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来一只巧克力甜筒吗?”
面前的少年眨巴着眼睛仰视神田,他推着贴满卡通贴纸的冰激凌车,车上奏着清脆欢快的音乐。
“你看他像是会吃甜食的人吗?”拉比大声抗议,“为什么你都不问我?”
少年转了转自己的碧色眼珠,灵机一动,便答:“如果这位先生都买了,那您也一定是会买的。我这是对您的信任。”
“你看,”拉比挠了挠自己的红头发,凑到神田耳边,“他不信任你。”
“我觉得你可以给他十盎司纯净水,他会很乐意。”
神田忍无可忍地敲开身边的人:“咖啡,有吗。”
少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只有咖啡味的雪花布丁。”
“……”
“亚连喜欢吃甜食哦。”
走在校区林荫
道上的时候,拉比Tian着甜筒突然说:“所以我也逐渐爱吃了。”
“跟我什么关系?”
他们走的这条路通向工科楼的学生宿舍,正值两侧的法国梧桐黄叶的时节,铺天盖地的红与黄遮住了天空,阳光从树叶罅隙里渗下来,在路上形成一块块光斑。青年的红发在这样的背景里,显得像要燃烧起来。
“因为我听说你们相处得并不算融洽嘛,”拉比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拍拍神田的肩,“可能文化习俗不同吧?其实那家伙很好说话的。”
神田啧道:“很好说话?我没看出来,那根本就是一个怪胎,早知今日……还不如出去找个廉租房。”
“嗯?有那么糟糕吗?”拉比诧异,“可是亚连之前还很高兴地跟我说,和日本人住在一起,说不定就有御手洗丸子吃了——他最喜欢吃的零食,可是平时只能在大商场买盒装,毕竟即使是日料店也不卖这玩意儿。”
神田没有回答,他将视线挪到别处,路边的草坪上有金发长腿的女孩子坐着看书,脸颊有雀斑的卷发男孩戴着耳机听音乐,三三两两的,没有汽车发动机的聒噪或者邻居家的狗吠,干净而安宁。
拉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咽下最后一口蛋卷,幽幽叹了口气。
“从我认识他起,他就是一个人住。”
见对方没反应,他继续往下说。
“我从未正面询问过他的家人,旁敲侧击提到时,都被他一笑置之了。”
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声音。
李娜丽对着镜子把最后一颗衬衣纽扣扣上,接起电话:“喂?”
“我正准备去书店。啊,最近天气不错,今天放晴了。哪有的事?你别那么多心好嘛。”
她用肩夹着电话,拎上包走出旅馆,锁好门。
面前是水光潋滟的湖面,三两行人作步湖边,水上空气干燥静谧。
“最近的手工课很顺利,特蕾莎太太很满意。她上个礼拜还找过我,问我要不要到市区里去教学,不过我谢绝了她,我说还是湖区比较适合我。”李娜丽轻声笑着,腾出一只手招呼,“库洛,过来!”
在花园里休憩的金毛闻声而至,高兴地伸出脑袋蹭女孩子的腿。
李娜丽抚了抚它的头,把手里的饼干递给它:“我打算一直待在这里啊,前几天我去了一趟爱丁堡,买了好多羊肉干,有空我给你寄回来……唔,吃多了会胖啊。我还是寄给你吧,哈哈!”
“亚连那边也挺好的,他找了一个日本室友,对,他们现在住在一起……你说我?我当然是一个人住,你在瞎担什么心啊。”少女说着说着便笑了,温暖得像一片晴空,“那我接你过来住,好不好?”
“李娜丽!走了!”门口有女孩催促道。
李娜丽冲那边点了点头,对电话里说:“那我先出发了,回聊……嗯?你说。”
她托着电话走出花园,到女伴身边时,突然愣住,停下了脚步。
“这么……快啊……”
“怎么了?”
面对朋友的询问,她轻轻摇了摇头,捉住对方的手握紧。
“我知道了,你安排吧。期待再见,哥哥。”
神田回到住宅时天色已暗。
屋里黑黝黝的,他打开灯,看见在沙发上抱着羊毛靠枕打盹的人,厨房里亮着的的烤箱就像黑夜里的一簇火苗,里面热着一盘什么东西。
神田
故意把手里的超市口袋哗啦重重扔在桌上,皱着眉头拍拍睡得正香的家伙:“喂,豆芽菜。”
亚连不高兴地揉了揉一头张牙舞爪的乱发,惺忪的眼里还带着没睡醒的泪光:“你干嘛啊?”
“你没吃饭?”
“吃了,”亚连嘀咕着准备又睡去,“谁要等你。”
神田撇了撇嘴,一只手拔出亚连怀里的靠枕:“别睡了。”
不料亚连抓得紧,一瞬间猝不及防被连枕头带人拽翻在地上,爬起来时已经怒目而视:“神田优!”
而始作俑者正举着枕头笑得一脸嘲讽:“这样都能被掀翻,不愧是豆芽菜啊。”
“啊,是呢,”亚连扶着额头回敬,“长着一张女人脸的家伙这么粗暴,我也没料到。”
他注意到对方身后的桌上的东西,站起来打开看,除了意料之中的一大包荞麦面,还有一袋大米粉,一些淀粉、红糖之类,除此之外还有一本和式甜点食谱。他的表情突然变得丰富起来。
“这是……”
神田却脸色Yin晴不定。
亚连没说话,但从微微上扬的嘴角可以看出他正暗自开心。
这是一个只是看到点心心情都能好起来的单纯家伙。神田心想,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现在笑得像朵花,软软的样子就像小孩——虽然本来也就像个小孩。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神田可不是爱吃甜食的人。”
“对,讨厌极了。”
神田恼火地拎着袋子走进厨房,回头看见门口探出个脑袋。
“我可以帮忙和面。”
“免了。”
“喂,谢谢你,”门口的人眯着眼睛,“虽然并不想这么说,但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和你住一起其实还不错,真的。”
神田凝视他半晌,撇过头:“是吗,但我却觉得糟透了。”
亚连不置可否地笑笑,从案板上拣了一些砍碎的红糖渣捧在手心里,如获至宝地跑了出去。
“这也是我试图让你们认识的原因。”
拉比趴在不锈钢扶栏上,把下巴搁在上面,神情看上去竟有些狼狈:“我总觉得伙伴越来越多,总有一个人能走近他。他会倾听你的所有牢骚,但关于他自己的,总是什么也不爱说。表面上像太阳,其实太内敛,作为朋友,我担心他心里憋着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击垮了他。”
远处传来上课的铃声,神田循声眺望对面的教学楼,空气有片刻的宁静。
“当然,你不需要刻意去做些什么,”拉比慢条斯理道,“我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可能,但这仅仅是我一厢情愿,跟谁都没有关系。在做过与他相识的尝试以后,你也可以尽你所愿地去讨厌他。”
神田正准备说些什么,突然响起一阵悦耳的音乐声,然后看到拉比掏出手机。
“哟女士,怎么啦?”
红发青年听着电话,笑容渐渐僵在脸上。他忙不迭询问着什么,又哈哈哈干笑几声,调侃几句后挂掉电话。
“怎么?”
拉比扭过头,发现东方男子的黑眸子里清晰映出自己手足无措的样子。
“李娜丽要回中国了。”
学院街二楼的星巴克里总是挤满了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曼大学生有折扣,但由于顾客数量巨大反而收益不少。于是星巴克也很大方,近两年就扩大了三次店面,即使如此店里的人还是络绎往来,在高峰时期将点餐台围得水Xie不通。
从李娜丽的咖啡杯就能看出她有多心烦意乱,因为杯子里的拉花被她搅成了一团不知所云的奶泡,有一些还顺着杯沿流在了桌上。
“哥哥说他的公司已经处理好业务了,正缺人手,让我回去帮忙,也是对自己的锻炼。”
“可是不必这么
着急吧?”神田说。
“近期买的房子在办理交房手续,因为房产证上写的我的名字,所以得我亲自回去签字。”李娜丽不安地咬着嘴唇,“哥哥的意思是,正好这时回去接手,也就不必再回来了。”
“科姆伊那妹控,一直不乐意你待在这里。早知道当初就别来了。”拉比兴致阑珊地嘟哝道,说完就被亚连捅了一下,疼得大叫。
“真的不能缓缓么?”亚连耸肩,“这,太突然了,我们什么礼物都来不及准备。”
李娜丽揉着太阳穴:“是啊,本来应该好好宴请你们一顿,可是拉比马上要准备去伦敦,神田又要上课……亚连,我把旅馆交给你可以吗?”
亚连咬着吸管点头。
拉比推开椅子站起身,表情怪异:“我出去一会儿。”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神田看到女孩子捋了一把肩上的长发,有些自暴自弃地把自己摔在沙发里,双眼微微发红。
“你不想回家吗?”
“想,但不是现在,”李娜丽说,“而且回家也不应该是诀别。”
“不会是诀别的,”虽然此刻任何安We_i都显得有些徒劳,亚连还是说得一脸认真,“你还会回来,你甚至还会反复往来,因为亚欧大陆两头都有你的家。”
神田透过落地窗往外看,跑出去的人正在星巴克门外来回踱步,间或狠狠一脚扬起地上的落叶,看上去几乎要抓狂。李娜丽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默不作声站起来。
“我去叫他回来。”
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亚连终于放开了被咬得惨不忍睹的吸管,捧起桌上装杏仁松饼的点心盘,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神田也不言不语,撕开一包黄糖一股脑倒进自己的摩卡里。
对峙一会儿,最终开口的还是亚连。
“拉比真可怜。”
神田转眼楼下,女孩正激动地对垂着脑袋的红发青年解释着什么,见不被理会,她抹了一把脸,扑上去抱住了对方。
虽然看不清表情,神田能注意到拉比微微摇头,伸手把女孩的腰搂紧。
“虽然不太了解他们的状况,”他忍不住幽幽道,“我觉得你平日里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比较好。”
亚连皱眉,他嘴里还包着松饼渣,说话含糊不清:“怎么平白又扯我身上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神田本无意失言,盯着对方就不留神脱口而出了。这句话包含情感偏颇的成分太重,所幸豆芽菜傻到没听出来。
一个不回答,另一个也无心再问。窗外白净的天空里有一行大雁飞过,就像预兆着这个秋天的尾巴里终将经历的离别。只是在座二人都坚信有离必有合,因此完全无法融入某种可以称之为伤感的情绪中。
星巴克里的客人依然熙来攘往,说笑打闹声不绝于耳,似乎在炫耀着年轻人独有的资本,喧嚣着说他们什么也不害怕。
说未来是猎物,他们是猎人。
外人看来这里是吵闹的,然而每个人的耳廓都只接收某一种频率的声音,其余的自动归为背景布,形成反差强烈的静默小世界。
亚连静默的视线里出现了两个小男孩,似乎是孪生兄弟,矮的那个嘟着嘴扯着哥哥的衣角,哥哥努力踮着脚眼巴巴瞅着点餐台。然而身高不够台面高,加上成年人来来回回,他始终无法靠近,手里的零钱被汗水攥湿了也没察觉。
亚连忍不住起身过去,拍拍两个男孩的肩膀:“
小伙子们,喝点什么?”
小孩子似乎是没搞懂状况,吞吞吐吐也说不出所以然,亚连眯着眼笑笑,排到点餐台前:“两杯星冰乐,抹茶和香草。”
在原位上抱着手臂懒洋洋围观的神田突然坐直了身子。
他没见过豆芽菜这样的表情。
神田很难形容那样的笑容,他勾着唇角,眉眼弯弯的,本应是平凡的柔和的微笑,却在他脸上显得有些动人。他难以相信,这种笑应该只会在一类人脸上出现,这类人通常热爱生活,珍视生命,宽容而有风度,隐忍而不沉闷。
“那家伙很好说话的。”
“关于他自己的,总是什么也不爱说。”
神田突然陷入沉思,以致亚连回到座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回过神来。
“你这家伙对每个人都是这样费尽心思吗?”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神田这么问。
亚连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告诉我你自己的事。”
“我身边的人构成的我,他们的事组合成我的事,有疑问你去问他们或者自己,至于我,无可奉告。”这句话有些绕口,亚连却说得飞快。
“你是装傻还是真没懂我指什么?”神田有些恼羞成怒。
前面的人僵住了身子,良久转过半张脸,神情冷厉。
“我不认为我有什么需要告诉你,神田。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神田X_io_ng膛急剧起伏,闭眼努力试图平息怒气,再睁开时,前面的人已在人群中溜得没了影子。
让他裹着保护壳逃了吗。
李娜丽的班机是周末夜晚。在英格兰生活了六年,此刻要回自己在亚热带的家,女孩竟然没有一点真实感。
拉比提着大包行李走在前面,三人在后方紧紧跟随。
“英国真的挺好的,”李娜丽突然说,“我记忆里的中国,城市很大,仿佛一辈子走不出去,闲置的山河土地到处都是。这里的一切比起中国都像是缩小了十倍,袖珍的街道,袖珍的风景,然而五脏俱全,什么都不缺。我无法评价孰优孰劣,我爱中国,但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
亚连笑道:“能让你这么想真是太好了,我们会一直等到你返乡的那天。”
进入登机口之前李娜丽拥抱了每一个人,对他们耳语嘱咐,谁都没有说什么,只有拉比哑着嗓子提醒她到家后给自己打一通电话。
夜晚凉风习习,亚连隔着候机室的落地窗玻璃目送外面的飞机,跑道上的各种指示灯比天空中的星光还要璀璨,照亮了整个地面。
“几天后我也要走,今年都不会回曼城,”拉比凝望着窗外起飞降落的飞机,慢慢说,“就剩你们两个,可别乱来啊。”
亚连撇了身边的东方男人一眼,笑出声:“你在说什么啊,我们能怎么乱来。”
“阿优当然不会乱来,我是说你,”拉比白了他一眼,“李娜丽应该也叮嘱过你了,别总是半夜出去跟那群人赴约,懂吗?”
亚连状似认真地点头。
“对了阿优,”拉比又换上那副惯有的玩笑表情,“亚连是路痴晚期,你别让他跑太远……”
“我知道,这家伙从唐人街回家都能走错路。”神田无视少年举着拳头无声抗议,淡淡打断他并且补上一枪。
拉比噗嗤一笑:“如果你俩都迷路了,多问问,实在不行给我打电话。”
他伸个懒腰,收敛了表情,继续往窗外望。神田和亚连对视一眼,谁都没敢多问,自己的事情只有自己心知肚明,说了没人帮得上忙,于是不说也罢。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情境吧。
自那之后,神田再也没询问过亚连的私事。
他们本来并不是
天生擅长剑拔弩张的人,试图走近遭遇挫折的神田便放弃了尝试,加上学期将结束,各种琐事忙得不可开交,周末留校家常便饭。于是那座并不宽敞的房子又只剩了亚连一个人。
仿佛把拉比的话当了耳旁风,他依然偶尔去酒吧会友,李娜丽的旅馆被他暂时关闭,久违的一个人住在曼彻斯特,久违的有些清闲。
这个生活在信息时代的人某天突发奇想买了一份当天的泰晤士报,盯着头条有着清晰“航班失事”字样的标题愣了半天,然后用十分钟的时间扫视失联名单。这本是他的习惯Xi_ng动作,用罗德的话说,他对世界和平抱有来自外太空似的珍视,她说这话时是不屑的,亚连却毫不在乎。
“如果一定要谈远大理想,我希望变成超级英雄保护世界。”他半开玩笑道,目光却仍然在报纸上盘旋。
罗德拍手大笑:“好呀好呀,说不定在另一个平行世界生活的你就是超级英雄,在那里你保护世界,我保护你。”
亚连失笑,扔了报纸:“你这丫头从哪里学来这些话?”
“我天生就会,”罗德俏皮地趴在座椅上仰视白发少年,眼睛亮晶晶的,“因为我喜欢你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