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看不见那个走路连蹦带跳的丽莎了,她那云雀般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显得庄重而矜持。仿佛易北河的春汛,一发不可收拾地漫开在她面前;而她提着裙角,惶恐地思量自己究竟能不能趟过去。如今,当路德维希在院子里或是别的什么地方遇见她的时候,她总是微微侧着头,仿佛在聆听着他所听不见的音乐。
路德维希留意到,丽莎越来越经常地跑到波拿巴酒馆去了。那双可爱的绿眼睛曾经蕴着为贝什米特兄弟所熟识的、明朗而快活的微笑,如今被一抹朦胧的惆怅代替了。这一定是为了那位拉小提琴的年轻先生,路德维希满怀不快地想。就像所有的孩子都会出于爱自己的亲人,而对别人怀着蛮不讲理的敌意一样。
可是他凭哪一点生气?她算是他们家的什么人呢?“我们仨从小就像亲兄弟姐妹一样要好。她和我俩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快快活活的。”在放学路上,路德维希禁不住大声对自己说。可随即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句话:“人们在亲人面前会觉得心情舒畅,在爱人面前却往往惆怅起来。”
应该去找她,直截了当地对她说,你只能是我们贝什米特家的人。历史读物上那些英勇的古日耳曼武士,就是这样宣称自己的所有权的。路德维希几乎想出了神,差点儿就快忘了:这件事关系哥哥的意义远远大于他这个小毛孩儿。
“上来吧,小兄弟。”就在这时,丽莎从波拿巴酒馆的天台上向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唤道,“陪我坐一会儿。”
当他终于在她身边坐下的时候,路德维希委屈地发现:自己在路上想好的那些激烈的、甚至有点儿严厉的长篇大论,全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说也难怪,谁能够去心安理得地谴责一个少女那忧郁与柔情相交融的眼睛,和那微微张开的孩子般的嘴唇呢?
要是他不是十四岁,而只有四岁,该多好啊!这样他就可以任Xi_ng地搂住大姐姐的肩膀,随便说些什么都可以。可是丽莎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她一声不响地将一只小手放在他那满头的金发上。
“你看呀,小兄弟。”在那幽长的睫毛投下的Yin影中,她的眼睛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辉,就好像炉中煤块下尚未熄灭的两点小火。他不由得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在那里,越过工人区层层叠叠的屋顶和树梢,在那永不止歇地叹息着的北海上空,仿佛有一个能干的铁匠,在云端勤勤恳恳地劳作着——那仿佛烧红的、炽热的铁一样的晚霞啊。
丽莎未必看得见云端的铁匠。也许,在这年轻的洗衣女工看来,是一个聪明的小提琴手那富于色调的旋律,将雪白的云朵染成火红的——既然这旋律能够寻找到他们每一个人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想必是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一种难以名状的、异常惆怅却辽阔的感觉,悄无声息地爬上了路德维希的心头。他已经不再想着罗德里赫,也不再想着哥哥,甚至也没有继续去想丽莎。正是在这会儿,当他坐在姐姐一样的丽莎身边的时候,年少的路德维希平生第一次猜到了:为什么当一个人爱着的时候,尽管双脚踏着沉重的泥土,眼睛却固执地望向高远的天空。
当这两个几乎还是孩子的年轻人,各自怀着稚气的忧郁坐在屋顶上的时候,在他们脚下,波拿巴酒馆的客房里,正进行着成年男子的谈话。
他们两个身量都很瘦削。不同的是,小提琴手的面容上带着病人特有的苍白,而常年劳作的铁匠的双颊,则仿佛是被炉火烤过了般的泛红。
“本大爷来是想看一看您,小少爷。”铁匠那两只红通通的眼睛闪着执拗的光芒,“想看一看,
我究竟是败给了一个怎样的人。”
“请别称呼我少爷。”琴手微皱眉头,以谦逊而不失自尊的口吻纠正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啊,那好吧,罗德。我是想说丽莎……”
“不幸的姑娘!”一向善于倾听的罗德里赫,竟然以一声长叹打断了铁匠的话,“偏偏爱上了我这个病人。不幸的姑娘啊!”
“她去找你了?她怎么说?”基尔伯特闷声问道。
一瞬间,罗德里赫的耳畔重又回响起了她那低低的、温存的声音——“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当他尽量以冷淡而不失礼貌的声音告诉她,爱上一个肺结核病人是毫无结果的时候,丽莎正是这样不假思索地回答的。
于是他毫不躲避地抬起聪慧的眼睛,毫无保留地将丽莎倾诉过的一切说了出来。末了,他感叹道:“女人的爱是可怕的。就像易北河的春Ch_ao,一旦从冰雪下面爆发出来,谁也阻拦不了。”罗德里赫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淡淡的怜惜,“这就是春Ch_ao的美。”
基尔伯特回想着他一生中见过的、那些春水肆意纵横的时节;带着微不可辨的挑衅,瞥了他的情敌一眼:
“春Ch_ao泛滥起来会把一切都淹没掉,有时候还会把人卷走。你大概只看到美,从来没想过普通人担心的事情。”
“我想过,所以我才把春Ch_ao比作女人的爱。丽莎就是这样的女人。”
“你们这些文化人说起话来都是一个腔调。路德从学校回来后总说什么歌德啦,席勒啦,本大爷可一点儿也不懂——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本大爷不过是个最平凡的手艺人,靠自己的双手挣面包罢了。”
基尔伯特不以为然地摇摇满头的银发,以一个熟练工匠所特有的自尊心这样说道。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摊开了双手,将那层层叠叠的老茧和伤疤袒露在蓝紫色的余晖之下。
“可怜的姑娘。”一直坐在窗边的罗德里赫慢慢站起身来,琴手那修长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叩击着掉了漆的窗棂,“她跟着你,会比陪在病人的床榻前幸福得多。”
正是在这一刻,基尔伯特明白了:眼前这位年轻先生并不爱丽莎,他就像街坊们那样,对她不过怀着怜惜之心罢了,就像弗朗西斯、亚瑟以及别的街坊们那样。铁匠隐隐约约地觉得:一个真正的爱人是决不会觉得自己的心仪对象可怜的。
这一份领悟并未让基尔伯特高兴起来,他怀着半是忧郁、半是骄傲的感情说:
“再见了,好先生。真心实意地说一句,您的琴真好听啊。”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匆匆地补充道:“还有一句话——那就是祝您身体健康……”
这就是他。他是一个真正的铁匠贝什米特,不可能有别的谈话方式。
这天晚上,临睡觉的时候,路德维希忽然跑过来,以一种不同寻常的语气开了口:
“基尔,你觉得我是个大人了吗?”
“不,还远远不够。”基尔伯特斩钉截铁地回答,“要成长为一个男子汉,路德,还差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