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腹微收,吸气凝神,左手一掷,一道弧光飞出,正中早些时候手蘸酱汤画在墙上的靶心。
哎,已是第十三回了,站着坐着躺着甚至趴着蹲着,无一例外不是命中,实在无趣啊!木chuáng上的人叹了气,伸直两腿躺平,两手枕回脑后,并无意去捡那块掉落地下已然发黑的面团,只对着低矮的屋顶吁叹。
说来,还是这牢房太过促狭,南北五步半,东西四步(进来第一日他便测了不下十回),一张矮chuáng一张小桌外加一条小木凳,便占去大半空间,剩下的都不够他伸条腿。
这便叫天有不测风云,朝堂政局云谲波诡,半日之间,他郭偕堂堂功勋之将便沦为阶下之囚,如今罪涉谋逆,轻则刺配,重则殒命,甚还或殃及九族,岂非悲哉?虽说人皆难免一死,然而牵累家人于心何忍?况且将者,浴血沙场马革裹尸方是死得其所,当下这般,因一场始末不明的乱事稀里糊涂殒命,实是不甘啊!
外边“哐当”一声,打断了chuáng上人的自怨自艾:早膳到了。
揭开食盒,但见碗碟四五个,乃粥羹与各色点心,皆他平日所爱,心中稍安:只要两餐(1)尚能送达,便表明家中安好,暂未受牵连。(2)
而粗略算来,他被关进这殿前司狱(3)已然十来日,至下未被提审,想来若非案情牵涉过广,逆党余孽尚未归案,便是——邵景珩已打定主意不审而判,先斩后奏,对他动用私刑了!
此想,绝非他闲极无事,凭空臆测。
首先,这桩谋逆案内情蹊跷。说侯朝中谋反虽非全无可能,然到底还须看,反的是谁?若是那个成日斗jī走马、荒唐恣睢的皇帝穆昀祈,郭偕倒是五分信真,然而太后……纵然回京不过半载,郭偕也心知,侯朝中是为太后邵氏一手提拔、较之邵家这门外戚亦毫不逊色的亲信!因是他侯朝中反太后,无异于推墙倒树、自毁靠山,且说狗咬其主,初衷何在?自立?笑话!大熙朝抑武,纵然一军之帅如他侯朝中,不得太后下旨枢密院签发兵符(4),是连一兵一卒都搬不出禁军大营去!然而当下实情却是,兵发了,太后亦罹难于乱中,此,意味什么?皇帝?纵他有那城府与胆量,然无太后首肯,发兵的圣旨根本出不了皇城!
那便唯有——邵景珩了。
此人生性yīn险,虽说太后乃其姑母,然权、利相争下,手刃至亲并非不能,至于缘故,不外乎两点:一,太后与邵家,名为血亲,实却不然!此非秘闻,太后出身市井(也有说曾为歌伎),教当初尚是皇子的先帝看中,却因出身之故不得入宫,先帝不舍,将其寄于亲信、少时伴读邵忱允(邵景珩之父)家中,登位后,索性令其改姓为邵,对外乃称邵家庶女,自此封妃立后,才是一帆风顺,而少了血脉羁连,太后与邵家两方心存隔阂,本不为怪;二,权势利益,此长则彼消,太后虽倚仗邵家,却也忌其得势,遂借助邵家之力清除异己、掌控朝局后,自要调转矛头,另行扶植亲信以牵制、打压邵氏一族,因此惹邵景珩记恨,欲除之而后快,也是使然。
至于行事之能,殿前司“捧日”、“天武”二军名上是为天子亲军,实却在邵景珩掌控下,三衙中也唯他调兵无需圣旨与枢密令,可谓近水楼台!
事到如今,太后身侧一众亲信已难免灾,枢密使李赟必然被罢,若无意外,继任者为副使丁知白无疑,此人是邵景珩之父邵忱允一手提携,二人实为师生,即便邵忱允过世后,丁与邵家仍往来密切(实则丁已将侄女许与邵景珩,只待后者守孝期满,便行婚礼),与邵景珩亦是忘年之jiāo,因是今后,邵氏在朝或还果真独掌遮天矣。
捋清这几点,郭偕自绝望:不曾想,他与邵景珩一场经年夙愿,天理公义尚未得彰,却因横出的一场乱事牵连,致他束手就死。早知这般,当日他便绝不就擒!但拿邵景珩一命为自己陪葬,也算出了口恶气,如何都比现下这般,生于苟且,死于无声,要好上百倍。
正自吁叹,门外又传来开锁之声,郭偕一震起身:难道,是要传他上堂过审了?还是……时辰已到,催他赴死?一念至此,怒由心起,直视门外,似要化目光为利箭,门开之时,正对那张令他深恶痛绝的孤高脸,拉弓上弦,一箭正中靶心!然而……
哐当一声,锁下门开,入眼的人脸熟稔而无奇——日日与他送饭的狱卒而已。其人立于门前一叉手:“郭将军,您可离去了。”
“离——去?”咽口唾沫,郭偕怒意消散的脸上逐渐聚拢迷茫,呢喃似自语:“去哪儿?”
“随您。”侧身让路,狱卒赔笑:“方才得令,您已获释,可走了。”
获释?可走了?此意是……他的项上人头,保住了?甚至,流放刺配都不必??这是真的?还是----做梦?
正午的阳光肆意挥洒,打在脸上令人目眩。抬袖稍挡,拂面清风令混沌多时的神志倏一清,蓦然回首,高阔的红木门顶,“殿前司”三字,遒劲刚毅,不显自威。
驻足片刻,长吁一气——原来一切,皆是真实!历经十多日的牢狱之灾,他郭偕,竟尚能由这殿前司狱毫发无损走出,实乃奇迹。
仰天笑过三声,衣袂一拂,信步而去。
晏京三月,絮轻风暖,飞花似梦。半月未曾踏足的街市,故地重游,才觉竟多出那许多曾经未知的好处,便是那听惯甚已厌烦的揽客叫卖之声,此刻竟也赏心悦耳,诚然是:历经不幸才知幸,祸过灾去方惜福!
前方人cháo渐稀,景致却熟稔。前行十数丈,便见一高门阔府,看去与殿前司相似。郭偕大步前去至朱门下,昂首见“侍卫步军司”几字,在头顶熠熠生辉。
“禁军帅司,不得擅闯?”一步跨上台阶,却闻人声厉喝。抬眸,守门兵卒正怒目相向。
郭偕一怔,低头瞧了眼现下的自己:布衣加身,兵契也已于当日缴于殿前司,自是无人能识。略一忖,索性报上名姓,却不想兵卒仍旧冷面:“步军司即日起已戒严,不得将令者,不得入内!”
“将令?”郭偕凝眉:“孰人将令?”
答曰:“殿前司!”
闻此三字,郭偕面色一凛,咬牙将冲到头顶的怒意压下:此本在意料中!再是不平,他郭偕如今也只是一待罪之身,却有何底气颐指气使?
抬头又深看一眼日光下那熠熠生辉的“侍卫步军司”五个大字,终于一拂袖,悻悻去了。
沿街游dàng,郭偕先前的闲情逸致已dàng然无存。
事到如今,邵景珩吞并步军司、扩充兵权的野心已然昭彰,想来接下必要清洗三衙、剪除异己!而纵然因了嘉王力证或公主求情,不得不暂饶郭偕一命(自也因区区一个指挥使,无倚无靠,无才无智,无从妨碍到其人),却也绝不会再容他领兵!因是,郭偕以为,自己这仕途,恐便就此止步了。
长叹一气,满心凄惶:他经年戎马,东征西战,一身功勋到头来倒付诸东流不说,且还辜负老母贺大娘子十年如一日的殷殷之盼,实是惭愧甚甚。再说,功名尽去,今后日子又当何以为继?虽说家中不多他这一闲人,然而七尺男儿成日闭关家中,坐享其成,却有那脸?如此倒果真连他那埋首脂粉堆的兄弟都不及了:再不济,郭俭如今也已立业成家,在朝,人皆要称声驸马,在野,乃近远闻名的“二掌柜”(一则在家排行第二,二则公主跟前,岂敢自称为“大”?),此生也算有所成。反观自身,一身孑然不说,年近而立竟还要仰仗双亲养活,实乃情何以堪?……
满腹惆怅,忽觉无颜归家,只欲寻处一醉方休才好。正踌躇,忽觉肩上一重,转头便见数条灰影于眼前晃dàng,忙是转身,才看清那是几条尺把长的青鱼,鱼头教草绳拴在一处,拎在只指节分明修长、然稍显粗糙的手中。
“你……作甚?”郭偕莫名,不知所以。
鱼身下沉,露出其后一张白皙清秀的脸。见那个翘挺的鼻子耸了耸,困惑中又透一丝率性:“二掌柜,你不认得我了?我是荀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