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谢献忘记自己是怎么睡过去了。他其实疲惫得紧,岳王府的安逸和宁静又总是让他不自觉的放松心里绷紧的弦,为了多和二殿下说几句话qiáng撑jīng神,却终也抵不过睡意袭来。最后他只记得虫鸣,圆月,初秋的桂花香气,他唯一的学生与他诉质子之期无尽,思乡之情幽幽,功课又多又杂,他讨厌背诵并默写全文,但却喜欢每天看见先生,絮絮叨叨,很是没有重点。
他在那逐渐压低的声音中沉沉睡去。
谢献很少这样。
他总是很难入睡。
好像只有岳王府是不一样的。
翌日清晨,他在鸟鸣和晨曦柔和的光线中缓缓醒来,周身还dàng漾着一些对甜美梦境的留恋。他舒适又温暖,双手摩挲着触感温和的织锦薄被,足足盯了雕花镂空的chuáng楞一刻钟,才缓慢地意识到,这是在哪儿?
他猛地坐起身来,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一点点不安。
听见先生的动静,侍从们小声敲了敲门,便把洗漱用具端了进来。
———是岳王府。
谢献紧张的心稍稍放下。大概是怕有所唐突,他只被脱了外衫。他舒口气。侍从为他穿鞋,他忙摆着手说不用,下意识地捂住了脚踝。
侍从服侍他洗漱更衣,然后为他带路,领他去偏厅用早膳。
走出客房他才发现这是二殿下自己平常惯用的院子,那偏厅则是院子里的一间小室,自然不似前厅一般宽敞,堪堪放一张四方桌,可以两人对坐。平日若是无客,陈景扬便在这里用膳。
谢献还没走近,便听见二殿下在偏厅里大呼小叫,粥不热了,豆浆又太热,豆腐脑卤不够咸,甜豆花又太甜了,油条软了,再拿新的脆的来,素包子浸了水,品相差极了,怎么拿给先生吃,我要的牛肉酱怎么还!没!拿!来!
二殿下许是因为在京中质子身份的缘故,虽然年纪尚小却素来还是有点持重样子,此刻却声音气急败坏,惹得谢献没来由的想笑,做个手势让侍从不要出声,走近了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看他表演二十四孝好学生。
岳王府的二殿下,他唯一的学生陈景扬,等过了开chūn,就年满十六了。不过几年的光景,小孩子就慢慢长成了少年。景扬长高了,记得初见时谢献还要弯腰与他作揖,现在已经需要微微仰视了。少年站在偏厅里,背对门,借着初秋的朝阳谢献可以清楚地端详他背影———素银的发冠上嵌着深红玛瑙,青墨色的长衫绣着金线暗纹,窄腰上系着赤色腰带,那腰带后背处用一圈玉衔着,嵌着的玉牌成色温润,品质极好。
很衬他。雍容华贵。谢献心里想。他原本就是皇亲国戚。
陈景扬顺着侍从的目光发现了靠柱站着的谢献,大惊失色。他渐渐长大,开始知道应该要点面子,多看了些市井话本的他懵懂的觉得成年人的魅力是杀伐决断果敢刚毅,花着痴流口水和毛毛躁躁大呼小叫都会失了分数。而先生此刻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神很深。他看不懂这是什么情绪,只好慌乱的qiáng作镇定,有些拿捏不好应对之道。
“准备了什么好吃的?”谢子仁笑着看他,“牛肉酱拿来了吗?”
于是他们对面坐着,吃了一餐极丰盛的早餐。
因为准备的菜单过多,以至于最后不得不用了边桌才把所有的食物都放下。
陈景扬一边低头小口喝豆浆,一边抬眼看先生纤细素白的手腕伸出来,从碟里拿起侍女布好的素包子———哎这包子蒸过了头有点湿哒哒,真不该给先生吃———然后那包子被举到嘴边,先生轻启朱唇,嗷,咬下一口。
那包子上有先生的齿列。
陈景扬咽了口口水,啊不对是咽了口豆浆。
那天早上陈景扬把一年份的豆浆都喝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