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真是好句!”我忍不住感叹一句。
牡丹、美人、煌煌唐都,洛阳的风度心领神会已久。至于才子,总是当不得一个“老”字的,就像是美人白头、将军迟暮,都一般地让人唏嘘,这一点却是不容洛阳的才子们专美的。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我拉长了
尾音,缓缓地跟着吟唱了一遍。如今也算是怀乡远游之人,一边念着,就有些惺惺的意思……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大约是觉得有了知音,那声音越发抖擞地哀怨起来。
“……”
而我,终于没来得及感慨。
“吵死了!到底在干什么啊?”应四重重一掌拍上我的背部,然后,揉着眼睛,絮絮地念叨着坐起来:“他疯你也跟着疯?才子、才子——除了半夜扰人清梦,这些才子就没别的本事了……”
我斜楞她一眼,干笑几声:“你也是背井离乡,怎么就一点感伤都没有?也罢,我早发现要从你身上找到‘纤细’是不可能的。”
应四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冷冷回我一句:“是,错过宿头,又遇上山雨,逼不得已借宿破庙,这也就算了,居然还有个酸溜溜的读书人半夜不睡觉在那里‘感伤’,你是觉得还不够惨?还要怎么‘纤细’?”
深山废寺,夜半无人,白衣书生——听她这样一说,突然觉得有点诡异。我和她换了个眼色,不约而同警觉起来。回头看过去,那书生靠坐在离庙门不远的墙边,也不生火,衣服湿了一大片。苍白到不见血色的脸上尽是抑郁,视线一动不动地定在漆黑的雨幕里,嘴里嘟嘟囔囔地犹自把那句洛阳才子翻来覆去的念着。我迷惑地看了好一会,转向应四,她也是一脸恍惚。
我振振衣衫,走到那书生面前,客客气气对他一笑:“兄台,长夜漫漫,山雨恼人,不如过来一起坐,也可以略解些客居之愁。”
书生好一会才把头转过来,一照面,那样迟滞涣散的眼神让我很是骇了一跳。那书生讷讷道:“公子胜情,不敢领命。”
我好不容易定了定心,伸手拉他起来,走到火堆边:“我和舍妹也是客中,兄台不必顾虑。”
他迟疑了一下,坐下了。
我问:“怎么称呼?”
“我叫李不作。取述而不作之意。公子——?”
我想也不想张口便侃侃而谈:“姓言,行二,家在京郊,我家三代做的都是绸缎生意,人都叫我言二公子,这是舍妹四娘。”——一番身世早已说得顺口,纵是虚假,却全无破绽可寻。
……渐行渐远……他日的旧名姓、旧面目都不再提起,在无人知识处,我坦坦荡荡,从容不迫,怡然地做着我的言二公子。从前种种一笔勾销,时光如三丈白素,随我泼洒,自在挥毫。
全没有半点挂碍,甚至有姓无名。——我无赖地爱煞这样的自己——
“原来公子是京城人氏……”李不作的愁眉苦脸顿时平添了几分风雨Y_u来的味道,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应四不动声色,悄悄伏到我耳边:“长留,你看,他会不会是‘那个’?”
“‘那个’?”
“就是‘那个’啊!深山野林的,你看看那张脸,白得没点人色!这也就罢了,还那样一脸的哀怨……我看是含冤未申积了年的老鬼。”
我尽量不引李不作注意,仔细把他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李不作只顾惆怅,倒没工夫管我们是不是在看他——我道:“就算是,估计也是个不成气候的。”看他这样子,能弄出什么花样来?还怕他不成?应四轻笑。
李不作怔忪的想着心事,顺口道:“不瞒二位,我这一身风尘仆仆,也是刚从京城来。到了这里才想到,要是回不去怎么办?唔……真是难……真是难……”说到这里,抬起头,眼神闪烁,犹豫了片刻,下定决心似的开口:“既然遇到两位,那就是有缘,一定是上天指引我遇到两位大仙!还请大仙发发慈悲,助我逃脱困境!”
大仙?我有些狐疑,他是在叫我们?
“大仙!……”见我们半天没说话,李不作叫的愈发凄切:“大仙若不帮我,我只有流离失
所、老死异乡了!”
我回过神,转向应四,她震惊无比地微微张着嘴,连目光都凝滞了。我清咳:“呃……李兄……你说的大仙,可是指我们兄妹?”
李不作连连点头:“实在是无路可走才敢冒犯大仙,还请大仙不要怪罪。”
“你为什么会以为我们是什么……大仙的?”我艰难吐字。
他一愣,随即说道:“公子这般俊美无双,这位姑娘也是明艳绝伦,都不该是俗世中人,再说,两位若不是狐仙,又怎么会半夜三更停留在这种荒郊野岭?”
终于明白过来。我以为他是鬼,他当我是狐。自以为在揣测他人,神鬼不觉;他不露半点痕迹,原来也一早将你疑心了。你看,终究谁又把谁算计了去?莫非阁下还以为就你洞若观火、眼力如电,什么都看得通透?
我大笑,应四笑得说不出话。李不作一诧,总算明白了,也讪讪地笑。
应四忍了笑,比比他又比比我们,说:“李兄也是好人品,为何也半夜三更呆在这荒郊野岭呢?我俩和你一样,也是落魄江湖载酒行呢。”
李不作的脸色居然慢慢红润起来,原来那让我们好一阵联想的“面无人色”竟是被我们这两个“大仙”吓的——他叹了口气,语气也放松了:“唉,君是远游子,他乡幸运身,和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又怎么会一样?”
倒被他这句话挑起了兴趣。看看天色,山雨正下得畅快,离天亮也还遥遥无期。反正是永夜难消,不如找点消遣。我问:“李兄到底是为什么事发愁?”
他只是叹气。
“你说出来,在下也许帮得上忙呢?”我继续循循善诱。
“是啊,大家参详一下,事情总好办得多。”应四趁机煽风点火。——想来她也和我是一样的意思。
李不作想了想,又是一声长叹:“我是洛阳人,住在洛阳紫云巷尾那座婺嫣园……”
应四接口道:“啊,是那个婺嫣园么?据说那里有天底下最好的的牡丹!你住在那里,那是锦衣玉食,又怎么会无家可归呢?”
李不作微微红了脸,支吾着说:“我也只是寄住,如今可不是被赶出来了么?那里,那里……是我情人的家。”
“……原来你是入赘。”
“不……也不是……”他越发局促,吞吞吐吐了半天:“我那个情人……是……呃……不是女人。”
应四笑吟吟地开口:“原来如此,既然是情人,他为什么还要赶你走?”
大约是看我们并不介意,他放了心,说话也流利起来。
“他叫裴寻意,是裴家现下的主事人,裴家在洛阳是富甲一方的大族,代代都是些名垂方志的人物。我娘死的早,爹又志在山水之间,出门游历,已经好几年都没有消息了。我认识他以后,就跟他住在一起,他说起话来虽然不客气,对我,却是极好的。我们…呃…感、感情也很好。三个月前,他一个朋友从江南来家里作客。那人是胜名天下的才子,一见之下,直让人顿觉身在六朝!真真是王谢家子弟一般的人物!”
我听得有趣,饶有兴致地追问一句:“果真?”
李不作眯起眼睛,叹着气,悠悠然地说出四个字:“芝兰玉树——”
啧啧!——竟当得起这样四个字呢!究竟何等人物?……我略一想象,已是神往。
枯枝在火堆里噼噼啪啪的爆裂开来。三人皆是无语默然。
好一会,李不作继续娓娓道来:
“我素日在洛阳城方圆百里之内也算小有才名,有这等好机会怎么甘心放过?便拿了几篇自己的诗文请他指教。谁知人家还没说话呢,寻意倒先开了口取笑我,我一时气不过,和他争起来,他便问我:‘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可听过?你号称才子,这才子之名又为你带来过什么好处了?你连自己都养不活。’——你们不知道,我不擅营生,从前没认识他时,常常过得潦倒,后来住到裴家了,才总算是衣食无忧……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却也不愿意被他看低了!正好今年开科取士之期将近,那天晚上,我便偷偷跑出来,到京城赶考……”李不作说到这里便不说了,一脸抑郁之色。
我一笑,正要开口,应四已经正色道:“科场失利,那是常事,又有什么好介意?你看历朝历代,多少状元、多少榜眼、多少探花?如今还留下名字的又有几个?你看耆卿放翁,你看步兵叔夜,下笔如奔雷,千载之下炳炳朗朗,不也都是一生颠沛?连陈思王那样才高八斗绝代风流,也毕其一生不得展颜一笑!是真名士,自风流——你还只管想不明白?!”
李不作一震,如啻雷击。继而欣喜若狂地站起来,向她恭恭敬敬地一揖:“是!是我糊涂了!多谢四娘提点!”
应四只是抿唇一笑。
李不作坐下来,又有点忧心仲仲地说:“可是,你让我又怎么好意思回去?就算我厚着脸皮回去了,寻意一定也还在生气,以他的个Xi_ng一定不肯让我进门!”
这还不简单?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值得这样犹豫?人生苦短,哪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我问他:“你想回去么?”
“我以前一心只想让他看看我有自食其力的本事,不想让他看不起,现在我也还是这么想,我不想一辈子依附他……但是和这些比起来,能跟他在一起我觉得更重要……”他偏着头想了半天,有些羞涩,慢慢的说着,看看他的样子,竟忽地妩媚起来……
到了洛阳是第二天的午后,李不作等在巷口,我和应四拿着他的信进了婺嫣园,园里的牡丹果然国色天香,鲜妍而明媚,就像这园子的主人。其实裴寻意并不是李不作形容的那么凶恶,他年轻挺拔得会让大部分女人心醉,尤其当他看到李不作的信时,那不由自主微微翘起的嘴角,真是动人之极!
“不作他好吗?他在哪里?”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信,终于抬起头。
“他很好。”
“哦……”裴寻意想了想,收起笑意,沉下声:“两位请稍候片刻,我给他回封信。”他把信交给我的时候,稳重得就像刚才的急切都是假的。这两人倒真是天作之合,明明这样相爱,却都僵持着不肯坦率。他有这样的余裕惺惺作态,不都是因为笃定了他除此之外便无处可去,一定回来么?
我有些好笑,然后就怅惘。相思相望不相春……其中况味,他们一定是不懂的。
李不作只看了一眼信就几乎哭出来。信上漂亮的瘦金体只写了一句话——“君若还家近夜来”。李不作苦着脸,张皇不已地拉住我:“怎么办?他一定是不要我了!”
我X_io_ng有成竹地拍拍他:“放心,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他是吃定你一定会回去,才摆架子,只要知道你不是非回不去不可,一定亲自来接你!”
“不回去?那我去那里?”他愣愣地反问我。
我开导他:“那,你不是不想让他看不起么?这正好是个机会……让他知道你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又不是非他不可。”
“可是我能做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李不作想了想,狠狠顿足:“哎,当真是百无一用!”
“你可以设帐授徒。就冲着你这个‘才子’的名头也一定生意兴隆!”我提醒他。
他还有些担心,不
过无奈之下也只好照着我的法子做了。
我们在洛阳城郊的地方找了个小院落,就在驿道边,门外有一行翠柳,既不嘈杂也不至于太过冷清,勉强也算得上是个读书的地方。看他一脸患得患失,真是除了那件白衫就再找不出点才子的风度了。不过才子亲自授课的消息传出去果然轰动了半个洛阳,不少人家都急急忙忙地把子弟送了来攻书,才两三天的功夫,已经书声朗朗。
黄昏时,应四沏了好茶,我和她坐在门外的柳树下纳凉,学童齐心协力大喊“天地玄黄”“赵钱孙李”的声音几乎把屋顶都要掀翻了。树上的知了此时亦叫得声嘶力竭,大有想一较高下的意思。不过有这帮小娃儿在,我怕它们是没有逞能的机会了。应四支颐听了半晌,突然一笑:“小孩子声音脆,念得真好听。”
我懒懒地白她一眼:“一群乌鸦噪晚风,诸生齐放好喉咙。哪里好听了?”
应四依然笑言恶恶:“是好听啊!你小时候不也是这么念过来的?”
我喝口茶,顺口接上:“怎么会?那时候都是重华教我念书,他教得好,念得也好,他的声音……”
截然止住。重华重华重华——……坚持了那么久不肯想不肯说的名字,刹那间还是脱口而出。重华重华重华——……只是一个名字,却充满了那样甘美的诱惑……每每呼之Y_u出的当口,就充盈了齿颊之间,清冽有如山涧……
我在心底暗暗描绘起他的容颜,曾经摩挲过无数次的脸,总也不会有毫厘之差:“他的声音很沉,就像他的味道一样让人安心,就算说着斥责的话也还是那么好听……每天午后我就到他书房等他教我读书,我坐在南窗下的书案边,他就在我身边慢慢的念着书,一句一句,都让人听得入迷……”
“你想他吗?”
想?不想?看她平日那么伶俐,怎么也问得这样多余?我干干脆脆点头:“想!”她还想说什么,我抢先开口:“想得不得了——但,不回去。”语毕,抿一口茶香,抬眼看看天边,没有鸟影也没有流云,只是胭脂色的一片,薄薄的晕染开去,婉丽一如月明星稀时分的江畔。
一群小儿嘻嘻哈哈地直冲出来,片刻便散了个干干净净。李不作跟在最后面,垂头丧气。
“言二公子,”李不作说:“已经是第三天了,寻意怎么还没来?还是,他真的已经不要我了?”说着,忍不住张皇起来。这般没志气,真是连看的人都觉得不忍。
我只好安We_i他:“今天不来,明天一定来,就算明天不来,日子也还长得很呢。再者,倘若他真的不要你,你又何苦浪费时间与他痴缠?你看,才三日,学生已经这么多!不如我来出资,找个大点的地方,让你正正经经办个书院,不也很好么?”
听了我的话,李不作愈发失魂落魄如丧妣考,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应四跟我使个眼色,大声道:“噫!有人来了,好像是裴家的人,李兄你快看看是不是?!”
路的那头来了一骑人马,离得还远,只不过是隐约可见。李不作先是木然地转头看了看,又眯起眼睛看了看,突然眼睛一亮,头也不回的拉住我:“是他!是他!真的是寻意!”跺跺脚,又叫:“真是寻意!怎么办?怎么办?”
我赶紧道:“我教你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他搓着手,不住张望。
连我都已经看出来人果然是裴寻意了,他还在手足无措。真是看不下去,我一把把他拉
进屋里。要是让裴寻意看到李不作这么盼他来那还有什么搞头?
“你不用劝我,我已经决定不回去了。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一辈子寄人篱下?谁说书生‘百无一用’?没有你,我不也一样活得好好的?”李不作一面翻来覆去地背着我教给他的几句话,一面不断望外瞟。
“……堂堂七尺男儿……堂堂七尺男儿……”眼看裴寻意快到门口了,李不作突然一咬牙,狠很跺脚:“我不行了!”话音未落,人已经直冲出去。我们忙跟着追出来。想要扬眉吐气的决心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李不作大叫一声:“寻意!”就往裴寻意扑去,裴寻意一跃下马,正好满满地把他接个正着。
结果我为他精心准备的台词竟是一句都没用上,那小子只说了一句“我好想你!”就换来了裴寻意大大的笑脸和紧紧的拥抱,开开心心地被接回裴家去了。裴寻意一听说是我们教他设帐收徒的立刻变了脸色,像是恨不得马上把我们和李不作隔离起来似的,拉着李不作就要走。倒是李不作还有点良心,走过来就是一记长揖,眉开眼笑地说:“这次多谢言兄和四娘仗义襄助,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两位。不如跟我一起回婺嫣园住几天,我让寻意好好感谢二位!”
想听听应四的意见,回头看看,她竟然不在。有些纳罕,随即了然。我对他一笑:“不必了。我们兄妹只是路过,如今洛阳的牡丹和才子都已经看过,乘兴而来,正好乘兴而返……”
李不作还要再劝。
我打断他:“对了,这个小院子就算是我和四娘送给你的,将来你要是再想设帐收徒,也不用再为找地方发愁了。”
李不作感激得说不出话来,裴寻意却顿时青了脸,一言不发把李不作拉上马,飞快地离开了。李不作大喊道别的声音远远地传了来,应四不知什么时候提着包袱站在了身旁。
“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好!”
“是啊……”含糊地应了一声,回头问她:“接下来去哪里?”
她想了想,用悠悠远远的语气说:“江南塞北、苍山洱海……谁知道?上了路,慢慢再想吧——”
也罢。上了路,再慢慢想吧。
走过城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想离开洛阳了?”
应四漫不经心地回我:“你不是说了么?牡丹、才子,都看过了,一片春光也不能收拾了带走,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我正点头,只听她带了点笑意的声音又响起来:“再说,他是找到他的地方了,我们不还得继续走继续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