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玄幽幽转醒的时候,撑起一双沉重的眼皮,却发现眼睛仿佛还是透不过光来。他定了定神,心里琢磨看现在这情形,自己还是不慎被师无渡打落到冥河来了。
师无渡那点毛病三界之内无人不知。
他见到崖岸边的师青玄蓬头垢面一身乞儿装束,不仅瘸了一只腿,手臂也虚软无力地垂着,直道是贺玄最终还是
给师青玄换了命,气得发狂。他强盛的法力场在两界虚薄的屏障上横冲直撞,生生在石桥河画出的界上撕出一道口子。
在场的这几位里,师青玄的气运只能说是中等,从来和别人打赌输赢各对半,贺玄则还要比他更差些。
多半是因为时运不济,那界上的口子就开在贺玄脚边不到三尺。黑洞洞的豁口里幽冥之气洪水一般奔Xie而出,又像千千万万饿极了的钩子似的,将触手可及之物全往里抓。其引力之强,速度之疾,几乎一眨眼间,便将贺玄与方圆百米的万钧白浪都捉进那豁口之中。
冥河是鬼界边闸,除了七月十五中元节之外,万鬼近冥河则盲,于是既穿不过冥河,也出不了鬼门。鬼门洞开时冥河便化为道路,将人道与鬼道相连,人鬼便不再殊途。
贺玄看不见东西,只听得脚边有轻微的流水拂岸之声,自己尚未Yin干的衣袍下摆和鞋袜还一片湿腻,想必是身在冥河河畔。他法力被这河压制得厉害,加之醒来时在身上Mo索一阵,却没找到某样本该在身上的东西,眉头皱得死紧。
他正撑着地面想坐直些,却有个东西被递到手边。锦缎的质感在他指节上轻轻一碰,他立刻反手一抓。递东西的人瞬间缩回手去,只把东西留在他手里。
那玩意儿Mo着是个锦囊,里面有个花豆大小的硬物,竟正是他想找的东西,想必是方才掉在了身边。
“谁?”贺玄厉声问道。
无人应答。
他正想张开法力场去感应,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却畏畏缩缩握过了他的手,在他手心颤巍巍地写了个“哑”字——指尖是热的,竟是个活人。
“你能看见。”贺玄翻过森冷的五指捉住那人手腕,出口的话也冷得玄冰一般,“带我去石桥头,否则别想活命。”那人浑身抖得像个筛子,费了老大劲伸出另一只手,搭上贺玄紧紧扣着他手腕的手背,握了一握,算是应下了。
贺玄站起身,法力向四周发散开去,大致在脑中绘出这哑巴的轮廓。这人比自己略矮一些,活人的温热使他比周遭环境暖上许多,在法力场中站成一团人型的暖晕。
“走。”
那人闻声踌躇片刻,最终决定拉了一下他的衣角,来示他以方向。
五感相通,互为代偿。贺玄被冥河夺了视野,耳旁的声音就愈发清晰起来。
他跟着这哑巴往前走,逐渐听出河畔并不只有他二人,四周远处还有簌簌的小鬼流窜之声。再来便是前面这引路人,他行走在浅滩泥泞之中,接连两步的声音有微妙的差别,使人不难猜到其行状,两脚必是一浅一深。
贺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停下了脚步。
那人见他不跟上去,以为他是失了方向,便又回过头来拽他衣角。哪知道刚走到跟前,这黑水玄鬼突然翻脸,一手掐过他的脖颈,凭一臂之力将他高举起来。
他两只手扒着贺玄的胳膊胡乱挣扎,贺玄的一只手却像铁铸似的,纹丝不动压在他的喉管,掐得他脑里一片麻乱,两眼直发黑,再这么下去就真给他掐死了!他张开嘴,几个破碎的音节从喉咙里滑落。
下方传来贺玄嘲讽的声音:“想说话了?”
他五指一松,手上那人登时摔在地上,突然涌入气道的空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贺玄“看”着那团温热的人影,冷笑道:“怎么把你也弄进来了。你要是凉在这鬼门关里,我看我不必去捉那水横天,他自己恐怕就扼腕自裁了吧。”
地上伏着的正是师青玄。
贺玄抱手而立,居高临下,半点看不出双目尽盲。
师青玄心里千回百转。
一方面自然是相当挫败。虽说他这点装聋作哑的小聪明,过去被“明仪”拆穿不过是家常便饭,可他蓦地想到
贺玄扮作明仪在他身边装了百年,他在贺玄面前却装不过百步,心里五味杂陈。
另一方面则是害怕。他本来是个凡事总往好了想的人,虽然不知自己一介凡人在这冥府究竟能活过多久,但方才走在前面给贺玄引路时,他还信马由缰地想着,哥哥死后竟成了绝,指不定我死后也能成绝?可当贺玄铁铸般的五指真掐在他脖子上,出气多进气少,眼看人就要交代在这的时候,他还是感受到莫大的恐惧。濒死的刹那人总是相当通透的,他从未如此明白,自己生来是个随遇而安之人,和师无渡真是天堑之别,也许连鬼都化不了,别说成绝。
他抬眼看一眼贺玄,开口道:“明……黑水兄,我带你去石桥头……”
贺玄并不出言拒绝,师青玄便觉得他果然还是需要一个长眼睛的,自己还能苟活一阵。他支撑着站起身来,想去拉一下贺玄,继续带着他走。可他手还没Mo着贺玄一片衣角,地下突然传来个渗人的声音高声唱道:“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这白话仙人的可怖算是深深烙在师青玄骨子里了,师青玄吓得一个趔趄,直接搂过贺玄一只手来。
事发突然,习惯使然,贺玄竟也没抽出那只手。他冷声道:“我倒是没想到,还有烂嘴怪敢来我面前兴风作浪。”万鬼之中,最忌惮他黑水沉舟的,除了水鬼,就数白话仙人了。他化鬼之后生吃的第一只精怪,就是那位千年道行的白话真仙。
那地里的声音吃了一吓,停顿片刻,而后又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卯足了劲儿高唱起来。诅咒的话语虽然Ch_ao水一般涌来,可这其中哭的丧事五花八门,好多倒和贺玄半点关系也搭不上了。
贺玄实在被闹得不耐烦,法力场在地面之下一通游走,再伸手凭空一抓,竟拎出个小孩儿模样的东西来。
那东西身量像是个三岁小孩儿,却又没长两腿,穿着件大白褂子被贺玄拎在手里,奶声奶气嘴上还凶巴巴地不停:“我咒你人损财空,我咒你横事相连,我……”
贺玄把它啪的一声扔在地上,想叫师青玄赶紧走人,才发觉师青玄还抱着自己的一只手臂。他嫌恶地抽出手来,道:“走了。”
那半大的白话仙人摔得愣了愣,竟坐在地上甩开手哭闹起来:“你吞我仙师,你不许走!”
贺玄算是听明白了,这是那白话真仙带过的小鬼。他和白话真仙可没什么旧情好叙,举掌便寻着声音朝小鬼头顶拍去。那小鬼看似懵懂,却也知道避人锋芒,一下蹿去了师青玄背后。
师青玄下意识地抬手护他,道:“跟个孩子计较什么呀!”
贺玄恼道:“见是个孩子,就信是个孩子,人家兴许活得比你长多了!”
这一来一去语气甚是熟稔亲密,话音落下两人都愣住了。
师青玄尴尬地把那小鬼往身后又拨棱了两下,道:“咱、咱们还是快走吧。”
贺玄抱着手一脸Yin沉地站在原地。
师青玄想起他还是个瞎的,便又伸手拽了两下他的衣角。贺玄脸色差得吓人,却还是迈开步子跟他走了。那没长腿的小鬼还不死心,悠悠地飘着,挂在他们后面几步。
师青玄只好劝自己算了,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干嘛还管他个小烂嘴怪呢。
他一深一浅地走在前面,贺玄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
贺玄骂了他那句气话之后,他突然就没那么怕了,手心里也找回些温度。本来贺玄这套不知究竟是不是本相
的外表,虽然与过去长伴身边的明仪长得有七分相似,可任谁也能看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见了明仪就想凑上去说笑讨骂,可见了贺玄却总是第一眼就如坠冰窟。
直至方才,师青玄又觉得,是他吧,仍是他。二人沉默地走在冥河岸边,他的思绪又开始漫无边际起来。
明仪应该也曾这样引着他的,虽然现在想来不该算是什么美好回忆。
他和明仪在博古镇的血社火夜游里与谢怜二人失散,他为了躲那白话真仙蒙住了眼耳,听不见也看不着。在身边开肠破肚、斩首穿心的群魔乱舞中,他自封两感,时不时就被人撞来撞去,在人流中如同飘萍断梗一般。带他走出风水庙的那人始终牵着他的腕,仿佛是人Ch_ao人浪中唯一的桅杆。
那究竟是不是他?师青玄不禁想。
但他此时自然是万万问不出口的。他暗自心想,我除非是疯了,现在才敢开口问他,殊不知人的贪恋本就是一种疯症。
想着想着,两人竟就走到了桥头。师青玄眼前是一座与鬼市门外一模一样的石桥,像到他都怀疑这冥河水里的石桥倒影,是否就是人河上的那座。唯一不同之处是桥头立了块半人高的石碑,石碑上两个字笔法萧散——奈何。
石桥上坐着个乌衣白叟,吊着两条腿坐在河上,指间夹着个烟袋吞云吐雾。吊在后面的白话小仙见了这老头,嗖地化成拇指大的鬼火,钻进师青玄袖里。师青玄正在琢磨是否该找他问个路,那老叟倒是先开口了:“此间何间?”
师青玄被他问得一愣,抬头望过去只见那老头也是个盲的,一张爬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期待,百万分地盼着他回答。
在上天庭混了这么多年,谁还没听过仙乐太子一念桥逢魔遇仙的故事。只是那一念桥上的业火亡魂,难道也是这副吃饱了憋得慌的神情不成?师青玄硬着头皮答他:“此间无间。”
那老头果然接着问道:“此身何人?”
师青玄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答道:“守桥头的!”
那老头大乐,接着问:“为之奈何?”
师青玄一扬手:“无可奈何!”
老头抚掌大笑。
师青玄试探道:“老爷子,我答得你这么开心,看来我是全答对啦?那你给我指条明路行吗,怎么回人间界去?”
那老头乐完便翻脸不认人,道:“我只是听人讲这故事,觉得有趣,想来守桥的人都该问上一问。你这一身骨头都还长在肉里,就别想了,我只给死人指路。”
师青玄没死心。他是家里的幺子,最拿手的就是哄长辈开心。他心想我要是把这老头捧开心了,也许还有机会,于是又道:“老爷子,你可真有两下子,这过往的是人是鬼,全能看清吗?”
老头抽着旱烟说:“那是自然,我可不只这肉中识骨的功夫。”他烟袋一指师青玄,仿佛真能看见似的,“你,虽然这邋遢模样,可我见你就是个娇贵公子。”
师青玄心里满是腹诽,可贺玄在他身侧,他一是于心有愧,二是真也怕他,有些闲话就只好烂在肚子里。
见他不答话,那老头反倒自己又说了下去:“我看你后面这位,X_io_ng口藏着样东西很是金贵,你们要是拿那东西来换,我倒可以跟你说道说道。”
贺玄身上有什么金贵东西?师青玄想,难道是那锦囊吗?想起贺玄,他突然眼前一亮,他说只给死人指路,这不是有个现成的死人吗?
他回身冲贺玄道:“黑、黑水兄……不然你问问?”
贺玄抱着手,像柄剑似的直直站在那奈何碑前,冷着脸道:“不必。”
师青玄憋不住问道:“……那我们怎么出去?”
贺玄:“等。”
师青玄想不明白,那桥上的老头自然是明白了,抽着
旱烟讪讪地说道:“你倒有些见识。”
贺玄懒得与他多作解释,师青玄却又不能像从前那样追着他去问了,只好倚着奈何碑席地坐下,呆望着冥河畔这白天黑月。
冥府没有日月轮换,他也不知究竟等了多久,只觉得腿已经全坐麻了。一晃神间他环顾四周,发现窸窸窣窣的孤魂野鬼突然多了好几倍,全围在这冥河边像是也在等着什么。
他陡然醒悟,是马上要到鬼月了。
虽然鬼月十五才是中元,但整个鬼月都是一年里Yin气最盛的时候,恐怕这冥河鬼门也最为虚薄。一入鬼月,也许河中屏障凭贺玄之力即可洞穿了。像是应了他心中所想,不远处坐着的贺玄也站起身来,向着河边走去。
师青玄连忙站起来想跟上去,站起身来的一瞬间全麻的腿过电一样。
“嘶——”他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听见声响,贺玄回过头来,像是刚想起有他这个人似的,看看那冥河水,又看看他。
师青玄略一思考他这眼神,突然像从头到脚被浇了一盆冷水。贺玄叫他带路,可从来没说要带他一起回去。他凭什么要带他一起回去,难道他还真是他的“明兄”不成?他的兄长师无渡害得贺家全家惨死,他又霸着贺玄的命格过了几百年的神仙日子,贺玄要是想把自己撂在这冥府自生自灭,任鬼气蚕食,自己也只有认了。
师青玄一时间愁肠百结。
贺玄站在河边想了片刻,朝他三两步迈过来,手下利落地撕下自己一片带着水波暗纹的衣角来,扬手便扔在师青玄脸上。
师青玄接下东西,不解地望着他。
贺玄道:“系上。”见他还是一副懵懂样子,又道,“怎么,很想喝几口冥河水,好继续过你那心安理得的神仙日子吗?”这人说话总是这样,三句话里两句都长着倒刺。
师青玄面色一阵红白交错,赶紧把那带着玄鬼法力的衣角系在脸上。他被那老头问得五迷三道,真是把这茬给忘了——奈河桥下忘川之水,了断前尘千错万悔。
幽冥水府里贺玄字字如刀的质问还如犹在耳。
“正因为不知道才更可恨!他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贺玄哪会给他这忆苦思甜的机会,他见师青玄捂上了口鼻,便一掌将他推落冥河之中。
冥河看上去和人河一时无两,真是要身处其中才知道厉害。师青玄只觉得天旋地转,那河水就像把贺玄生生拽进豁口的鬼气钩子似的,无孔不入地钻进他身体里去捞,像是要生生把魂给全扯出去,不拆得他骨肉分离誓不罢休一般。
他拼死护住口鼻上的玄鬼衣帛。可他现在一介凡人,在冥河疯狂的法力场中实在支撑不住,眼看五指就要脱力。这时背后突然贴上一人,一手捂他口鼻,一手托他腰际,瞬间一股充盈的暖流灌入身体。师青玄从在皇城人阵中迎击魔火巨人直到现在,就没合过眼,人一旦有了依托,心里的弦一松,就立刻昏死过去。
背后的贺玄本来只想稍加援手,没想到这人直接晕在他怀里,只好一面托着这人下潜,一面心中暗骂:“真是个富贵命。”
奈何桥上那老头见二人在冥河中消失踪迹,想必多半是Xi_ng命无逾,撇了撇嘴,化去一身白叟皮相,变作个长衫青年,也从桥上跳下,钻进那忘川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