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天。
沈正原照例来上班,反正是自己付工资,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身为老板的莫文对此一点儿意见也没有。不过,沈正原来得倒是越发频繁了,虽然他来到书店时,总是接近午饭的时间他一向是这个时间起床。
莫文正抱着莫蕊念三字经,那一句一句的朗读让沈正原想起电视剧里的私塾场面,莫文的声音低沉磁性,而莫蕊的声音清脆童稚,都在念着「人之初,性本善」这些最古老的东西。
莫文抬起头,看到姗姗来迟的沈正原。
「今天来得很早嘛。」他说,对他来说确实很早。他对怀中的小女孩说,「这是沈正原。这是我女儿,莫蕊。」
莫蕊张大眼睛看着他,这是沈正原第一次看到莫文的女儿,她像个小小的瓷娃娃,皮肤格外的白,眼睛格外的大,头发散在肩上,上面的一绺还很俏皮地系了个红色的丝带,应该是莫文的手笔。沈正原脑中浮现早上莫文帮女儿梳头,小心地系上蝴蝶结的场面,倒觉得意外地温馨。
这是个很正常的男人,他再次告诉自己,他可不该有那些奇怪的念头。
「小原。」莫蕊说,声音清脆又天真。
沈正原牵动了一下唇角,「不是该叫沈叔叔,或原叔叔吗?」他朝她露出友善地微笑。
「小原。」莫蕊继续用一副纯真的声调说,意外地坚持。
你的性格肯定是遗传你老妈的了,沈正原在心里嘀咕,看看你爸多么温柔友善啊。
「小蕊很喜欢你。」莫文微笑着说,他的笑容有一种说不出的柔软意味,也许因为他抱着一个小女孩,是一个单亲的父亲,说不出的家居化。
「我看出来了。」沈正原翘了一下唇角,在他旁边坐下,本来是有点嘲讽的味道,可是莫蕊像应景一样,把手里的棒棒糖给到他跟前。
这算是一种......女士表示友好的方式吧,沈正原狐疑地想,不确定应该做什么,他第一次应对这么小的女士,他固然常收到过那些尤物们的小礼品,但这种东西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小心地接过棒棒糖一般人也许会说些类似于「小蕊真乖,糖还是留着吧」之类的话,不过沈正原对此一点概念都没有,以前的女朋友即使偶尔有一个有孩子的,也不会把小孩带到他跟前,所以他就这么接了过来。「谢谢。」他认真地说。莫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沈正原发现她偶尔还满可爱的。
莫文去泡茶,莫蕊留在椅子上念三字经,两个男人和往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昨天和我哥聊了会儿天,我可是难得能和他聊一次天,」沈正原说,「他说我能去做电子业,因为我喜欢玩电脑。天知道,我用那东西只是打游戏而已,只有他才会在打游戏时考虑这游戏的市场前景,他太聪明了,所以老把我想得一样聪明。」他笑起来。
「你很聪明。」莫文说。
沈正原摇摇手指,「跟我老哥差远了,上帝把他赐予了沈家,我就只要享福就成了。」他叹了口气,「如果他不是沈家的人,他肯定依然生活得像现在这么拉风,我就不行了,我家没钱我估计要去当小白脸了。」
莫文看了他一眼,沈正原这才注意到有小孩子在场。莫蕊伸出一根手指,「我只是小孩子,听不懂小白脸的意思,请不用理我,继续。」
「我想每个人都很聪明,只是际遇不同,所以人生就不同。」莫文勉强继续这次聊天。「这些际遇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我喜欢这种人生,也许有人觉得很普通,但对我来说,这是最好的。」
沈正原想了一下,觉得不大明白。但是看到莫文用一副等蛋糕出炉的表情,看着眼前的茶杯,等着茶泡好,又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我第一次看到你时,还想,你真该去当老师。」他说,「你应该是那种在学校学习很出色,然后留校,也许你会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当上教授,过着一种安静生活的人......」他说,想像这个人架着副眼镜,穿着件蓝色的风衣,拿着一叠书走在校园里的情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得那么神往。
「绝对是很适合你的工作。」他笃定地说,「不过书店也不错。」
「我喜欢这样,也能多一点时间陪小蕊。」莫文柔声说。
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呢?沈正原想,他一直没什么理想,人生都在享受中给浪费掉了,突然回想起来时,已经过了二十几年。「不过这么安静坐着,看人来人往也不错。」他说有鉴于莫蕊一直盯着,他决定吃掉那根棒棒糖,草莓味道的,然后发现味道还不错。
「我以前从没想过这样还不错,我过的是另一种生活。像是像棒棒糖一样,从没想过要吃,但真吃起来,味道还不错。」他说。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范晓晴像只快乐的精灵一样跳进来。
沈正原像被电到一下,迅速把那根花花绿绿的棒棒糖塞到桌子底下,免得被看见。
不过范晓晴根本没留意他,她冲进来,直奔莫文。「莫老板,您见多识广。」她双手合十,做了个祈求的动作,「知不知道流萤在哪里?」
「是北街尽头那家店吗?」沈正原问。
范晓晴两眼发亮地看着他,「你知道?太好了!告诉我们在哪里」她拎出一张市区地图。
沈正原意外地看着她,他知道「流萤」那家店,也知道为什么她问别人找不到。那是个相当高级和隐蔽的会所,去的也都不是一般有钱的人,他以前经常会造访那类地方,现在才发现已经很久没去了。
「从这里左转,再左转,这里应该还有条巷子的,可是没画出来......总之你从这里进去,然后有个很大的院子......」他说,拿着地图给她画位置,她的气息传过来,专注地盯着他的手指,让沈正原心脏怦怦地跳。
「你到那里干什么?」莫文问。
「我们昨天去参加国际商展,静辉碰到了一个帅哥,」女孩说,「两人聊什么最新能源走向之类的还聊得挺开心。离开时,他突然问今晚去不去流萤,那里有个小型商会,会有她想认识的朋友什么的,静辉说这可能是个很大的机会,那家伙显然不是个普通帅哥,而是相当有身分的人,能进入某个我们不能进入的小圈子。」
范晓晴耸肩,「所以她就一口答应了,也没问地方在哪,本来以为只要拿酒店的手册或只是打电话问问就知道了,但没想到根本就找不到。所以让我们几个四处帮她打听打听。」她说,陈静辉是她寝室里的女孩子,但学的是商务。
「我都不知道那里还举行小型商会。」沈正原嘀咕,他只去那里「找乐子」。
「如果地方那么偏,不如你带她们过去吧?」莫文对沈正原说。
「真的?老板你太好了,我们只要借个小半天就行了。」范晓晴兴奋地说,沈正原吓了一跳,他知道莫文是故意这么说的,这位老板一直好心的试图帮助他,但其实他很为和她待在一起的前景心惊肉跳。
不过这才是一种正常关系,眼前的女孩才是重点,他告诉自己。若他想和莫文在一起......那追求前景才叫让人心惊肉跳呢。
范晓晴向外面跑去,沈正原手忙脚乱地试图把那支丢脸的棒棒糖放在桌上,准备跟过去。可是太激动,一个没放稳,棒棒糖掉到地上。
范晓晴已经跑到外面,朝店里留下一句,「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叫静辉!对了,帮忙拦辆计程车!」
沈正原回过头,莫蕊正瞪着她掉在地上的棒棒糖,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见沈正原三秒钟内没有动作,大眼睛立刻蒙上了一层水雾,眼看就要哭出来。
沈正原连忙跑回去,把那根棒棒糖捡起来,「那个,冲一下还是能吃的。」他说,跑到水龙头跟前把糖冲一冲,莫文用一副诡异的目光看着他。
「看,很干净的,水里含有消毒水,应该很干净......吧?」沈正原说,正要往嘴里塞,做个示范,莫文走过去,一把把糖拿过来,把车钥匙塞给他。「还吃什么啊,都掉地上了。开我的车去吧,你那辆太显眼了。」沈正原愣了一下,但仍感激地接了过来,跑了出去。
莫文回过头?正迎向莫蕊的目光。
「他还真肯吃耶。」莫蕊说,两只腿晃来晃去,泪光变戏法儿一样消失不见了。
莫文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孩子还真是遗传她老妈的个性,遗传了个十足十。
很小的时候,沈正原就知道一句话:机会只给予有准备的人。
而他就属于完全没有准备的那个类型。
整条路上,除了范晓晴惊喜地说:「我都不知道你会开车耶。」然后沈正原回答:「开车......嗯......很简单,不难学。」外,就再也没他什么戏份了。
整个过程就是两个女孩不停聊天,满怀期待,情绪激动,沈正原本份地成为了一个司机,只有开车左转右转左转右转的份儿。
他停下车子,「到了。」这是他的第二句台词。
两个女孩欢呼着一声跳下了车,好奇地看着这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饭店。
「流萤居」是三个古朴的金色篆字,镶在一片黑色的匾额上,这里与其说是酒店,倒更像某个大户人家的庭院,只是它主要以黑色为主,微弱的灯光星星点点地点缀着厚实的墙壁,像夜空的星星,或是夜晚飞舞的流萤。
外面还是吵嚷的市集,可是到了这里,空气像是一下子沉静了下来,树木掩映着这幽暗雄浑的建筑,从这里可以看到里面温暖的灯光,映着些古色古香的屏风和廊柱。
「我都不知道这里有这种地方。」范晓晴说,惊讶地看着这场面,他们在小胡同里拐了半天,想不到这里别有洞天。
沈正原对这地方倒不会少见多怪,但他所有的惊沭情绪全集中在眼前的女孩儿身上,有点渴望某些认可,却又不敢伸出脚步。「你也......一起进去吗?」他试探着问。
「我怕静辉一个人去不安全。」范晓晴很有绅士风度地说,落落大方,一边好奇地看着里面,理也没理身边的男人。
沈正原想提示她这里还有一位男士在场,而且还来过这种地方很多次,可是她们跟没看见他似的,话一说完,就准备一起兴奋地冲进了酒店。
「那个,我要在这里等吗?」沈家少爷在后头傻兮兮地问,连问「要不要我陪你进去」的勇气都没有,一边不耐烦地挥手让想帮他停车的侍应生走开即使身为无父无母的打工人员,态度却还是改不了的傲慢。
范晓晴心不在焉地摆摆手,「不用,希望到时会有人送我们回来。谢谢你带我们过来,快把你们老板的车还回去吧。」她说,然后两个人就消失在了门里,准备开始今天的探险。
沈正原怔怔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觉得有点儿失落,却又没想像中失落得那么厉害。他转头问那个侍应生,「如果没人送她们回来,她们又没车子的话,你们会有人负责护送吧?」
侍应生有礼地点头,「那是当然。」心想来这里的人怎么会没车子?
沈正原点点头,得到满意的回答也没什么笑容,视一切服务为理所当然。「聚会什么时候结束?」他问。
对方歉意地笑笑,「这种事情我不是很清楚,也许你的朋友知道?」他说,这里的侍应生总是彬彬有礼,即使对他车子的档次有些鄙视,也很好地没有表现出来。
但沈家少爷的生活已经高贵到了对别人鄙视的眼神完全没概念的地步,他长长叹了口气,「算了。」他说,又陷入奇怪的自卑回圈,认为自己就算在这里等她也没什么用。
于是他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莫文的书店。
「我以为你会陪她的。」莫文说,端了杯茶放在他面前。
「可你回家还要用车吧。」沈正原忧郁地说。
「你知道如果我在意那个,就不会把车借你的吧?」莫文说。
「我们可以叫车回家!」莫蕊迅速接话。
沈正原长长叹了口气,「如果我在那里等她,她会发现我想追她吧?」
莫文奇怪地看着他,「可你不就是想追她吗?」
沈正原低着头不讲话。当然,他是想追求她的......他告诉自己。
「最糟不过是被拒绝而已,有那么可怕吗?」莫文毫无所觉地说。沈正原警惕地看了莫蕊一眼,压低声音,「别在这里说这个吧。」
「我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莫蕊用一副纯真无邪地声调说,让沈正原越发怀疑。
「每个人都经历过很多次失败,你不能要求自己每次都成功。」莫文安慰。
「这件事很重要,太重要了,我得知道我这辈子,是不是真的只能是沈家的二少爷,作为一个男人」沈正原说,然后他的话卡在那里。他看到了外面一辆高档车里下来的人。
范晓晴一点也没有违背学校的规定,她早早就回来了,不过是另一个男人送她回来的。他下了车,低头对她说话,两个人的距离有些过近了,沈正原不安地想,那不该是正常送别之间的距离......然后他看到那个男人把手放在她肩上,轻轻吻了她的唇。
沈正原简直是整个傻在那儿了,有好几秒钟反应不过来。莫文也看到了那景象,总是淡定的眼神中流露出同情。
那显然是范晓晴在今晚活动中认识的人,看上去也是那个宴会的参加者,那么他应该很有钱,至少他的车就很好。从这里看不到长相,但那个人身材高大,彬彬有礼,长相应该也不会差得到哪里去。
直到那两个人道完了别,对方开车离去倒是很绅士范晓晴转身进了校门,她的脚步似乎比以前更为轻盈了。
沈正原突然跳起来,向外面冲去。
他心跳得很快,以至于根本不确定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只想着不能让她走,他必需尽快抓住那根稻草,不要让她离开。不然她很快就会离开他,而以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再抓住她。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除了姓沈外,其他什么都不是。但是她却可以给他证明,告诉他他的一切并非是个虚幻的泡泡。因为她是个女孩儿,不,因为她是个女人,一个很好的女人。
他在快到寝室的地方追到了她,她的脚步快乐得像只小鸟,蹦蹦跳跳地往回走,也许像所有恋爱中的女孩子一样,会有一个难眠之夜。
她的同学不知去了那里,也许像她帮助她一样,在帮她制造机会?她不会因为他有钱才和他在一起的吧,不然怎么会有这么轻巧的步伐和快乐的笑容?沈正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也许该有一点点安慰的,这女孩和他的露水情人并不一样,但他只感到痛苦和恐惧。
「范晓晴!」他在后面叫道,女孩回过头,有点儿惊讶地看着她。她仍和往常一样,没有对他的存在表现过一点点的在意,仍是那么一副轻松的不以为意的神情,她几乎像个少年,当你待在她身边的时,会感到由衷的轻松,不会像任何一个女孩子跟前一样有所压力,因为她们总会提醒你你们是不同的性别,而且很可能发展出另一些什么。
他喜欢她这点,但现在他又恨这一点。
好像在她的眼中,他不是个男人,所以她从不看他。但她却喜欢上了另一个人,一个该死的他虽不知道但是她认为比他好的男人!
「嗨,真巧。」她笑着说,沈正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以为这是一场巧遇,也许她看出来自己的心思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形象不太好。
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女孩走过来,一样的轻盈和稳定。「对了,我下次一定要请你吃饭,如果不是你我死也找不着那鬼地方!」她笑起来,指指寝室,「不过现在呢,我要去和我的姐妹们汇报战果了。」
「我喜欢你。」沈正原说。
「什么?」她说,转了一半的身子,用一副奇怪的有点儿警惕的眼神看着他。
「我喜欢你,我只是想......你是不是愿意和我在一起......」沈正原说。他感到很绝望,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很蠢,他在和一个刚刚陷入爱河中的女孩求爱而她爱的根本就不是他。
他就这么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点儿的微小变化。他看到她转过身,笑了笑,惊讶的神情变成了一点怜悯,一点歉意,她张开唇,正要说什么,沈正原突然叫道,「好了!我知道了!」他抬起手,像是想阻挡什么。
还好,她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夜色中,看着他。
还没有说「对不起,我对你没感觉」,也没有说「你在开玩笑吧,对了,我今晚交了个男朋友」。因为他确定他经受不了。
他转身就走,最初时,他想走得像样一点儿,看上去不像受了太大的打击,因为他知道她在看着。虽然他伤心的要死,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不是吗。
但是走了几步,他开始跑。
他用尽全力向前跑。因为每走一步那空虚都更难以承受,拼命的跑,也许就能逃离它们。
他不记得自己跑了多长时间,只记得停下来是因为累得要命。他弯下腰喘息,抬起头,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心里空得难受。
他终于还是坠入了他最恐惧的地方,他的人生只是一片虚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抓不住,那些灯光和人群,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能力得到。
他想起莫文,那个一直在帮助自己的人,一直在用温柔眼神看着他的人,知道这些会有什么表情呢?他会露出讥讽的表情吗,还是像看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一样,纵容地说:「我早知道会这样。」
他感到遍体的寒意,他不能容忍那个人轻蔑地看他,他纵容他的行为,仅仅因为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傻瓜。
他抬起头,正看到一个小酒吧。
大部分人感到痛苦时,他们总会拎着瓶酒把自己灌醉,他想,这听上去会让人不再那么痛苦,这会儿,「不再痛苦」听上去简直像天国之音一样,他毫不犹豫地走进酒吧。
沈正原对酒没什么概念。在他看来,那更和社交场合的钻石或小点心一样,是某样装饰,他偶尔喝一点酒,也是对社交和猎艳生活小小的装饰。当沈正初和他谈起品酒的种种时,他始终觉得这些人和他拥有的不是同一套味觉器官,如此千篇一律的味道,天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品味出什么淳香和历史的。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想要去喝酒,他点了一杯烈酒,一口灌到肚子里。
糟糕透顶,但如果能让他不再那么痛苦,那么太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