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无渡站在白浪峰顶,眼见肆虐的幽冥之气把师青玄脚下的崖岸边缘撞成齑粉,仿佛自
己一滴心尖血也随着师青玄跌落的身影一道被抽上了喉头,一张嘴尽是腥甜。
他追着人飞身过去,百尺高的巨浪立即南北分开,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可他心神一乱,本来凝于一处的法力在汪洋中散乱开来,便不足以再撑着那道可怕的裂缝。石桥头黑洞洞的豁口吞进了师青玄,竟就在他眼前生生合上,不留半点缝隙。师无渡当机立断,凝神闭目,聚起法力便想把那个豁口再撕开来。
可他眼下情况确实又不比当年。
昔日他是上天庭君吾座下首席,现如今还只是个尚未认骨的新晋鬼王,刚经历了与贺玄一场竭力大战,现在又把法力填无底洞似的往外灌。凡事总有大限,强横如师无渡,到底还是感到一阵目眩。
不等他把自己掏空倾尽,裴茗已经提剑飞来,一剑鞘打散他掌间的字诀,没好气道:“水师兄,做什么呢!刚给你敛回来的骨头还在天上,这就要把魂也弄散了去?!”他总不能刚搞丢了那个,又没救下这个,这两兄弟可真是没一个叫人省心。
师无渡轻飘飘瞥他一眼:“裴茗,让开。”
裴茗平时可受不了这窝囊气,但他知道只要遇上师青玄的事,跟这人真是没道理好讲,只得顺着他的思路说道:“青玄只是被玄鬼化去了法力,既没被贬,也没身死,身上的风师神格都足够保他了。没两个时辰就是鬼月,中元节鬼门一开他自然就回来了,你去凑什么热闹?”
师无渡脖子上还挂着那兄弟精石所铸的长命锁,此时金锁正落在他心口寂然无声。虽说这锁是天然奇Xi_ng,不受法场所限,但谁也没试过Yin阳相隔时,探查彼此伤势的功用是否还奏效。他一拂袖道:“中元?猴年马月!”言罢五指一翻,想接着往方才地裂之处倾注法力,却又眼前一晕,整个人斜退半步。
裴茗赶紧伸手把人捞住,心里一咬牙想着无论如何先把他支走,道:“怕了你了!先去把你那扇子拿回来,有了法器在手,你我二人合力,裴某定帮你弄开这鬼门!”
中元之于鬼界,就如同除夕上元之于人间。
现在眼看就是鬼月,本该是鬼市里最张灯结彩的时候,但花城一声令下,搬了大半个鬼市的魑魅魍魉去皇城支援,街上鬼影寥寥,看起来难免有些门庭冷落。可是屋檐上星罗云布的灯笼华彩,又都是早就张罗好的,于是便生生造出个灯火辉煌的空城,反倒更有些“鬼”味道。
两旁街市喜艳逼人,师无渡一身白袍两袖仙风,行于其间甚是扎眼。有些个没生意做的商贩,守着摊子直打瞌睡,晃眼见了他便下意识地吆喝两句。他本就看不上这些落了俗的烟火气,现下心里又挂着师青玄,均是视若无睹。
裴茗Mo了Mo鼻子,问道:“水师兄,扇子还有反应吗?”
师无渡眉头一聚,放慢了脚步。
他觉得那扇子已经很近了,可是再顺着方向继续走,眼前已是石墙一堵。
他抬手抚上爬着青苔的墙面,五指一握,竟深深握进那墙体里去。经他这一握,石墙竟从他手指穿过之处晕开潋滟的水波纹路,而后渐渐从眼前消散,露出里头的红漆大门来——竟是堵施了障眼法的石墙。
师无渡与裴茗二人径直推门进去,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红门里头是个小院,院里一棵上了年头的招财槐树,零星的红色绳结系在枝上,红绳直垂至树下一方小池塘中与水面倒影相接。药庐的窗里站着个女子正在捣药,一对远山秀眉,云髻峨峨。
师无渡心想:“鬼市中竟还有这等清雅地方。”
裴茗心想:“鬼市中竟还有这等清雅女子。”
那女子见了来人眉头一蹙:“不做生意了,没见迎门墙都竖起来了吗?”
裴茗挂上三分笑,一拱手道:“姑娘,我们不是……”他话
没说完,师无渡已经看见撂在窗台上的正是水师扇,二指一并从池塘中抽出一条清水绳鞭,遥遥一指,那一缕细流便从窗台上卷回了扇子。
见师无渡掠走水师扇,窗里的女子反倒不恼了,垂下头接着鼓捣她的药杵:“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来取这扇子,那你拿走吧。”想必是花城本以为除了贺玄之外,没人还会来取修好的水师扇,便吩咐若是有人来要,便不用多管。
师无渡将那熟悉的扇柄握于手中,又道:“还有一把呢?”
“还有一把?”女子挑眉道,“不是早拿走了?”
裴茗知道风师扇已物归原主,师无渡显然不知,但他细细审那女子神情,又不像故意欺瞒。不待他再做反应,长命金锁突然从他X_io_ng前腾起,浮在空中微微铮鸣起来。师无渡脸色一变,抓过那锁就夺门而出。
裴茗也连忙跟着他出来,却被眼前的光景吓了一跳。
没想到二人在药庐中耽误片刻,鬼节街集已经陡然生变。刚才街道上还一片清净,现下却被一波洪流般的游魂穿街而过,那些游魂显然也不是花城养在城里落脚的安生小鬼,一个二个都像污水塘子里游出来的,怨气横生。街边的鬼货郎自然是不带怕的,只是心里诧异,禁不住自言自语犯嘀咕:“还没到中元呢,下面的这些脏家伙怎么上来了?”
师无渡与裴茗对视一眼——有人把鬼门冲破了!
这一大波游魂占着道,地上寸步难行。裴茗将腰间佩剑在空中一横,飞身踏上,又一拉师无渡,两人化作一道剑虹逆流而上,直直朝着魂流的来处飞去。
师无渡和裴茗御剑沿着游魂来的方向,竟又回到了石桥头。
现下已经鬼月初一,两界屏障比之前薄弱许多,加之许多亡魂本就已经在冥河边翘首以盼,见鬼门被贺玄冲出个豁口,便争先恐后挤了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这豁口生生被它们撑得直到师裴二人赶来才堪堪合上。
贺玄刚突破了鬼门,正伏在河岸边。他身旁半米躺着师青玄,脖子上挂的金锁浮在他X_io_ng口上方,师无渡现身时,金锁的震动就陡然增强。
贺玄刚从冥河顶着法阵游进人河,就听见师青玄X_io_ng口金锁铮鸣,想必是身上不知道哪里挂了伤。他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也知道必会引来师无渡。可鬼门不得不破,师无渡和裴茗又来得太快,他刚耗费大量法力穿破鬼门,实在是无可遁形,只得眼光如刀望向师无渡。
师无渡见了他身侧的师青玄,厉声喝道:“离他远点!”说罢一道凌厉水箭径直朝贺玄打去,透肩而过穿出偌大一个血窟窿,直打得贺玄倒退数步,空气里顿时腥味弥漫。
贺玄硬压着喉头血气,嘴上仍是戏谑:“水横天,你究竟搞没搞明白,你就算在我身上打出一万个窟窿,我照样好得很,我只要在你身上多打几个窟窿,你便等着魂飞魄散!”
师无渡将水师扇一展:“那我就先在你身上打出一万个窟窿试试!”
裴茗一个头两个大。虽然贺玄此时正是虚弱,可正如他所说,他骨灰尚在,师无渡却是个尚未认骨的亡魂灵体。虽然打起来根本讨不了好,但师无渡又是个他根本劝不住的主,他也只好提剑跟上。哪想到这时候师青玄恢复了意识,睁眼便是师裴二人要对贺玄痛下杀手,不假思索喊道:“哥——!”
裴茗的头更疼了。他是当断则断,帮亲不帮理,师青玄可没他这么痛快。
贺玄的事是他们
理亏在先,这小犊子又生得一副侠义心肠,当年在上天庭每有不平之事就要站出来仗义执言,一点也没继承到他哥那生杀予夺决于一人的派头。
师无渡回头瞥师青玄一眼,不过也就是看看他是否无恙,手上动作根本不停。师青玄心里着急,顾不得那么多,手往腰间一捞掏出那把风师扇来。但他还没来得及展开扇子,那头师无渡和贺玄的身影都突然猛地一滞。
原来那一刻二鬼均是听到了四海八荒一声洪亮的啸响,仿佛头上的天顶是一口倒扣的巨钟,有人在天穹之外用钟锤一声声地重撞。那声音直叫人青筋暴跳,四肢百骸的法力在体内胡乱冲撞,不能自已。一些有点道行的野鬼精怪本在鬼市门口窥伺,这时也全都抱着脑袋尖叫起来。
裴茗见眼前情状,蓦地反应过来,君吾将皇城谢怜等人全引去了铜炉山,不知道又在铜炉山搞出了什么幺蛾子。此情此景熟悉得要命,不就是每几年都得来那么一次的万鬼躁动吗!
裴茗当机立断,抄起师无渡就背在背上,冲师青玄吼道:“走!”
师无渡纯灵鬼体,正全力压制脑内的洪钟之声与体内乱撞的法力,只得任由他背着。师青玄脑子里也不清明,被裴茗一吼就跟着他走出几步去。没走两步,他袖里突然蹿出个东西,白光一闪冲着贺玄飞去。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没长腿的白话小仙,因为道行太浅,几乎不受铜炉影响,方才鬼王大战时不敢露头,这下没人管它,便肆无忌惮起来。它飞扑到贺玄面前,伸出殷红的舌头在贺玄肩膀的伤口处一Tian,像Tian了蜜似的狂喜乱舞。它没见过什么世面,第一次知道仇人的血如此甘甜。
师青玄脚下一顿,再也迈不出这千钧重的步子。
他是怕这黑水玄鬼的,经历了幽冥水府的往事,他只要稍微接近这人浑身就抖得像个筛子。可他若是此时走了,那和喝过了忘川水又有何区别?
裴茗见他不动,回头道:“走啊!”
师青玄心一横,把手中风师扇往腰间一插,咬牙道:“裴将军,带我哥走!”
裴茗本是行伍中人,心里直骂娘,碍于长年待在上天庭积攒的一点修养,没骂出口,决意最后再苦口婆心一把,道:“青玄……”哪知小兔崽子已经回头一溜烟冲着贺玄去了,边跑边给自己壮胆:“师青玄不做此等负义之人!他、他应该不会杀我的……杀我我也只有认了!”
裴茗来不及再多言语,背上师无渡就不安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师青玄那话的刺激,一手撑着裴茗的肩膀猛地晃头。他心想等师无渡压下体内这躁乱,可就谁都走不了了,索Xi_ng还是长剑一指,带着师无渡先朝太苍山去了。
师青玄跑到贺玄身边,把那疯魔了的小白话仙人往旁边一扒棱,扶起贺玄的肩膀,浑身又忍不住怕得直发抖。那小白话仙人自然不满意,可又拧不过师青玄,他想着也许该吃点东西长长力气,于是冲着师青玄满嘴血地嚷道:“这人马上就死啦!”
“小王八蛋,不许胡说!”师青玄一挥手又把它拨得坐在地上。
他心里知道贺玄不会死,可是贺玄肩膀上碗大的伤口汩汩地往外流黑血,这小白话真仙又说这些瞎话,让他更是心急如焚。万鬼躁动,鬼市门前太过凶险,得去找个安全地方。
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背起贺玄。可他手脚还未痊愈,凡人之躯背着贺玄的厉鬼身子,活像背了个死沉的棺材板,没走两步两人便一并摔在地上。贺玄整个人压在他身上,一身浸了水的衣服冰凉,贴在他肩窝的下颌却滚烫。他还来不及再支起贺玄,就感到从贺玄搭在他腰际的手上渡来了Ch_ao水般的法力。
贺玄强盛的法力灼流在体内肆虐,普通凡人恐怕要直接爆体而死,好在师青玄身上风师神格尚存,勉强护住他的心脉。可师青
玄在天庭为官时体内都不曾有过如此霸道的法力,现在以凡体肉胎承之,只觉得全身都着了火,骨肉就像被扔进了焚丹炉里,即刻就要化为灰烬。
师青玄迷蒙间开口,声音一片嘶哑:“救命啊……”
听到他的求救声,贺玄眼里突然有一刹的清明。
他一个激灵从师青玄身上翻身下来,反手便是一掌,把师青玄像断线风筝似的轰出三丈之外,厉声咆哮道:“还不走!”
师青玄被他打得一口血含在嘴里,半晌不敢张嘴说话。
那小白话仙人承师青玄冥河边救命之恩,见贺玄对他下了狠手,亮开嗓门嚷起来:“你不得善终!不得善终!我咒你不得善终,人财两空……”他那点本事师青玄和贺玄都是见识过的,就是不管有没有关系,把所有的横事全数一遍。
贺玄没空理会他,见师青玄仍原地不动,又道:“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
白话仙人这种精怪,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赖以生存的小伎俩,专用来读人心神。现下贺玄对它毫无防备,它那点不入流的手段竟也好似读出了什么,突然欢欣雀跃道:“你怕他死,你怕他死!这个小乞丐可马上就要死啦!”
贺玄眉间陡然戾气横生,暴怒道:“闭嘴!”他掌风横扫,削得那小仙人咿呀乱蹿,掌风过处,数十棵大树尽断。
他对师青玄说的话并非全是威胁。万鬼躁动,他几乎很难有自己的意识,他明白自己潜意识里装的全是窖藏已久的恨意,他是真的会一失手间就把师青玄送进了阎王殿。
可他怕吗?笑话,他难道怕醒来看见身侧一具师青玄凉透的尸身吗?
他做梦都想看见师无渡满门横死,连座下信徒都一个不留,他怎么可能会怕!
小白话仙人吃下贺玄这一瞬间剧烈爆发的情绪波动,周身法力暴涨,和贺玄暴乱的法力场暴烈相撞,将它生生炸飞开去,连人身都无法维持,直接化为一团虚弱的灵体,贺玄也在这骇人的碰撞中晕死过去。
骚乱过后,鬼市门前这一隅角落骤然静了下来。
师青玄呆愣地看着这电光石火之间发生的变故,一时间竟无法分辨那个伏在地上的黑衣人,究竟是百年来常伴身旁的地师明仪,还是那幽冥水府的水鬼贺玄。一时间鬼市里的鬼哭狼嚎仿佛隔了什么,山长水远听不真切,他心里只余下与贺玄之间这三丈的距离,方寸天地。
如果不是明仪,也会顾念他Xi_ng命的吗?
他实在想不明白,索Xi_ng不去想了,侧过头吐出嘴里一口浊血,艰难地爬起来,朝贺玄踉跄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