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不要怕。”
黎九在道上的称呼,渐渐从“九哥”变成了“九爷”。
这跟年龄没关系,只跟势力、实力、权力挂钩。事实上,这一年,黎九不过将将三十岁。
三十岁的黎九爷,高大威猛,挺拔帅气,手下弟兄如云,势力范围如蛛网般覆盖了南方那两座双子城市。双子星里,Z市是从无到有建设起来的新地图,相邻的G市却是千年以降的重镇,旧势力盘根错节。然而敢想敢拼敢干的黎九爷,愣是凭着胆大心黑不怕死,在G市也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硬生生插进去了一只脚。
黎九爷不好赌,也不好色,对于各方势力送来的小美人小帅哥,不想收的拒,能收的收,之后就转手送到名下的龙凤呈祥夜总会。事实上,他甚至连钱都不怎么在乎。每有进益,他手下的兄弟都是上上份儿,身为老大的他,对兄弟们出手极其阔绰,自己反而不怎么留钱。这使得他相当留得住人和人心。
如此清贫的黎九爷,在这一年年末忽然得了笔可观的进益,他要给弟兄们发红包,一帮饿狼竟然个个羞涩地拒了,有胆大的说:“九爷!大过年的,您给自个儿和时哥添点东西吧!”黎九一想很对,于是非常财大气粗地带着时安知去隔壁的资本主义城市买衣服去了。
时安知这些年过得平淡安稳,黎九在外拼杀世界,但永远都是洗干净了才会去见他。他初时担心黎九的安全,然而一日日一年年,黎九仿佛神兵护体,几乎就没遇过什么危险受过什么伤,他渐渐放了心。他知道他的小九是这世上最无敌的存在,黎九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都是养好了伤才会在他面前出现,没必要,更舍不得。
也因此,时安知的气质一直恬淡如水,斯文贵气。他穿得随便,衣食都寻常,但时光岁月都厚爱他,他长成了黎九记忆里那个小少爷的成年版,君子如玉。
土匪一样的黎九带着温文尔雅的时安知,在logo遍地的名店街非常随意地溜达着。
黎九不认识那些牌子,也不觉得多几个零的衣服有什么特别,既不能挡子弹,也不能挡砍刀。不过他知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买东西冲着贵的去,准没错。要不,他怎么会把一笔笔真金白银都砸在弟兄们身上呢。那是因为他觉得值。
他扭头看向时安知润白如玉的面颊,忽然想:小十不是佛,小十尊贵得像菩萨。
时安知不知道黎九在想什么,他的视线投放在街对面,那是一家Hermes。他忽然想到了幼年时他送给黎九的那条围巾。
“小九,我给你的那条米白色围巾呢?”
黎九一愣,他早些年居无定所风餐露宿,什么围巾,早就不知丢在哪儿了。他迟疑地看着时安知的脸,竟然有些吞吞吐吐。
“那个……啊,我……找找?”
时安知转头看他,脸上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的惆怅。他冲黎九勉强笑了下。
“那么多年,找不到了吧。没关系,我就是问一下。”
黎九看着他的表情就心头一沉,小十绝少主动查问什么东西,那围巾肯定很重要。
“那个很贵吗?”
时安知摇摇头:“也没有……不过,那是我妈当年送给我爸的结婚礼物……算了,都过去了。”
他说着,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对面的橙红色logo一眼,拉着黎九走了。
黎九非常仔细地往对面看了好一会儿。
那天他们没再逗留多久,胡乱买了些东西就回了大陆。
第二天,黎九叫来了得力的手下,凭记忆写出了那几个英文字母,吩咐道:“去这个店,把围巾、衣服、鞋子,哦不,随便什么,所有你时哥能用的东西,全部买一份来。”
手下看清楚了牌子,吓一跳,小心翼翼说:“九爷,这牌子可贵,要买那么多吗?万一时哥不喜欢呢?”
“你懂个屁,现在就去。”
手下诺诺领命去了,黎九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屈一根手指抵住了下巴,眯眼慢慢思索。
小十怎么会不喜欢呢,他太熟悉时安知的眼神和肢体语言,虽然他没法亲口去问那条围巾是什么牌子,然而那天时安知挑起话头时的眼神和最后投过去的一抹视线,若不是被这几个英文字母勾起了回忆,他黎九爷的名字倒过来写。
时安知被堆了整整两间屋子的橙红色包装纸盒吓到了。他无处可站,只能搬走了两个巨大的纸盒,清出了一小块地方。他哭笑不得地回头看黎九,问:“这是干吗?你要开店?”
黎九乐呵呵地顺手拆开了一个小纸盒,是条皮带。他圈住时安知的腰比画,顺便在耳下偷了个吻。他嬉笑着说:“我黎九一生恩怨分明……好吧好吧以后不说这句。”
他在时安知瞪他的眼神里笑了笑:“你给我一分,我还你千百。”
时安知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转头环视了一圈仿佛大卖场的室内,微微感觉头疼。
“你是不是把到手的所有钱都花了?”
黎九点头。
时安知颇有点恨铁不成钢。
“就算你的钱来得快,也不能这样糟蹋。”
黎九勾勾嘴角露出了一个相当气派的微笑。
“放上一千一百个心,钱花了再赚。九爷给你挣个天下来。”
·
黎九说话从来一言九鼎,他说要给时安知挣个天下,就真的给时安知挣了个天下。
短短几年时间,他的产业已经遍布Z市,甚至连隔壁的G市,也有一半的地盘落到了他手里。钱如潮水,势如游龙,黎九爷的名字摧枯拉朽、踩着旧势力节节攀升。
势力名望水涨船高,敬畏与憎恨也一并浮出水面。最想把他扒皮抽筋的,大概就要数在这野蛮扩张过程中被横刀夺肉的G市老牌黑帮头子霍老虎。
黎九的出现是霍老虎混黑道几十年最大的变数,最开始他没把黎九当回事,一个北佬,就那么几个人几杆枪,能成什么气候。然而几次交手之后霍老虎发现自己小看了这头悍不畏虎的初生牛犊。他打起精神亲自给黎九下了套,然而结局是直接折损了手下两员大将。
到了这个地步,如果还拿不下黎九,霍老虎的名头就可以拿出去给人擦屁股了。
黎九心黑手狠,没有弱点。一个不爱女人又不爱钱的男人,几乎可以说是无懈可击。但是霍老虎不相信这世上还真能有完全无敌的存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原来黎九的弱点,叫作时安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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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安知的生日是阴历九月二十六,黎九一开始不知道,事实上,他对“生日”这个名词都压根没概念。不过他们在一起时间够长,黎九连续几年发现时安知在这个日子里都要茹素一天。去年进了阴历九月的某一天,他吃着饭时忽然想起来,就问小十原因。时安知忸怩了一下,告诉他这一天是母难日。
“我们不会有孩子,那么……也就只好纪念一下母亲了。”
黎九夹了一筷子苦瓜进嘴,嚼着嚼着点头,说:“你妈妈一定特别好。”
时安知笑了一下:“温柔和善,漂亮,又心软。”
黎九认真看着时安知:“看出来了。”
时安知莫名觉得脸上一热,掩饰着扯开话题。
“你生日什么时候?”
黎九伸筷子夹了一箸青菜,闻声停在碗边,他努力想了阵子,末了摇摇头。
时安知的眼神慢慢转为愧疚,他问过黎九的童年,黎九不愿意多说,只说是父母双亡家人死光。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只有那一次伤病交加时黎九喃喃喊过一次妈,之后再也没提过。
黎九抬头看见他的神态,一愣,随即哈哈一乐。
“想起来了,九月二十二,就今天。”
时安知不悦地瞪他。
黎九冲他眨眼:“就这么定了,以后我就这一天8.9·⑺·⑺·9·⑺·⑺·⑺·3【澜01兰29兰55生】过生日。”
时安知还在瞪他,黎九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所以晚上我要讨生日礼物。”
时安知这下真的脸红了。
于是那几天他俩缠绵了很久,互相“送生日礼物”,都是男人,实际上对这个并不在意。不过转过年,黎九提前了很久就在准备。他在Z市西区拿了一大片地,背山面海的上风上水之地,请了国际上拿奖的华裔设计师,真金白银流水似的往里填,他给那个宅子命名为“煦园”,预备在时安知生日这天给他个惊喜,这是他为他们一手打造出来的家。
那阵子黎九的心思都放在了这房子上,家具就位,十几株百年桐柳也已经移植成活。他委托香港拍卖行收了一批民国时流出去的明清古董,其中有两件时大彬的壶,他觉得小十应该会喜欢这些东西,抽时间亲自去一一验收,再过几天要让它们去讨美人一笑。
其实黎九不懂这些东西,但有的是人懂。他站在煦园已经完全布置好的花厅里,手里握着那不过巴掌大小的紫砂壶,漫不经心地听请来的鉴定专家汇报。那些形制颜色之类的专业描述他过耳没过心,唯独正摩挲着的细腻至极的手感让他想到了时安知的肌肤,黎九忍不住一笑。他想:这玩意儿也就摸起来还算舒服,好吧,凭这个也值二百多万。
专家以为找到了知音,正要滔滔不绝地继续讲下去,忽然门外传来杂沓急速的脚步声,一个壮汉猛然撞进来,喊道:“九爷!时哥出事了!”
黎九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站他身边的专家莫名打了个寒战,只觉得周遭一瞬间冷了下去。黎九转过头,语气却很镇定,叫那壮汉继续往下说。
时安知是在外文书店里被人劫持走的,黎九给他配了两个保镖,但是一直以来都很太平,于是不免懈怠。当两个保镖发现时哥在书店洗手间里待的时间长得有点过分时,冲进去找,却只发现了一只他穿的鞋子。
壮汉说完,黎九几乎是瞬间报出了一连串人名,他叫壮汉去联系这些人,黑白两道的所有门路撒出去,时安知一根头发都不许少。
壮汉领命去了,专家背后的汗已经湿透了衬衣,他正踌躇不知该如何进退,黎九却缓声叫他继续往下说。
专家讷讷地才要张开嘴,忽然听到寂静室内“咔嗒”一声。
黎九手里握着的那壶碎成了几十片。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握着的残片,缓缓说了一句:“请先生再去找一件这样的,我要他回来时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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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安知在失踪的第二十小时被找到了。
他是被乙醚迷昏的,什么都不知道就倒了下去。醒来时被关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他拍了一阵子门,没有任何回应。他知道黎九一定会急死了,于是想尽办法要找到脱身的法子,然而那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连窗子都只在极高处开了一个不大的方框,几根铁枝纵横着割裂了光线。他只能凭借那里漏进来的天光判断天色晚了,之后那个没有光源的屋子就渐渐陷入黑暗,他努力想要保持清醒,但最终在疲倦不已和干渴中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才蒙蒙亮,他在冷硬的地上自然是睡不好的,但是他必须打起精神来自救。时安知研究了一阵似乎牢不可破的门锁,最终将目标转向了那个透气天窗。他撕开贴身的棉质衬衣结成长索,将金属皮带扣解下来作为配重,反复往上抛了十几回,最终“叮”的一声钩住了某一根铁杆。他用力拉了拉,暗自祈祷这一万多的衬衣可要对得起价钱,然后就准备扯紧了踏住墙皮往上爬。
“砰”的一声巨响,身后的铁门猝然被大力踹开,他吃惊回头,还没反应过来,裸露出来的肩头就被一件外套裹住了,熟悉的气息一瞬包裹了他全身。他直到这时才突然害怕得发起抖来,黎九将他狠狠拥进怀里,一个咬着牙说出来的声音压在时安知耳边,那声音也在发抖。
“我来了,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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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九的报复来得非常快,霍老虎还没来得及为绑架事件的失败跳脚,他最喜欢的一个情妇就在当天下午的逛街血拼中被乱枪打死。那女人刚刚挂断和他的电话,娇媚的撒娇声还在他耳边,说煲了汤叫他晚上早点回来喝。霍老虎回过神,正手忙脚乱地吩咐手下立即加派人手保护自己的几个儿孙,另一个坏消息传来,他最小的一个孙子在就读的贵族幼儿园被劫走。
霍老虎暴跳如雷,但是接到电话时却不得不忍着性子去拿听筒,不知身在何处的小孩儿在天真无邪地咯咯笑,一声声叫他阿爷。他握着话筒的手青筋暴凸,嘴唇剧烈颤抖发不出声音,直到孩子叫了十几声以后他终于崩溃地冲话筒大吼:“丢黎老母啊!嚟想点?!”
那边一个字儿都没说就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霍老虎收到了一缕细软的小孩儿头发,他把那个柔软的锦缎荷包攥在手心,指缝里漏出的鲜红色仿佛成了凝固的血。
他到底认了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