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在一向明媚到忧伤的郢江王看来,是一种虚伪且毫无意义的行为。无论是发自内心的悲伤,还是矫饰人前的造作,都不能挽回什么,也不能减轻真正的伤痛。
可是死亡带给所有人的疼痛,都公平公正、一般无二。
更为疼痛的是,她一个疑虑的眼神。
她不信我,她要舍我。
山风冽冽,夺我魂魄。
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可怜花神昙花岁岁年年默默绽放,只为求得一人一顾,那个名为韦陀的前世情郎,却始终没有记起她。而我这一厢情愿,到底也换不得半分相忆。
死之何如。
昭仁三十三年一月,梁文帝第七子慕容云于庆云寺刺杀太子妃全氏,晋王营救不及,同行的黔州总兵付邃夫妇生还,检举慕容云,言其畏罪跳崖。文帝大怒,命寻尸首,尸首残破不堪,衣饰可辨无疑,下旨除名皇室,贬为庶人,抄灭王府,尸身饲虎。
皇商全氏家主、太子妃生父声泪俱下,以死相bī领回太子妃尸首。太子闻讯赶来之时,不见妻儿尸身,亦无亲弟可恨,众人言之凿凿亲弟杀妻,太子终难置信,一时神思飘忽,锁于东宫,告病不朝。数日后,东宫数间宫室大火,太子葬身火海,梁帝追封昭廉太子,后一病不起,遂命晋王摄政。
昭仁三十三年二月,文帝山陵崩,留有遗诏,立三子慕容恤为太子,承继大统。晋王守孝一月有余,于同年三月称帝,史称梁武帝,年号义宁。同年八月,黔州总兵付邃喜得一女。
黔州四月,chūn|色如许,总兵夫人怀抱八个月大的千金,眼角眉梢皆是初为人母的喜悦。她看越觉着,这孩子的秀气眉眼,像极了慕容云。
付总兵哭晕在厕所。
#论如何在追忆情敌的老婆面前保持围笑#。
付夫人见总兵会客迟迟不归,便抱了孩子向正厅去寻,正遇上付邃半推半劝地将人往外赶,见着他夫人的一瞬间,有种被捉jian在chuáng的窘迫感。
付夫人眼神如刀,付总兵心虚低头。
至于那位第三者么,正灼灼盯着付夫人瞧。
果真三角恋到了最后,因爱生恨,因恨生爱,情敌一旦彼此看对眼,就会将三角恋闭合线路的(ーー;)。
“燕云刺史段辜存,见过嫂夫人。”
全甄打量着这一身素简、毫无架子的陪都刺史,心下除了暗叹道貌岸然,就是对此人才貌的一番品鉴:貌似温文,实则残忍;才高八斗,良心无有。
同是钻营算计,慕容云倒还有几分坦率可爱,不似这人,兜兜转转寒暄许久,也没绕到正题上来。
“我夫妇二人的顾虑,想必段大人心中有数。”
付总兵一脸无奈的便秘表情,千防万防,还是教这二人对上了。
“夫人放心,段某……”
“如何放心?”
付夫人手握王牌筹码,打断得理直气壮。
段刺史身经百战,应答如流:“令嫒拜我为师,便可掌段氏一脉暗卫。”
付夫人胃口不小,与付总兵对视一眼,皆是没到心理价位,就不肯继续。
“夫人难道就不想为郢江王报仇?”
“我夫妇二人何必成全大人野心?”
势均力敌。
付总兵暗暗叫好,恨不得摇旗呐喊。暗自祈祷夫人千万不要答应他,我可还想着安度晚年呐。
段刺史稳操胜券,笑意不减:“偏安一隅,非长久之计。二位若错失良机,恐难善终。”
已是隐隐威胁。
全甄神色闪烁,瞧不清悲喜,只向付邃投去征询一睇,后者一味牛饮,已是自bào自弃。她眸中慈爱终是碎成片片决绝,尖锐丹蔻划过婴孩稚嫩面颊,舍去为人母的一片赤诚之心,将日后对这孩子的教养之恩透支,与眼前魑魅作了不知盈亏的jiāo易。
与虎谋皮。
付总兵装乖卖傻之余,亦是余下一声叹息。
慕容云轻功了得,当日自己那掌不过虚晃,然而无论如何争辩,于那残破尸身面前,终是毫无意义可言。他这位夫人,听闻仵作尸检,更是悲痛欲绝。那人腿上一处顽疾,乃是因她而留,可惜她怀抱一丝幻想,终究未能回忆得起来。
大抵在她眼里,那人既贪恋生机,又无所不能。
故而连他也觉察出的战栗伤痛,她还能一叶障目,恍若未觉。
又或是,不敢察觉。
那人当真极其聪明,明知全甄会舍弃他,便将这戏演得似假还真,既能骗过全甄,以为他不过诈死定能生还,她便可少些愧疚,亦能骗过自己,自欺全甄弃他之举不过做戏,也好…少些遗憾。
终究是我夫妇二人,欠他良多。
付总兵旁敲侧击数回,全甄愣是铁了心要借这孩子为旧情人复仇,就连搬出她那个难产而死的好堂妹,也只得了她一声冷笑回击:“母债子偿,天经地义。”
付总兵就觉着,她这疯魔心肠,着实不适合照看孩子,可每每见她逗弄孩子之时的慈母模样,又觉不似作伪。
未曾听见她压低了嗓音的森森宏愿:“我儿快快长大,早日杀光那帮衣冠禽|shòu!”
当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段刺史位极人臣的宏愿,建立在与全氏的世jiāo及与太子妃青梅竹马的情谊之上;而全甄报仇雪恨的宏愿,却是以牺牲与这孩子难得的母女缘分为代价。
付总兵深觉可惜,尽管这孩子自幼不大好养,也不自觉放了更多心思在为人父之上。
口剑腹蜜,大抵天生适用于所有父母。
慕容云前世死于红颜之手,可惜没积多少福报,故而今生又与这红颜结下不解之缘,且是个极尴尬的身份——既是个女儿身,又是旧情人的女儿,还得管昔日情敌叫爹。
真应了那句话,无仇不成父子,呃,父女。
只可惜一见着这对jian夫yín|妇他就来气,这不是时刻提醒着前世自己犯下的蠢事么。
此间缘分,当真是妙不可言,呃,一言难尽。
悲痛之余,倒也将自己的来历听了个明白,便只叹时运弄人。谁成想当初自己为了报复慕容恤、授意全甄救下的皇孙女竟成了今生的自己,得,看来这仇,还得自己报。
本以为死了一了百了,谁知还得受这份罪。
得了罢,前世霸业未尽,今生予尔良机,还不偷着乐去?
日日被搂在佳人温香怀中,只得忘却前世遗留一抹凄凉。
直把杭州作汴州。
全甄于哄孩子一道,比付邃不知qiáng过多少,可惜他们家这位千金,闹腾起来比公子也不遑多让,若说对付她爹铁面无情,对待全甄也不过是三分颜面。
慕容云自幼立于危墙,从未有过喘息之机,但如今又做一回孩童,且存些报复心思,自然放纵得有些过火。未至周岁,便今日撕坏全甄新衣,明日抓付邃三道爪印,付邃夫妇对这小东西恨得咬牙切齿,却也对个孩子下不去手。
某人就十分满意,浑然未觉这些流氓行径有多么孩子气。
好不容易熬到周岁抓周,亲朋好友围桌而坐,观赏兴致之高如见耍猴。付总兵这场抓周宴办得别开生面,摒弃了男女之分,除却鲜果饮食、父祖诰敕、金银七宝玩具、文房四宝书籍,还有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算盘,再加上女儿家的彩缎花朵、女工针线,一应俱全,端看他这位千金有无男儿志向。
付千金闺名未定,付总兵十分不满她娘于此事上的随意,就约定了今日抓周,倘或抓了男儿物件,这名字就得由他来取。
慕容云兜兜转转、徘徊再三,不知是该教他失望呐,还是教他失望。
皇室从没有这些民间习俗,觉着新奇之余,倒也没忘打量付邃屏住呼吸的滑稽模样,故意在彩缎绢花处逡巡许久,调转方向时果真瞥见付总兵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后怕得夸张。
段刺史位列其中,见这小娃竟会吊人胃口,不由就添了三分笑意,见她爬至自己手边去够一小座珍珠塔时,不忘将东西挪得近些。
付千金够着了珍珠,轻嗅那颗颗圆润,似是发觉气味不像平日吃的米团子,反对面前那只手上的檀木珠串起了兴致,遂趁人不备,扯过珠串就一顿舔咬。
付夫人羞愤欲死,虽知她正逢出牙,也没少乱咬东西,可没想到这吃货能看上段刺史从不离身的佛珠,还于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等丢人之事,简直毫无大家闺秀风范!
全甄丝毫未觉她对一岁孩子的仪态要求,有多么令人发指。
付总兵笑得开怀,向夫人递去安慰一眼,暗叹大的还没死,小的又出来了。全甄前脚谈判,还算和气,千金后脚开啃,直接上手,这娘儿俩,都是不肯吃亏的主儿,一个比一个生猛。
那佛珠既是身份象征,定能发号施令,不比段刺史口头许的什么暗卫一脉,要更有价值。
慕容云若是知晓他这想法,估计也能尽释前嫌,相逢恨晚,不醉不归,呃,惺惺相惜。
男人之间,或许能因女人闹掰,可有些花花心思,唯有情敌彼此最为了解——相杀久了,难免有些近乎相爱的默契。
#论情敌在一起的可能性#。
段刺史见付总兵一副看好戏的心态,心下了然,碍于他君子风度,又不好将啃得津津有味的小东西扯下去,只得将珠串褪下,由得付千金一把抓住,心满意足,方得以逃离战场。
遂起身拱拱手:“令嫒似与佛法有缘,若蒙贤伉俪不弃,段某便将此物相赠。”
全甄暗道这哪是与佛法有缘,分明是与吃食有缘,遂正要婉拒,不妨付总兵深深一睇,话到嘴边就顺溜改口:“段大人美意,我夫妇二人就代小女谢过了。”
段刺史笑意幽深,倒也不见半分肉痛。不知是肉痛到麻木,还是麻木到习惯。
付千金可管不了这么多,只知道这笑面虎由来jīng明,付邃夫妇与他往来也未曾讨到多少好处,自己趁着稚子无辜,怎么着也得多打几回秋风。
这脑回路,与她此刻笑得jīng明中冒着傻气、傻气中又洋溢幸福的爹,简直如出一辙。
可见与智障在一起待久了,是会被传染的。
段刺史内心嗤之以鼻,想发号施令?还得看人!
死物不过是为了配合本官的高bī格而已。
图样图森破。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时常觉着这么一种说法很有道理:孩子是父母前世的债。
父母生养不算,还得教养,无怨无悔为儿女付出,从佛法上来讲,何尝不是一种因果。
前世欠了谁的,今生除了爱他/她,就只能更爱他/她。
这种血缘亲情,往往比不大深厚的爱情牢靠得多。
家,代表一种安全,而父母二字,意味着绝对安全。
慕容云前世唯做了这么一件好事,自然只享了这一处福报。
誓当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