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献就是铁石心肠,也能感觉的出,岳王府总是愣愣地看着自己爱流口水的二殿下陈景扬,真是喜欢他喜欢得紧。
是一种带着孩童天真的单纯喜欢,把一切自己觉得好的东西献宝一样的呈在他面前,只想讨他开心。
这份喜欢又直白又单纯,以至于二殿下催着他吃汤圆的时候,谢子仁终于冒出了几分“我又何德何能”之余的情绪。
那汤圆是二殿下自己包的,裹的是豆沙玫瑰馅儿。他十几岁锦衣玉食的人生中第一次做厨房活儿,这成品样子不可以说是成功,白胖胖的汤圆大小不一,有的外皮上还蘸了些馅儿,以至于汤水都是淡淡的豆沙玫瑰色。谢献仔细的拨划着泛着淡紫色悬浮颗粒的汤,才想起以前与二殿下说民俗时,提了一嘴小时候曾在中秋吃过汤圆。
他那时是不是说,中秋吃汤圆本不合规矩,所以家里便不再做…了呢?
谢献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挑了一个小个儿汤圆慢慢吃。选材不用细品便也知是极好的,豆沙是雁山贡品红豆,手工细磨过筛,口感绵密细腻,玫瑰酱取自宫中匠人选品种植的食用玫瑰,只尝一口就香气馥郁。
手法很粗糙。
很好吃。
但这不重要。
他确是很久没有在中秋节吃过汤圆了。
他隐约记得小时侯的庭院,头顶藤蔓架会结葡萄,中秋的晚上月光如银,欢声笑语。那时院子里有桂花树,就如此时,初秋的风裹着桂花的香气拂在他的额——时间过去太久,他甚至不能想起那时围坐在一起的那些脸,却仿佛已经从一碗汤圆燃起的回忆中萃出一似玫瑰回甘般的馥郁甜美。
陈景扬惴惴不安地观察许久,终于看见先生好看白净的脸上默默勾起一弯浅笑。他蓦地开心,颇有些得意,却又还是假装持重,问他,“怎么样?好吃吗?先生会不会觉得不合口味?”
谢子仁抬起头来,一眼看破他谦虚的假面具,噙着笑缓缓道,“所以这就是二殿下中秋佳节唤我来岳王府的理由?”
中秋佳节,本该是阖家团圆。可岳王府二殿下却是孤身一人。他一早便递了信去了谢府,心里想着,如果先生能来坐坐,那也是极好的。
然后先生不仅来了,还早早的来了,陪他用了晚膳,又随他坐进中庭院里赏月,等他献宝似的端来汤圆。
年少的景扬心里欢喜极了。
“过了明年开chūn,二殿下来京中就满四年了。”
汤圆吃完了,侍从换上了新茶,又端来了各色水果蜜饯。谢小公子难得安逸,又盛情难却吃到撑,纤细的手指轻轻点着撑起来的胃,仰着脑袋看明月。世子殿下走了以后,他平静安逸的时光大多都是在岳王府里度过,也不知这样的时间还有多久——然后他幽幽想起来,时间已经转眼就过了四个chūn秋。
京中质子,按理说是五年一轮,捡着小孩子来,因为年纪小,不谙世事,很难在京中发展党羽。就比如说岳王府的二殿下,十三岁来京,蹉蹉跎跎四年过去,最亲近的是谢尚书令府中最不得宠的小儿子。这个人脉关系就让宫里殿上的那位十分放心满意。
谢献的父亲谢永成,原是尚书省右仆she,这几年里得了擢升,由右仆she升级成了尚书令。
谢献的大哥谢远十六岁官拜门下省,藉由太子心腹的关系在职场如鱼得水,已擢升huáng门常侍,算是年少有为的朝廷中层gān部。职场颇为得意。
谢永成少年时世族没落,颇受过一番被高门贵族奚落的苦,年轻时就筹划长远,曾想着在京中各派中都按下自己的势力。最后却是因着谢远这层关系与太子一派最为贴合,今年更是亲上加亲,将谢献的长姐谢妍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
现如今,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践中,谢尚书令只要全力支持太子登基,权倾朝野指日可待。
反过头来看谢家最小的少爷,谢献年满二十却不曾入仕,亦仍未娶妻,太学优秀毕业生却只得一份侍读的闲职,除了呆在谢府,最常去的地方只有岳王府和京中道观崇宁阁,看起来就很不得宠。
谢献幼年曾被寄养在京中道观崇宁阁,如今还是会隔三差五的去清修。有时来岳王府,带着一身焚香味。譬如今日,也是去完道观再来的岳王府,祭月之仪是道观大事,陈景扬心里明白。跟先生相处久了,有时他也觉得焚香味好闻起来。
谢献盘算完二殿下留京的时间,却没有得到二殿下的回应。他又想了想,对二殿下说,“在京中还有一年的时间,你可要抓紧背背课文,不然等回去了世子发现我文章歌赋什么都没教好,该回来责怪我了。”
是夜。月光如水,晚风习习,虫鸣清脆悦耳,荷花池里有鱼觅食,dàng起一圈圈涟漪。
些许的沉默之后,他听二殿下沉声说,“我哥掌了兵权,我没法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