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绾默然半晌,忽地笑了笑:“原来是位贵人!”
谷梁文轩明目下垂,似有几分黯然,又似带了几分不屑:“谷梁氏代代主掌後宫,便是当今圣上也不例外,果然是名门贵族!”
蔚绾缓缓道:“算来当今国母应是你的。。。。。。”
谷梁文轩截口打断:“我与谷梁家早已没有关系了,自我出生便不是谷梁後裔。”
蔚绾颇有几分惊讶,额尔方才轻轻“哦”了一声,不再多问,捧了秦筝,彬彬有礼地躬身道别:“深夜打扰,与君相谈甚欢。只是今日已晚,再不好扰於君前,就此告辞了!这筝择日必还。”
谷梁文轩怔怔地凝视著他,神情中略显几分不舍之意,半晌方才微微点了点头:“待新弦重续,盼再听太傅妙曲!”
蔚绾淡淡一笑:“粗曲陋技,倒教谷梁先生见笑了!”
谷梁文轩郑重地摇头:“在下弹来曲不成调,污了太傅的耳。这弦断得倒是对了,太傅也可得数日清静!”
蔚绾轻轻喟叹:“筝者,兴之所至也,情随音动罢了。告辞!”双手捧著秦筝,转身离去,甫到门前,复又回首:“再过得几日,待我将筝送还,便替你医腿,这段时日不妨用些骨汤之食!”言毕,出了门去,犹未忘记将门细心地关紧。
门内,清月般的人眼神复杂,隐隐地竟莫名流露出几分歉意!
门外,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蔚绾步出院门,默默凝立,额尔长叹一声,许是起了几份怜雪之意,再不忍在那欺梅赛霜般地洁白上重新踩过,竟一步一步沿著来时踏出的脚印走了回去。
永安宫便在眼前,纵深横广,飞檐金壁,诺大的宫殿寂无一人。蔚绾立在宫门处,莫名想起了斑驳的粉墙、旧色的大门、废弃的院落、寥落的烛光、疏月般的人。这般陈糜的境况配上那般清淡的人,竟是意外的和谐!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枝琼枝作烟萝。
永安宫不愧是太上皇专居之处,一溜儿的建筑兼著北地的大气与南方的柔约,宽敞与舒适融合得恰到好处。只不过任他玉楼瑶殿,如今仅余一人,这番景象。。。。。。蔚绾忽然觉得胸口麻庠又起,瞧著四下无人,实在有些忍不得,索性低低咳嗽两声。
纵然再不情愿,却又无处可去,太傅缓缓踏进永安宫,脚步迟沈,并不著急,慢慢向著自己居住的寿仁殿走去。
寿仁殿内静悄悄黑漆漆地,只靠床边的窗户口射下些微的银光,空旷的大殿中四根支梁大柱立得齐整,蔚绾缓步走近其中一根,抬手轻轻抚摸,语声悄然:“总算还有四根柱子陪著我!”自失地一笑,转而走向屋内唯一的摆设──床。
雕龙绣凤,床是为太上皇而设,如今先皇早逝。。。。。。太傅轻轻微笑,住到这里,也算是陛下对自己的一片孝心吧!
寂静的大殿,轻微的咳嗽声时而响起,床上之人静卧如雪,锦被未发,白衫不解,只平平地躺著,淡如月轮般的双眸缓缓闭上。五更斜月入空船,怎地又要天明了?
方炫身著九龙绣金边黄制龙袍,头戴垂珠允耳平冕帝冠,双手搭在龙椅两边的扶手上,玉珠後俊秀的脸庞疏无表情,虽已早过而立之年,却因保养得当,看来不过二十五六的年岁。
皇帝的眼光冷冷扫过立在队伍前列,眼观鼻、鼻观心的太子太傅,声音愈发清寒:“众卿家可有本奏?”
“臣有本奏请圣听!”方炫抬眼望去,礼部尚书萧寒远手捧玉笏,大步走出队列。
皇帝眉头微挑,示意总管太监潘海上前接过奏本。
萧寒远义正言词、声音洪亮:“启奏陛下,臣闻蔚太傅半月前移居永安宫。永安宫历来乃是太上皇怡养天年之处,蔚太傅虽然有功於朝庭,却非天子族内,久居深宫原本不妥,况如今又成永安居者,实与礼法不合!”
方炫瞧了瞧蔚绾,却见太傅依旧双目微垂,神色平静,便似此本所奏全与他无关一般,疏然未动。
金殿之上寂默无声,皇帝不开口,谁都不敢随便开口。这两年来,朝廷正是多事之秋,淄阳王的野心如明日骄阳般形诸於外,边关连连战乱,偏巧皇上最倚重的飞龙将军云钰两年前又被军中判逆所害,皇帝心思深重,表面上并没有什麽改变,却频频做套,将一些权重势大之人手中的权势慢慢削弱,太子太傅自是首当其冲。
萧寒远谏毕,宛似完成任务一般退至队列中,垂目而立。
方炫面无表情,冷冽的双眸慢慢扫过殿下众臣,一字一句道:“萧卿家之奏,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清亮的声音忽地响起,方炫眉角轻微一跳,目光慢慢移向出列之人。
这声音传来,蔚绾平淡如水的双眸微微泛起涟漪,眼角余光处已瞥见了丝鬓如银的友人。
赵熙脸色憔悴,尚不到知天命的年龄却已佝偻了背梁,完全没有了昔年英俊潇洒、意气风发的模样。
方炫瞳色愈深,缓缓开口:“赵卿家前日递上辞呈,意欲告老还乡,为家人守柩,朝中之事还是不劳卿家烦心的好!”
赵熙垂首躬身,似是被方炫点到了痛处,身子微微颤抖,隔了半晌方才平静下来,语气很是谦恭:“臣虽已递辞呈,然却还不曾离朝,理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陛下分忧!”
方炫隐隐含著几分冷意:“哦?但不知赵卿家要如何为朕分忧啊?”
赵熙眼光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蔚绾一眼,见太傅仍旧神态平和,心头一酸,咬咬牙拔高声音:“臣知太傅尚无家宅,臣日下即将离京,尚书府空置,陛下可赐於太傅居住!一来可解太傅居住深宫内闱的窘况;二来太傅与臣及臣的。。。。。。家人素来相熟,尚书府地形熟悉,也不至。。。。。。”
话音未落,便被皇帝打断了:“太傅乃是正一品大员,是朕的恩师!如何能去住那三品陋宅,尚书府该当留给後来者,不用再奏了!退下!”
赵熙暗叹:太傅啊太傅,人微言轻,我是帮不了你了!黯然垂首退回列班。
方炫瞥了瞥蔚绾,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忽然站起身来,神情庄重地宣布:“朕已有决断,此奏再不许议!太傅乃是朕的恩师,寻常百姓亦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朕为表尊师重道之心,敬请太傅移居永安宫,先皇已逝,太傅教与朕学术王道,便如朕之第二位父亲,居於永安宫并无不妥之处。好了,今日朝议至此,众卿退朝吧!”
一番话说得义正严辞,皇帝再不理众臣犹在殿下,龙袖微甩,已大步进了内殿。潘海连忙大喊:“退朝。。。。。。”
众臣面面相觑,眼见皇帝已不见了身影,一时议论纷纷,三三两两走出大殿,萧寒远瞧了瞧兀立不动的太子太傅,咬牙跺了跺脚,急匆匆走了出去。
殿内安静下来,赵熙慢慢靠近蔚绾,低声道:“太傅,今日我便带子悟离开京城,你。。。。。。务必多多保重!”
蔚绾缓缓回头,目中闪过一丝伤痛,转瞬即逝,语气带了几分歉然:“赵大人,是蔚绾无能,不能挽回子悟的。。。。。。”
赵熙的呼吸有些急促,急急打断他的话:“生死由命,与太傅无关。子悟十几年来屡受病痛缠绕,我。。。。。。我。。。。。。”语声微带颤抖,竟似不知如何说下去一般。
秋子悟的离世毫无预兆,却是晨起无聊,修剪花木时突然晕倒,宿疾并著喘症一并发作,心脏衰败,呼吸维艰。挣扎了一日,是夜,在赵熙怀里咽下了最後一口气,瞌然长逝,蔚绾使劲解数也未能挽回他的性命。
萧萧几叶风兼雨,离人偏识长更苦。
赵熙抱著秋子悟的尸身枯坐一夜,第二日再见时蔚绾骇然大吃一惊,昔日英姿勃发的友人不过一宿,便已两鬓飞霜,形容枯槁,双目无神,韶华不再。
三日入敛,赵无咎与蒲歆带著两岁稚儿从云岫山庄赶了回来,终是见著了秋子悟最後的遗容。眼见赵熙一蹶不振,赵无咎忧心父亲,坚持要将赵熙带回云岫怡养。赵熙只言早年欲带子悟归隐田园,却终生不得应诺,此番再不想去他方,愿带子悟隐於山水风云之间,朝伴夕露,日赏黄花,仅此而已。
赵无咎心知父亲已盟死志,苦劝不得果,竟不敢再回云岫,终日守在家中。赵熙心意已决,向朝廷递了辞呈,并不理睬儿子,自顾自收拾行装,准备带著爱人的尸身早日归去,远离凡尘俗事。
蔚绾静静凝视著赵熙,十几年的交情,十几年的友谊,友人伤痛之情,如何不能领会?
默默叹息一声,宛转祝福:“一路顺风!”
赵熙心领神会,抱拳微揖:“伴君如伴虎,太傅若能及早抽身实是最好!赵熙帮不了太傅,命力所限,著实惭愧!”
蔚绾淡淡一笑:“何知君便如虎?他终不是个狠辣的人,否则淄阳王也不会有此嚣扈之时。对淄阳王他尚能留几分颜面,何论是我?你不用担心!路上多加珍重!待见著子悟,转我怀念之情。”
赵熙微笑,自秋子悟离世後,他便似不知笑为何物一般,终日抑郁,此番略略开颜,神情中竟带了几分宽慰。终是有人能了解自己的情怀!子悟既去,这人世还有什麽可留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