱干嘛不好好享受？

但她这回耐住脾气，缄默不语。

“郑婴宁。”妈妈的语气突然低沉了起来，“你懂事一点行不行？”

不懂事吗？

可是怎么样才叫懂事呢？

至少在她这个年纪看来，自己所做的懂事极了。

郑婴宁成绩真的差，及格对她来说就和鲤鱼跃龙门一样困难。她不是不喜欢念书，听老师上课就像听故事一样，津津有味，她只是懒得做题而已，但这种懒惰，仅局限于功课上，她所有做功课的时间都拿来写小说，学校里两个小时的自习，回家的时间自由得多，只要有思路，让她写到第二天早上都可以。毕淑敏说，“人的一生，缺点是克服不完的，成功在于发扬长处”，扬长避短，郑婴宁觉得自己做得很到位，学习不好，那就多写点儿自己擅长的故事咯，有空投投稿，以后端盘子都没人要她的话，好歹还能靠着稿费过活。

至少在她这个年纪看来，觉得自己对未来的安排极其英明。

她最大的特点就是乐观，相信未来永远美好，死后定能安乐。

再不济，她有些时候也已经学会了懂事地不和妈妈吵。

目光终于还是愤怒起来，她看了妈妈一眼，拔掉了电脑插头，收拾起鼠标。妈妈拉着她的手臂大声说话，“你干什么啊，你要离家出走啊？郑婴宁你不要给我脑子不清醒！”

她甩开妈妈的手，把电脑装进电脑包里，从桌上拿了钱包就要往屋外走。

“郑婴宁你要干嘛去啊？你给我滚回来。”妈妈跑上来拉住她的手臂，指甲掐得紧，简直要陷进肉里。

她用力甩着手臂想要挣脱出去，无奈妈妈抓得太紧。她扭过头看着妈妈，眉间皱起的川字，眼里堆起的潋滟水光，“松开。”没有丝毫故意的成分，她的声音是发自内心的冷厉。

“你要干嘛啊！”郑婴宁脾气硬起来，妈妈的声音里陡然增加了一些紧张。

“……”她眼眶里泪水一直打转。

“你说呀！你不说清楚我不让你出去！”

郑婴宁深深地呼吸进一口气，转过整个身体向着妈妈，弯起手臂伸向她，使足了力气伸直手臂，把妈妈往后推开，然后扬长而去。

一边走，眼泪一边往下掉。

她永远是这样，不论生气难过还是伤心，只要情绪一波动得厉害，就莫名其妙地流眼泪。

吃了晚饭郑婴宁才回家。

妈妈坐在沙发上，翻着一本不知道过期多久了的时尚杂志。听到钥匙插进门锁里的碰撞声音，妈妈就已经站起来，往门那走过去了。

她拉开门，就迎面扔过来一本杂志，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来挡。

杂志掉在地上发出闷响。

妈妈趿拉着拖鞋，脚步很快地走到她前面，“你去干嘛了啊？”

“弄电脑。”

“电脑怎么了呀，我没摔你电脑啊。”狐疑的眼神。

“小说不是被你删了吗？”她抬头看着妈妈，“我去弄回来了。”

“你死性不改是不是？”恶狠狠的口气，伸出食指戳着她的太阳穴。

她脸上难得有认真的表情，“我今天要更新。”

episode3

（3）

她印象里七月过得很聒噪，停不下来的蝉鸣，妈妈的咒骂，偶尔去台球室和一群朋友的嬉笑怒骂，还有那个只出现在电视荧幕上的声音竟然传到了自己的耳朵。回忆起来像是电视机在没有节目播放的时候会有的那种噪声，可是总有一个声音是清晰的，一字一字地维护着她。简直像一颗救命稻草。

整个八月妈妈都是要上班的，郑婴宁不由得舒一口气。

已经下午一点了，她还在床上没起来。午饭倒是吃了，叫了烤串的外送，没刷牙就大快朵颐，一边半倚在床上看电影。

王纪主演的爱情电影。

想起七月里和他在一起度过的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就觉得缥缈且虚幻。晚上他的黑色短袖，白天他的蓝色衬衣，那么好看的手，那么落落大方地喝掉了自己喝过的西米露，还有他在妈妈骂自己的时候出声制止。

很多朋友都知道郑婴宁很讨厌妈妈。问郑婴宁为什么，她说，“我妈骂我打我。”朋友笑，“我妈也骂我打我啊。”

可是不一样。也可能是一样的，只是郑婴宁遇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就会无数倍放大它的杀伤力，把自己以为得不堪一击。她很少有做过让妈妈满意的事，而每次她做错事，妈妈从来不会轻声细语地说“你这样做不对”，或者坐观成败着说“你做错了”，妈妈永远是尖着嗓门破口大骂“你不长脑子的吗？”无论当时是门可罗雀还是门庭若市，妈妈一直都是旁若无人地拿尖尖地手指甲剟着她的脑门，恶狠狠的口气咒天骂地。

可是这一次，有人在妈妈骂她的时候，为她说些什么，尽管只是一句忿忿的“你别说了”，也好过别人的冷嘲热讽和沉默。

一连看了几个小时的电影，眼睛酸得都要流出眼泪来了。

电影里的王纪，穿着冬天的毛呢大衣，戴了暖和的毛线帽子，旁边站着女主角，柔软的卷发垂在肩上，闪亮的眼睛，像冬天暖洋洋的太阳底下雪的反光，看着他，半晌，他摘下他的毛线帽子，戴到了她头上。他的尺寸的帽子，下沿遮住了她的眉毛。

他本就应该像电影一样遥不可及。

很久不联系，他也确实又和电影一样，变得遥不可及。

郑婴宁反手摸过手机，扯掉充电线，点开了微博的黄色图标，搜索王纪，按下灰色的按键关注了他。

几秒钟以后，微博跳出推送，“王纪成为您的新粉丝”。

急忙去看了自己的主页，“粉丝”的白色框上显示的数字，上次是41289，现在是41290，点开来，第一个就是标着字母V的头像，ID是“王纪”。

他怎么知道这是我的微博？

郑婴宁翻了翻自己以前发过的东西，除了小说的网址分享，就没别的了。

她给王纪发微博私信，“小纪叔叔？”

“郑大作家？”

“咦？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呀？”

“关耳嘛。”

“你去看了我的主页？”

“是啊。”

“我的小说好看吗？”

“嗯。”

“嗯？不夸我？”

“言情小说嘛，我没看过啊，也不知道怎么样算好看。”

“就是，读着开不开心，有没有甜得想谈恋爱。”

“哈哈哈。”

“……好了我知道了，一点都不好看。”

“可是，看别人谈恋爱有什么好看的？我还不如自己谈。”

“你能谈恋爱吗？”

“合约上说是不能。：（”

“那你不得看看言情小说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吗？”

“……还挺有道理。”

王纪抬头看了一眼门外不停走来走去的工作人员，注意力又放回到手机上，“我给你评论了，你看看。”

郑婴宁拿过了电脑，登上文学网站，昨天更新的内容有好几百条评论，正要看，却突然跳出了站内讯息的推送。

“北京出版社：关耳你好，你的作品我们非常感兴趣，如果有意出版的话，请联系我们。”

最下面附上了号码。

出版？

出实体书啊？

我的天。

郑婴宁心跳声音大得像在打鼓，手心一下出了很多汗。

毕竟出书是她至今都没敢想过的事情。出书欸，可不是在杂志上发一篇文章或者参加作文竞赛的水准就能做的事。

等等。

刚才是王纪让她上网看看的……

是恶作剧吧？

拨通了讯息下面留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