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多雨,气候阴晴不定。早起晴空朗朗万里无云。刚过晌午,远远一声闷雷打得日光陡然暗了三分。顷刻,闪电交加,黑云压城。泼天大雨说下就下,任性如同天下间兵权在握的诸侯。

不一会儿,积水成河。顽皮的孩童在娘亲的催促声里一溜烟跑过,踩出水花朵朵。墙根下,今夏刚长成的新绿小草猝不及防被吹得东倒西歪。後院里的银杏挺拔高大,一阵狂风掠过,扫落一地落叶。

杂货铺里,精瘦的兔子精熟稔地在满地杂物间蹦跳来回,一手捧著厚厚的账册,举头一一在各色奇形怪状的货品间点阅:「一五,一十,一十五,二十……咦?那只青铜百雀瓶哪儿去了。山楂,你又乱放东西。」

「不是我,别冤枉好人。」好逸恶劳地狸猫精讨好地偎在韩觇脚下,两爪高举,殷勤地把手中的大碗托到韩觇面前,「主人,吃樱桃,我刚摘的。城东豆腐巷右拐第三家,他家的樱桃树今年长得最好,半年前,我就开始留心了。」

边说边偷偷把爪子伸进碗里抓两个,一股脑塞进嘴里,连梗带核全数吞进肚子里。杏仁蔑视的眼神下,山楂心满意足地摸摸肚皮:「再过两天,後街李老头院子里的葡萄该熟了。」

「再敢偷吃,我就把你吃了。」账台前特意收拾出了一方空地,搬一把竹椅,韩觇心平气和地看著外头的风雨人间。

鬼魅畏光,平素只能在夜间现身。拜这场大雨所赐,他难得能走出内室,好好看一眼这久违的凡间烟火。

屋外的雷雨下得浩大,雷声震耳,暴雨瓢泼。贪嘴的狸猫恋恋不舍地嚼著手里的樱桃梗,眼望门外:「咦,这不是那位道长吗?」

他手指巷口,韩觇放眼瞧去,道道雨帘里,打著伞缓步而来的道者在狼狈奔窜的行人中分外醒目。古旧的油纸伞,握著伞柄的修长手指,被风撩起衣角的道袍上镶著苍蓝色的滚边。风雨交加,他从滚滚浊世里缓缓而来,杏黄的油纸伞下,一张无风无浪无喜怒的英挺面孔,眉间眼下不起一丝波澜。

「啧啧……都说妖怪是没人味儿的。比起咱们来,这位道长瞧著更不像人。」手中的樱桃梗掉落在地,山楂毫不在意,一径摇头感歎。

他原本就不是人。韩觇听了,嗤笑不已:「他是真君下凡,立志荡浊除秽,扫尽天下妖邪的。背上宝剑名曰幽明,乃终南至宝。相传当年为伏虎真人所铸,斩得魔君,杀得鬼王,甚至,可以诛仙。终南上下奉为镇派秘宝,非掌教谕令不得轻取妄动。这样的人,岂是俗世里那些口称慈悲的寻常出家人可以相提并论?」

冒雨而来的道者不紧不慢在杂货铺正对面的窄檐下站定,鬼魅明赞暗讽的话语刚好听得明白。傅长亭神色不动,举著伞,隔著雨幕,静静听他议论。

韩觇毫不顾忌,勾唇冲他一笑:「我说得可有错?」

木道士端著脸,不动怒,不发笑,声调不高不低,语气不咸不淡:「公子谬赞。」话语是谦虚的,却偏偏听不到半分谦恭。

雨水哗哗,盖住了前後四邻关门闭户的杂声,掩住了街边墙下汇流成河的潺潺水声,将店内店外一坐一立的两人隔绝在了一个水汽氤氲的世界,耳边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店里的鬼魅目光泠泠,直视著店外白衣的道者。傅长亭在风里站得挺拔,如同终南山颠积雪满枝却不改傲骨的青松。垂及膝盖的宽大衣袖时不时被风吹起。衣袂飘摇,韩觇瞥见,他腰间还系著他送他的坠饰。一丝不苟的木道士。鬼魅心说。

雨水顺著房檐接连落下,打在伞上,落在鞋边,却半分不曾沾染他如墨的发。仿佛周身上下都被结界严密守护,一路逆风而来,道者的衣袍上却不见半点湿痕。

「好一身天罡正气,刀枪如入,百毒不侵。」韩觇由衷赞歎,清亮透彻的眼中隐隐绰绰泛起一线思绪,「你师父金云子在你这个年纪时,只怕也不曾有这般修为。」

天罡正气讲求气韵平稳,沈如山岳,静如止水。修道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五脏六腑俱清,七情六欲全消。至情至性,至真至纯,方成大道。

「寻常弟子修炼十数年,能略悟一二者,已是翘楚。听说,你师父下山後云游四方,历经人世悲喜离合跌宕坎坷,四十岁重返终南,闭关十载,终成大道。在终南派中,实属百年不遇的奇才。呵……他从来就是奇才,终南上下,谁不知他天资过人。」

雨水叮咚,敲著屋顶的黛瓦,打著院中的芭蕉。急促处峰聚山涌,天地激荡。舒缓处细细咽咽,润物无声。恰似他自以为早已忘却的前尘过往。

终南山颠渺如云海的白雾,三清殿上终年不散的香烟,严冬清早栖霞峰上忘我练剑的少年。腾跃翻转,如蛟龙,如翩鸿,他挽剑如花,团团剑花盛开在漫天飞舞的大雪里,绽放在静默无声的群山前,倒映在他偷偷窥视的双眸里。

同样是少年子弟,他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振臂一呼,得万千宠爱。他却只是寻常,天资寻常,悟性寻常,际遇寻常,寻寻常常做一个世外的修道人,终极一生就这般寻常下去。一如他们早已被注定的结局,金云子会是羽化飞升,而他只能是寿终正寝。

可是师兄不这麽想。

「总有一日,我也会如他一般立於众生之巅。」握拳起誓的师兄眼中异光闪烁,完全不见了平日里的宽厚温和。

他怔怔地看,目光失措,忽然间不知该看向哪一方。

彼时,你我皆年少,不知凡世流离,不知天地险恶,不知人心易变。

种种变故後,如今,雪中练剑的少年成了一代宗师,握拳立誓的师兄果真名震天下,唯有他,依然还是怔怔的,失措的目光不知该看向谁。

「阁下是终南故人?」久久不说话的道士开口发问。

陷入回忆里的鬼魅侧耳聆听著雨声,诡笑著把问题又抛还给他:「你猜。」

傅长亭的脸色立时又阴了。这个道士太较真,不容许心头有半点疑惑。

天色却放晴了,屋外又响起孩童呼朋结伴的嬉闹声。门下的古旧铜铃被风吹送著,发出低沈的铃音。

施施然起身,从账台上取过早已凉透的茶,韩觇转身向内,掀开门帘,再度迈步走入那间昏暗不清的暗室:「若是将来重回终南,可以去问问你师父,那只紫金香炉可追回来了?」

粗瓷的茶盏被紧紧捂在手心里,世情再冷也冷不过无心无影的鬼。在鬼魅手中,无论什麽都是温暖的。

背对著傅长亭的韩觇看不见道者脸上的端肃。须臾之间,傅长亭的眼中闪过无数心绪,疑惑、茫然、无解……最後混到一处,成了沈思。

今夏第三场雷雨过後,张铁匠家六岁的儿子不见了。又过几日,陈秀才家刚过五岁的女儿也忽然在家中消失。方安定了一阵,曲江城内再起风云。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又是一片萧条。

这样的日子里,傅长亭常常会站在杂货铺前观望一阵。寡言的道士不说话不进门,直愣愣在对面人家的房檐下立定,有时一站就是大半天,有时刚瞥见了身影,再回头却又不见。房檐太低,眼看就要压上他高高的发冠,心高气傲的道士难得半垂下头,看向杂货铺内的目光却还是冷冽的,似探究,似打量,似观察,穿透了堆砌如山的杂乱货物,直直落向那道挡在内室门前的厚重门帘上。

「主人,那位道长又来了。」山楂每每都要凑到帘边通报一声。

「随他去。」端坐在一室暧昧晦暗的光线里,韩觇答得冷淡,「看久了,他自然会走。」

一天又一天,却总见他日日雷打不动地来,无论三伏酷暑,无论暴雨如注。一丝不苟将衣扣扣到下巴尖的道士,背著长剑,抿著嘴唇,木桩子一般戳在那儿,无欲无情的面孔上看不出半点来意,静静地、细细地,看著这杂货铺里的人与物,仿佛百看不厌。

主仆三人的日子过得简单,天明开张,日落打烊。生意不咸不淡,隔三差五有人好奇地摸进店里询问一阵,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当家看店的两只妖精也不灰心,勤勤恳恳把架上的货物搬出来擦拭一遍,又再小心翼翼放回去。兔子吝啬而贪婪,擦拭器皿的时候总不忘拿抹布把自己的大门牙也仔细擦擦。狸猫懒惰而好吃,总在兔子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趴在账台上吃著糕点装肚子疼。

小店门边攀著一枝从墙缝里长出的牵牛花,粉紫色的小花开了大半,羞答答缠在左边门框正中央。门槛下世不知名的杂草,长著三瓣心形的叶子,开著浅粉色的小花。巷中寂静时,傅长亭能清晰地听见店中两只妖怪的对话,杏仁垂涎著货架最顶层柚木盒子中的金烛台,山楂思念著清早沈在井中的大西瓜。

隐藏在人世中的妖怪,却过著比凡人更简单的生活。

一天之中,韩觇很少出现在店堂里。黄昏的时候,他会走出暗室,坐在账台後翻一翻那本厚厚的账册。微微侧过头,向站在房外的傅长亭望一眼,眼神里没有惊讶也不存疑问,淡淡一眼瞟过,恍若是在看从未相识的陌生人。

下雨时,他常坐在那把老得快散架的竹椅上,椅子「吱吱嘎嘎」的呻吟和著错落的雨声,闲散地看山楂和杏仁整理货品。一扇门板那麽大的铺子,不知到底藏了多少奇珍异宝,累得兔子和狸猫天天爬上跃下清理,却还有许许多多擦不完的花瓶,装不完的木匣。

「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口气不容置疑,闭眼午睡的韩觇对杏仁道。

兔子精的手顿时抖了,站在高高的木梯上,紧紧抓著手中的铜镜:「主人,我没有……」

「放回去,否则掰了你的牙。」

「我真的没有……」

一旁的山楂不耐烦地晃了晃梯子:「赶紧拿出来,连我都瞧见了。」

磨磨蹭蹭地,杏仁从袖子里那出了一个描著金漆的小木盒。

「另一个。」始终闭著眼,靠坐在竹椅上的鬼魅惬意地享受雨水带来的清凉。

另一只袖子里藏著一个虾须金环。

「腰带。」

杏仁的脸整个都皱了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腰带里掏出一个玉带钩:「真的没有了。」

韩觇只留给他一张冷得刺骨的侧脸:「山楂,把他的金牙掰了。」

「主人饶命!还有!还有!」哆哆嗦嗦地脱下鞋,杏仁眼中含著泪,从鞋里挖出两个大小不一的银疙瘩,「我喜欢亮晶晶的……忍不住就……」

「再有下次……」打断他的话,韩觇睁开眼,视线正对著屋外的傅长亭,「我就把你丢进霖湖里。」

带著丝丝寒气的视线从傅长亭脸上移开,划过沈甸甸的货架,扫向货架下战战兢兢的两只妖怪:「山楂,你也一样。」

兔子和狸猫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面面相觑一阵,赶紧抱住臂膀狠狠打一个寒颤,双双显出原形蹭到他脚边:「主人,呜呜呜呜……」泪光盈盈,楚楚可怜。

「没出息。」鬼魅绷著脸,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甩袖子,气冲冲朝里走。

把一切看在眼里,傅长亭目送著韩觇消失在暗室之中,冰冻的眼眸中缓缓生出一分笑意。

「木道士。」暗室里,鬼魅低声嘟囔著。

格窗下的木桌上放著一只玉匣。是今天一早有人放在杂货铺门前的。匣上放著一张被折起的纸笺,韩觇走到桌前将纸笺拿起,看都未看一眼,手腕轻扬,指间的短笺瞬时化为粉末,飘散於地。

伸手把玉匣打开一线,寒气四溢,冻住了指尖。匣子里是两颗心,人心,不及他一个拳头大小,算年纪不会超过八岁。

「师兄……」长歎一声,韩觇眼望前方,菱花格窗模糊了外头的天光,雨滴「啪啪」落在窗上,声声入耳,声声惊心。

霖湖边箫声呜咽,湖水粼粼,绿柳成堤。

穿著玫红衣裙的女子嫋嫋从湖水里走出,肤如凝脂,面如桃花:「好弟弟,姐姐好些天不见你,正思念得紧。」

韩觇放下箫,嘲弄地看她脸上越发浓豔的妆容:「伤好了?」

虚情假意的笑顿时化作熊熊怒火,离姬走近,层层铅粉下,一道自左颊延伸至眼角的红痕依旧隐约可见:「托福,奴家会一辈子记得你。」

「那不是你能招惹的人。」不知死活的鬼魅越发笑得讥讽,「他该告诫你才是。」

「这正是天师让我警告你的。」拧身在石桌前坐下,离姬与韩觇面面相对,豔丽无双的女子,嗓音娇脆却句句狠戾,「尽好你的本分,别自作聪明。小心引火上身,到时候自身难保。」

韩觇不做声,把桌上的簇新拨浪鼓丢进湖里。湖面上荡起一片涟漪,须臾过後,又是无痕无迹。

「哼!」离姬不屑,唇角微翘,柳眉蹙起,款款摆摆,再度向水中走去,「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好自为之。」

断断续续的箫声低低如诉,韩觇看一眼她头颅高抬的高傲背影,披帛似云,裙裾如波,轻纱裙掐出盈盈一握一把纤腰,如此姿色,该是九天之上的神宫妃子,而非污浊人间的媚俗妖孽:「你也好自为之。」

离姬回头,笑容嫣然,描画细致的一双丹凤眼里尽是轻蔑:「天师说得没错,你这人败就败在你的慈悲上,太心软,太轻信,旁人落一滴无关紧要的泪,你就能剜了自己心头的肉。」

她摇头,她失笑,婀娜妖娆的背影每踏一步都漂亮得仿佛舞蹈。韩觇握著竹箫,安坐在亭下问笑得不能自已的她:「那你呢?对他难道不是轻信?」

「住口!我那是喜欢!」离姬蓦然停了笑。恶狠狠扭过头,她睁大眼瞪著韩觇,尖尖的下巴被月色勾勒得锐利如刀,「是喜欢。因为喜欢,所以相信。我相信天师。」

她一字一字说得缓慢,被纱衣紧紧包裹的胸膛剧烈起伏。失了平日的嬉笑轻浮,湖面上倾倒众生的女妖与世间所有平凡女子没有丝毫差别,会疯狂,会偏执,会痴妄,会为了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人,哪怕毁了自己也在所不惜。

韩觇敛下目光,看向自己握著竹箫的手。那手是残缺的,右手无名指处空空荡荡。

倏忽几日,城中再无异事。新来的卖货郎同东街的杨寡妇抱怨,货担内少了一只拨浪鼓,钱袋里却莫名多出几颗碎银子。

「一只拨浪鼓要不了这麽多……」实诚的年轻人为难地皱起眉。

杨寡妇嘻嘻地笑,手指头上的指甲尖尖长长,拽上货郎的衣袖,拽著拽著就把他拽进了屋子里。

杂货铺里的鬼魅不著痕迹地把门帘掀开一角,铺子外的道士一如既往映入眼帘。七月正午的阳光耀眼刺目,白花花的光影里,白衣翩翩的道者器宇轩昂,站在小店门外,只一个身影就占去了天下人的注目。

片刻後,韩觇听见他的衣摆擦过门槛的窸窣声,一步接一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而来,一如他说话时的声调,沈稳,端重,刻板。

三天前,从来只在店外观望的道士径直走进店里,站到了内室的门帘前:「韩公子,在下有一言相劝。」

暗室外的妖怪和暗室里的鬼魅俱都吃了一惊,竖起耳朵听他的下文。

道士难得显出了几分踌躇:「如若方便……」

「嗯?」韩觇等得心焦,「什麽?」

「可否将货架略加整理?」仿佛觉得说得还不够直白,古板的道士绷著看不见表情的脸,直言不讳,「太杂乱了。」

老实是可爱,如果太老实,就是可恨。

韩觇久久说不出话。

在门外足足站了十天,日日风雨无阻的道士,昂著脸,犹自候在帘外,执意要等一个回答。

暗室里的鬼魅咬碎了一口银牙:「杏仁,送客!」

他竟也不气恼,下巴微收,弯腰告辞:「贫道叨扰。」

走至门边,里头的鬼魅按捺下了怒气,冷声嘲弄:「道长是不染人间烟火的化外人,小店鄙陋,恐怕再收拾也收拾不出『干净』二字。可否请道长赐教一二?」

道士离去的身影凝住了。帘後的鬼魅勾著嘴角笑得算计。

原以为他会一如往常,高抬著下巴,拂袖而去。却不想他当真留下了,一言不发,挽起袖子,登上木梯,三下五除二就把货架最上头的大小箱盒全数取下,动作干净利落,不给韩觇半点插嘴的余地。

连日雷雨,店内飘荡著一股潮湿的气味。古旧的木质货架被压得摇摇欲坠。傅长亭信手从架上抽出一个木匣。匣子上也沾了几分潮气,里头放著一小块黯淡得看不出本来色泽的暗黄织品。

「这是从前朝皇帝的龙袍上剪下来的。」杏仁搓著手紧紧跟在傅长亭身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著他手中的木匣,「小心些。花了三个铜板买的。」

傅长亭举头再看,成堆的铜制器皿中藏著一只黄铜方盒。盒子虽小,却极有分量,入手便是一沈。屏息打开,里头却只有一根青黄两色相间的羽毛。

「维鸟之羽。」懒洋洋地在账台上翻个身,化出原形的山楂吸了吸鼻子,「那是应祸之鸟,身上的东西也不吉利。」

金银器械,铜镜锡器,各色各样,不计其数。外域的透明酒瓶,本城绣娘亲制的绣帕,路边捡来的一枝干枯的花,只有传说中才有的上古遗物……店内几乎应有尽有,收藏浩瀚如海,好似要以尺寸之地将天下尽数纳入。

短短两日,仿佛已经将世间所有物器看尽。傅长亭时常会不由自主停下手,仔仔细细察看架上的货品。内室中的鬼魅,收著这些东西做什麽?

在最靠近内室的木架最顶端,孤零零地摆了一只小小的香炉。不同於其他货品的干净整洁,香炉上蛛网盘结,厚厚的积灰将炉身整个裹住。长臂轻舒,傅长亭忍不住伸手把它够下。

「哼。」门帘後逸出一声轻哼。始终在窥视的鬼魅抱著臂膀靠在门框上,将门帘拉开稍许,冷冷看他的举动。

拂开炉上的灰尘,赫然是一只做工精致的紫金香炉。留心用手指摩挲内壁,炉内镌刻有经文,寥寥几字,说著此炉的来历──取自昆仑,铸於蓬莱,收於终南。

「这……」傅长亭转身向内。

门帘挡住了韩觇的身影,只能由门边的缝隙里看见他垂落於地的纱衣衣袖:「想要就拿去。」冷漠疏离,仿佛不关痛痒。

「嗯。」道者点点头,爱惜地用手拭去香炉上的灰尘,「终南之物,不得流落於外。」

一本正经的话语,一本正经的口气,一本正经的眼神。

「噗嗤──」,店内的兔子和狸猫忍不住笑出了声。

帘内也同时传出一声嗤笑。降妖伏魔是正道,收回旧物是正道,在你终南派眼里,只要是你想的,就是天经地义的正道。

讥讽的话语尚未出口,那头突然伸手,越过门帘,递来一串珠链。被经年香烟渲染成墨色的木珠散发著淡淡幽香,粒粒滚圆,颗颗滑润,长年戴在道者的腕上。

垂下眼,韩觇定定地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性喜整洁的道士,连一双手也始终保持得干净,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关节处有著练剑时留下的厚茧。黝黑的珠链挂在他的指间微微晃动,他的视线也不由自主跟著一起摇摆:「做什麽?」

「终南之物,亦是公子之物。贫道以物换物。」一如既往是那般理所当然的口吻,天下间似乎从未有过傅长亭不能理直气壮说出口的话语。

帘子与门框间被拉开了窄窄一道缝隙,门内的鬼魅垂著头,只露出了小半张异於常人的苍白面孔。门外的道士执著地伸著手,总是正气俨然的脸庞同样被帘子挡住了大半。

「一个香炉值不了这麽多。」韩觇别开眼,视线沿著他悬在半空的手臂一路望向那双如他手中珠链般墨黑幽深的眼眸,「道长若真过意不去,在下便向道长索求一物。」

傅长亭的眼中闪了一闪:「何物?」

「你身上的道袍。」门帘後的鬼仰著头,眼神坚定,神情肃穆,嘴角边全无一丝笑意,「在下要一件道长身上的道袍。」

道者的脸上透著讶异,沈吟一会儿,他郑重点头:「好。贫道这就为公子取来。」

连一声为什麽都不曾问过,他飞身登上木梯,端端正正把香炉放回原处,一摆衣袖就昂然而去。追著他的离去的背影看了许久,韩觇斜倚著门框,愣怔许久,止不住慢慢把双眼弯起:「真是个木道士。」

木道士一去却不再来。韩觇直直坐在内室的格窗下,看著窗外的日光从灿烂的金色变作火烧般的红色,再到朦胧的灰,全然的黑。店内寂静,再无来客。

点起手边的烛灯,鬼魅摇摇头,唇角微扬,火光里映出一个自嘲的笑。拿起竹箫,韩觇去了霖湖边。

霖湖山水如昨,黑沈沈的水面掩盖了一切,了无痕迹。月色溶溶,波光粼粼,箫声零落。吹奏了许久的曲调断断续续,不一刻就被风吹散。韩觇索性止了箫声,抬起右手,看自己指间的残缺。难怪人说,要落个全尸。不过失了一根手指,没想到,就会辛苦如斯。

伸长臂膀,把手举得更高,鬼魅歪著头,饶有兴趣地将自己的断指一看再看。中指与小指间的空白,刚好把天边窄窄的下弦月盛在正中。双指夹起、松开,月亮时隐时现,眼前时暗时名。玩腻了,韩觇垂下手,望向天空的双眼跟著一起落下,指间的月亮换成了长亭外驻足而立的道者。

这道士口口声声嚷著妖孽,自己却跟精怪似的,常常一声不吭就站到了眼前。韩觇举著手掌,透过指缝笑吟吟地看一步步缓缓走来的他:「在下以为,道长是反悔了。」

傅长亭还是那张已经万年不变的刻板面孔,意外地,枯水般单调的声调此刻却有些不稳:「贫道的道袍旧了,这是师弟的。」

为抚慰苍生,终南弟子散落天下。不过离此地最近的道观,也要在明州盈水城内。以凡人的脚程,快马加鞭不眠不休,整整三天方能到达。即使是术法高深如他,想要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往来,也并非易事。

常人眼中,那不过是一句调侃的戏言。想不到他竟这般当真。韩觇始料不及,落下手,借著月光怔怔地对上他的眼。总是衣冠齐整,步伐从容的道者,不染凡尘的洁白衣袖沾了烟灰,不履红尘的皂靴带了湿泥,压在到道冠下的发丝松了,散落在额前,被汗水浸得湿透。

他胸膛剧烈起伏,轻咳了两声,干涩的声音盖不住粗重的喘息:「新的,从未穿过。」

都喘成了这样,还不忘一板一眼地解释。

韩觇笑得更浓,曲起手肘撑著石桌,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执著竹箫,虚晃晃点向他的胸口:「若我只要道长身上这一件呢?」

喘息未定的道者脸上一紧,低下头,沈沈望进他溢满笑意的眼。狡黠的鬼魅镇定地同他对视,恶意地要从他眼中看出为难:「当时在下说,在下要一件道长身上的道袍。」

两两相望,他不言,他不语,彼此盯著对方眼中的自己。半晌过後,傅长亭眼中光华一闪:「好。」

双肩微振,宽大的外袍应声褪下。

韩觇但见眼前一片雪白,几番抖动,道者那绣著淡银色卷云暗纹的外袍已整整齐齐叠放在桌前。再抬眼,那头的道士一脸严肃,正要解开身上的腰带。

「你、你、你……」张口结舌,手中的竹箫颤颤指著他,韩觇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你真是、真是……」

你这道士,难道从未听说过「玩笑」二字不成?哭笑不得的鬼魅不知该从何说起:「你这道士……你……你别脱了!」

傅长亭犹自抓著腰带,不解地看向神情突变的他:「公子有何吩咐?」

「哈哈哈哈哈……」克制不住,他大笑出声。手臂横放在桌上,韩觇捂著脸,笑得前俯後仰,「你呀你,你这道士……」

该说你什麽好?一边笑一边连连摇头。清朗的笑声融进了风里,湖面上吹开阵阵涟漪。

傅长亭默不作声任由他笑,实诚的道士这时候才醒悟,自己又被作弄了。拧起眉头,他狼狈地紧了紧衣领,眼神中抑制不住透出几分愤然。

韩觇见了,笑得愈加促狭,连著咳嗽几声,方才勉强止了笑。拉开桌上道者不远千里送来的报复,果真是簇新的道袍,折痕笔直流畅,一如眼前说一不二的男子。

「多少年了,一点没变。」心中的喟歎脱口而出,鬼魅感慨万千,衣襟上苍蓝色的与袖口细致的卷云暗纹,皆是昔年模样。

昔年,他犹是懵懂稚子的昔年。彼时,终南山间缭绕著薄纱般轻柔的苍茫晨雾,锺楼上的青铜大锺悠长低沈响过三响,早课时分,三清殿内外星罗棋布坐满垂首低诵的道子。莲花样的精致道冠稳稳拢住了如墨的青丝,衣襟上苍蓝色的滚边衬出少年弟子如雪的容颜。刻苦的弟子们正襟危坐,低敛的眉目蕴满了宁和,岚风将他们的衣袖吹起,暗绣在袖扣的花纹隐隐绰绰,如烟的雾气里,洋洋洒洒,相连成一片银色的云海。浩浩渺渺,一直照进他百年後的幽梦里,如梦如幻,如雾如电。

「按辈分,你应该尊我一声师叔。」鬼魅的口气中带著刻意的夸耀,只是脸上毫无得色,「你师父金云子师从前任掌教,是首座大弟子。我入门最晚,若非师兄在山脚下捡到我,我早已轮回往生。」

师父说,他被父母遗弃在山下。刚好师兄偷出山门下山玩耍,听到哭声,於是就把他捡了回去。那时,他已经三岁,可是这些事却一概都不记得。倒是师兄三天两头就要拿他消遣一番,捏著他的脸反复揉搓,啧啧感歎:「瞧这细皮嫩肉的,我这是捡到了宝。」

一旁有其他师兄起哄:「可惜是个小子。是个姑娘多好,白捡一个媳妇。」

师兄也不恼,咧著嘴笑得比他们还大声。只有他,挣扎在师兄的手底下怎麽也逃不脱,急得两眼都是泪。

因为排行最末,师兄们总爱欺负他。那时年纪小,本事也没学会几样,被欺负惨了只会蹲在一边哭。师兄总是心急火燎地跑来,一个个把欺负他的人打翻在地,而後摸著他的头,揽著他的肩,挑著嘴角笑得张扬又骄狂:「小师弟是我捡来的,我的人。欺负他不算本事,有本事跟我比划。」

「同辈里,师兄是最出色的,除了你师父。」桌上的道袍被他压在掌上一遍又一遍摩挲,手指贴在洁白的衣衫上恋恋不舍地徘徊过一次又一次,韩觇的眼中看不见天边的弦月,也看不见面前的傅长亭,目光迷离,满满都是这深深浅浅纠缠不休的花纹。

傅长亭沈声道:「师父从未告诉我这些。」

终南掌教已是要跳出三界的是得道者,前尘种种,譬如昨日死,恐怕早已消散在三清殿上日复一日的嫋嫋香烟里。

执著人世的鬼魅眯起眼:「他不知道这些。」

鹤立鸡群的大师兄只要目无下尘地从他们这些天资平庸的师弟前昂首走过,留给他们一个风华绝代的背影就好。其他的,不过都是无关紧要。

「你可记得同辈中所有师兄弟的名讳?何时入门?师从何人?修为如何?」

「……」傅长亭老实地低下头摇了一摇。

韩觇的手指画著圈,最後停在了道袍胸前靠近心口的位置:「所以师兄恨他。」

无论羡慕、嫉妒、喜欢、憎恨,世间事最可恨,莫过於你将他日日夜夜挂在嘴边、映入眼里、刻进心底,而他却云淡风轻,无事人一样,从未将你正眼看过。

「论刻苦,师兄不下於他。论勤奋,师兄从未懈怠。论悟性,师兄也是聪明绝顶。但是,以天资……」那是天注定的,人心再挣扎也抵不过生死簿上那轻描淡写的一笔。只这一笔,却成了师兄一生的偏执。话题扯远了,韩觇恍恍然回过神,看了看神情专注的道士,慢慢将右手抬起,「你师父第一次看我,是因为那只香炉。」

失了一指的右手伸到傅长亭晃了一晃,韩觇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调,一字字问他:「依终南律,贼盗者,作何讲?」

傅长亭的语速同样缓慢,一眨不眨盯著他的眼,鬼魅的眼中是面容沈痛的他:「贼盗者耻,与羞辱师门同罪,断一指,逐出师门。」

「所以,这身道袍我穿不上了。」他嘴里说得轻松,始终在道袍上流连的手指慢慢压著衣襟划过最後一道,韩觇狠狠收回目光,一如当日在山门前回望的最後一眼。左手一拂,又将整个包袱盖得严密,不曾泄了一丝空隙,「乖侄儿,师叔被你逗得开心。可要我告诉你,终南的宝物法器都藏在哪儿?」

不理会他的玩笑,傅长亭猛然伸手,一把抓住他未及收回的右手。

「你……」韩觇吃惊,奋力要将手挣脱。道者的掌心热得滚烫,炽烈得让他想起那只药瓶上温暖的余温。鬼魅性阴,只需一点点热度就能充实整个空荡的心房。

傅长亭的眼中依旧看不到喜怒。他执意拉著他的手,另一手在腕间撸过,好似三月间从湖边柳林里吹来的和煦春风,拂过两人交握的手指,擦过韩觇的手背,最後捋开衣袖,握住了鬼魅细瘦的手腕。

韩觇但觉腕间也是一阵温热,低头一看,却是白天傅长亭隔著门帘递来的那串珠链,正摇摇晃晃套在了自己的腕上。

不等他发问,傅长亭先自开口:「有益修行,助你早入轮回。」

「我不……」拒绝冲口而出,韩觇用力後拉,想要挣开他的手,结果,拉扯著珠链的左手也被他箍住了。

道者的手心紧紧贴著他的手背,纠缠在一起手指彼此交叉。韩觇发现,傅长亭的眼正直剌剌直视著他的断指,心头一跳,越发挣扎得用力:「你放手!」

即使此刻,也未见这平日里规行矩步的道士有半分的退让,手掌一翻,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背,任由他铭刻著羞辱的手直白地呈现在两人面前。

「你!」韩觇红了眼,咬紧牙关,撇开头,不愿从他眼中看到半分的不齿。那样的目光他看过太多。不需要这刚直不阿的道士再来重复。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断指之间,他双眼清透,还是那张对妖邪断罪问死的无私面孔,眼角眉梢,却是说不尽的温柔哀怜,「轮回去吧,人世太苦。」

上一回有人对他如此说话是什麽时候?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这样灼热的掌心,寥寥八个字,一路从耳朵直直落进心底,如同他方才丢进湖里的胭脂盒一般,「咚」地一声轻响,泛开无数涟漪。心酸、委屈、悲伤、愤怒,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全数被他短短的一句话唤醒,从内心最深处喷涌而上,却又全数被堵在了喉头。

你这冠冕堂皇的道士,你知道些什麽!你又能体会多少?

许久许久,始终半垂著眼的鬼魅徐徐抬头,清秀俊逸的脸上一双饱含讥笑的眼:「我、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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