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三天,每天窝在房间,写稿子,准备三个月后回北京的面试。我不出门,现在全村的人都晓得,我失业了,而且二十七岁了都没有结婚。再加上我是北京的大学毕业的,在村里的八卦效应相当的高。这几天,光是上门来表示“关心”的就有五个人,说的话题只有失业和结婚。我没了工作,也没有对象,也是有苦难言。出门的后果,毫无疑问,更惨。我还是躲着吧。

晚饭时间,一家人坐着,自然要说点什么。奶奶给我夹菜,语气有些愤懑,“我今天去地里锄草,碰上阿林他妈,一直问我伊伊怎么丢了工作的,有没有对象……”

妈妈重重的放下碗,“妈,你也真是的。你跟他们那些人搭什么话,就知道天天说三道四的。从前我们伊伊去北京的时候,把她夸上天,如今回来,就开始在背地里嚼舌根子。阿林他妈,哼,阿林是有老婆,也不见得多好,他那老婆是个跛子,都结婚两年了肚子也没动静,能不能生还不知道呢。这个老太婆也是恶毒,谁家有点什么事,她能乐得上天,恨不得别人都过不好。”

“哼!本来就是,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还好意思说我们伊伊。”

我不说话,爸爸听不下去,“你们也别去说别人,阿林那人挺好的,要不是家里穷,也不会娶个跛子。那些长舌妇骂秀伊,你们还要像他们一样,还要骂回去?”

奶奶和妈妈住了口,我默默夹菜。气氛一度尴尬。奶奶开始找别的话题,“这阿林他妈是讨厌,不过,她今天跟我说话,主要不是问伊伊的事。”她笑皱了脸,那神情像极了阿林妈说是非的时候,她压低声音,“村头的阿竹回来了。”

妈妈皱眉头,“阿竹?那个跑了二十多年的阿竹?他回来gān嘛?怎么不死在外面?”妈妈随口一说,我听着格外刻薄。“阿竹是谁?”

奶奶脸上不屑,爸妈的神色事不关己,有点看笑话的意思。我回来和阿竹回来,怕都是这样被放在饭桌上的谈资吧。“就是那个有贵的阿爸呀,他妈前几年死的时候,阿竹都不回来,现在有贵的儿子都两岁多了,反而回来了。”

“额……他为什么跑出去?你们为什么觉得他会死在外面?有家gān嘛不回来?”

妈妈翻白眼,似乎很是瞧不起这个阿竹,“他跑去了日本,跟一个日本男人在一起了。”

“啊!?”我原本想到的不过是欠债出逃或者是外面找了女人,这个答案真是,有点惊世骇俗,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说……”

“他喜欢男人,而且是一个日本男人。”妈妈吃着饭,说道。我虽不歧视同性恋,可是真的没想到在我们老家这里,像阿竹那个年纪的。

“他那个儿子根本不想他回来,最好他死在外面。”奶奶说。

“这种人肯定jīng神有问题,不正常,那时候好好的一个小伙子,偏偏喜欢一个小日本鬼子。”妈妈说着,嘴角在笑。

“就是啊,本来那个时代,出一个大学生是多么不容易,阿竹爸妈把他培养成材,还去日本留学,不想,被个日本男人拐走了。”爸爸也开口。

我吞了一口饭,“其实……我觉得同性恋也不是他们的错。”

妈妈狠狠瞪了我一眼,“同性恋本身就是有违伦理的,这种事情根本不道德。”

“那他自己也控制不了吧。”我轻轻地说道,明显底气不足。

妈妈倒是急眼了,“怎么?你还想为他辩解?他就是读书读太多,读傻了,你别给我多思多想,要你读书是要你成材的,管人家同性恋gān嘛?”

我低头,“哦。”

奶奶继续说道,“切,那个阿竹也是脑子不灵清,本来都给他定好亲了,偏偏带回来一个小日本鬼子,那时候,他妈,还有他媳妇玉琴,天天哭天抢地的,玉琴还上过吊呢。”

“上吊也没用呀,他妈吃了老鼠药才bī得他把那日本人送走。结婚不过两三年,那个玉琴生完有贵,他就跑去日本了。也就他爸妈死的时候回来了两次吧,玉琴也是可怜,一个人带大有贵,死了都见不到自己老公。”

“我觉得,是他爸妈害了玉琴啊,不该bī他们结婚的。”我开口。

妈妈一句话硬是给我怼了回去,“你今天怎么回事?一直帮那个阿竹说话,他有病你也想和他一样吗?”我无奈,说实话,我挺同情阿竹的。老爸见状,便说,“秀伊啊,你吃完了吗?吃完了回房吧,好好准备准备你的材料,等回了北京,也好早点安定下来。”

我点头,回了房间,从楼上看下去,一堆围着的人,似乎都在谈论着什么,我听不清,但他们都指着村头,大概就是阿竹家吧。现在看来,阿竹回来,比我更有话题性。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新的话题,很快就会忘了上一件,托他的福,看来我应该很快就可以出门了。

很快,这个很快就是,第二天,我就去晨跑了。在北京的时候,由于压力大,我每天都会去晨跑,回了家,倒是很久没有跑了。

村里的环境很好,农庄、花园、菜地、果园、鱼塘、稻田,倒也是赏心悦目,空气比北京的gān净多了。我跑了很远,大概,快要到村头了。我远远看见一人,蹲在一片地上像是自言自语。农村的这个点,喂鱼和割草的人是很多的,只是这个人怪怪的,穿的甚是体面,也不见拿镰刀、锄头,连个背篓都没有,只抱着一个白色的瓷坛子。我有些好奇,便走近了他。

“喂,你一大早在这gān嘛?”我小心问道。他转身,见到我,起初有些震惊,转而一笑,“姑娘,你是哪家的女儿?还是媳妇?”他看起来五十出头,戴着细框眼镜,一身休闲,头发梳得很整齐,言行得体,气质也不像村里其他与他一般年纪的人,倒像是个老学究,一身书卷气。

我对这样的人有种特别的好感,我想象过自己老的时候,就是要这样优雅,一身书卷气息。我蹲下来,与他闲聊,“我叫李秀伊,就住在村的那一头,我爸爸叫李华良。”

他笑,“难怪没见过你,我走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走?我一惊,莫不是,“你是……阿竹?”

他看着我惊讶的脸,微微一笑,我顿时感觉自己失礼了,收敛了表情,站起来,“呃,对不起。我昨天听他们提起你了。”

他神色从容,也站起来,手轻轻抚摸了手中的白瓷坛,“他们说我有病,我对不起爸妈,对不起玉琴和有贵是吗?”

我不说话,心下有些抱歉,我现在怎么说都是揭他的伤疤。

“你不必觉得抱歉,这么多年,我心里清楚,我对不起他们。”他说道,叹了口气,笑得格外苦涩。

我皱眉,“他们没有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可是,我不觉得你这是有病,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爱人的权利。”我迟疑片刻,尴尬一笑,“虽然,我没有谈过恋爱。”

他笑,“你爸爸就比我晚了一年结婚,你应该和有贵差不多大,这个年纪,一直被催婚吧。”

我咬唇,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我也没到大龄剩女的地步吧。”

“不,你还年轻呢。”他说,一双眼睛充满爱意地看着手中的瓷坛,“爱这东西,会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来的,不会早也不会晚,总是刚刚好。”

我大概猜到了,他手里的,是个骨灰坛。小心地问道,“这是?”

“我老伴。”他简单地回答。

“是玉琴?”

“不。玉琴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老伴。”他眼神坚毅,望着远方,似乎在追忆着什么,“我的老伴,叫铃木育川。”他转头看着我,微笑道,“姑娘,想听听我和我老伴的故事吗?”

我愣了愣,点头。

“我叫李阿竹,世世代代住在这里,世世代代都是农民。到了我这一辈,已经是九代单传了。虽然家里穷,但爸妈一直咬牙让我读书,希望我成材。我也算是有出息吧,考上了大学,后来,还获得了去日本留学的机会。

“那个时候,全村就我一个大学生,农民的儿子,出国留学,我爸妈脸上特别有光。我成绩好,文采好,他们一心觉得,我能成为大文豪,光宗耀祖。

“在我出国之前,他们和玉琴的爸妈说定了我们的婚事,玉琴算是我的未婚妻。说起玉琴,我这一辈子都对不住她。他们家原本也不富裕,后来她爸爸靠着做草席生意发了家。他们家里有三个哥哥,就她这么一个幺妹,自小也是娇惯长大的。我家里穷,原本攀不上这门亲,她爸看中了我是大学生,想着把女儿嫁给我。我爸妈自然不会推辞这样好的一门亲事,我和玉琴又是自小就认识,也算是青梅竹马,这亲事就这么说了下来。先定了亲,等我留学回来,就结婚。

“我在日本名古屋留学,就读的也是名古屋大学文学系,我在那里写诗、写文章。可是,在那里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总是一个人。姑娘,在异地流làng的辛酸,真的只有体会过才知道的。”他眼睛里面有点湿漉漉的亮光,我默然,北漂的日子也是饱尝冷暖,可年轻的心又怎么会甘心只拘于这一片小村呢。我继而搭了一句,“你就是在那里认识的铃木?”

“是。铃木那时候年少英朗,潇洒不羁,而且极有才气,是大了我两届的前辈。不过,在我初次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被退学了。”

“退学?为什么?”

“他太……嗯,不羁吧。常年地逃学,跑去小居酒屋喝酒,和……不同的女人上chuáng。”他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大概是觉得跟我说这些话有些不合适。

我也尴尬,转移话题。“哦,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记得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就在学校对街的居酒屋,铃木坐在我邻桌,要了一壶清酒,配着毛豆和生鱼片。”他看了我一眼,笑道,“别问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我一眼就看到了他。那个时候的铃木,真的生了一副好皮囊,好看得无可挑剔。大家都说小日本,小日本,觉得日本人很矮。不过他个子很高,一米八四,一点也不矮吧。皮肤不是很白,却也不黑。嘴唇薄薄的,鼻梁英挺,眼神慵懒,头发蓬松,感觉软软的。七月里,他穿了一身白色衬衫,休闲裤,竟然搭了一双暗红色的皮鞋。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嘴里嘀咕着什么。不过,老盯着一个男人这么看可不好,我便顾着自己,也点了一壶清酒。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和居酒屋老板吵了起来,老板揪着铃木的衣领,大骂铃木是个无赖流氓,铃木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说老板这人没文化、庸俗。其实,铃木这天根本没带钱,跑去居酒屋蹭酒喝,被抓了,还扬言要以诗换酒,当场为居酒屋老板写了一首俳句。日本人爱俳句,铃木写的意境真的极美。‘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只是,这酒屋老板可不管铃木的俳句写得怎么样,扬起手就要打铃木。我当时,对铃木很有好感。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吧。我便拦下了老板,替铃木付了酒钱。邀他同我共饮。

“铃木也是不怕生,顺势就坐在了我旁边。搭着我的肩膀,笑道,‘不想这里还能遇上知音人,难得难得。’

“‘先生也读过书?’出于礼貌,我便与他客套几句。

“‘早几年在名古屋大学文学系,只是,我没毕业,就被开除了。’他倒酒,随意地说道。

“我自是好奇,他为何被开除,不过出于礼貌,我只说了,‘巧了,说起来,我就是你的学弟了。’

“‘不敢不敢,在这里,我们只谈风月。’那一天,我们一见如故,喝了许多酒,说了很多事。千里遇知音,或许就是那样的感觉。你说,命运是不是很奇怪?我并不嗜酒,偏偏那一日,我忽而来了兴致,走进了那间小居酒屋,也偏偏是在那一间小居酒屋里面,有这样一个洒脱不羁,别人看来疯疯癫癫以诗换酒的铃木。”那个时刻他的眼神特别的温柔,连眼角的皱纹都温暖了几分。

我笑道,“是好时候了,不早也不晚。”

“谢谢。”他眼含泪水,或许,是这一句刚好触动了他的心吧。他继续讲道,“从那天以后,铃木常常找我喝酒,我的酒量很差,喝不了几杯就醉了。每每在我微醺的时候,我便拄着头看着铃木,听他讲他的故事。他一直写文章,写诗为生。他的俳句很美,像chūn日里的雨一般,优雅而慵懒。不过,文风却很不羁,言辞犀利,惊世骇俗。诗中的他,恬淡潇洒,文中的他,厌世狂傲。他真是个怪人,我又是惊讶,又是好奇。他的光荣事迹不少,逃学,在夜店搭讪女孩子,骗居酒屋老板拿出最后的威士忌,公然批判校长的种种言论、规定……他的行为离经叛道的,可是我却很喜欢。有时候,他自己也喝多了,就开始用筷子敲击着酒杯,哼着歌,或者作几首俳句。

“从前我是一个人,可是现在,我有了他。从前我活得拘谨,我并不曾想过自己真正喜欢什么。和他在一起,我开始喜欢俳句,喜欢喝酒,喜欢一些无聊的玩笑。铃木常常说想我,带我逃学,带我去居酒屋,街边的书店,里面都是一些趣味恶俗的书和光碟。还有去夜店,搭讪女孩子,我不在的时候,铃木会和那些女孩上chuáng。我不喜欢,两个陌生人,喝得烂醉,在一起。对于这件事,铃木也不在意,嘲笑我几句,便拉我走了。

“那个时候,还发生过一件特别好玩的事情。我们在夜店,那天铃木本是无心搭讪女孩,却有两个女孩把目光放到了铃木身上,许是铃木太英俊,太吸引人了吧。我从洗手间出来,恰巧听到她们打赌,看谁能让铃木和她们吃宵夜。我觉得有趣,便随便坐下,看看她们如何搭讪铃木,铃木作何反应。第一个女孩走向他,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女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悻悻离开。第二个女生嘲笑了她的女伴,补了补妆,随意地走到铃木身边坐下,要了那里最烈的酒。服务员给她上了酒,铃木爱酒,很有兴趣地看向旁边的女孩。女孩达到了目的,装作不注意铃木,闷了一大杯。铃木饶有意味地笑了,女孩有些不胜酒力,脸色微微泛红。铃木开口,与女孩搭话。这边的女生看着这一幕,很是不快。可没过多久,那个女孩的脸也沉了下来,差点把手里的酒泼向铃木,不快地离开了。等她回到女伴身边,自然也是被嘲笑了。我坏笑着回去坐下,问他,‘铃木大才子果然艳福不浅,两位美女前来搭讪,你不但不领情,竟还把她们气走了。’他语气似乎不耐烦,‘你可别说了。’我可不饶他,追问他们说了什么。铃木说,第一个女生主动搭讪,要求喝一杯,一起出去吃夜宵。铃木直接说,自己不喜欢主动的女生,而且女孩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他可太直接了,人家女孩子肯定伤心了。”我玩笑道。

他也笑,“可不是,他自负样貌和才华,对那女生,可太不绅士了。”

“那第二个呢?”

“说起第二个,就更可气了。他看出那女生酒量不好,一杯就要醉了,想着劝她别喝了,那女生说自己失恋了。铃木随口安慰了几句,女生也有意寒暄。女生以为铃木对自己有意思,便邀请他出去。结果铃木说,自己是和爱人一起来的,还说,‘小姐失恋了,我非常抱歉,可是,我正处于热恋期呢。’”他的脸有些泛红,铃木也是开了他的玩笑。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爱人,看来你们是命中注定啊。”

“我听到那一句,可懵了,爱人?!立马回头看了那两个女孩一眼,她们的神色非常怪异。一见我回头,立马转身走了。我可也生了气了,头也不回的走了。铃木倒不以为然,继续留在那里喝着红酒。”

我想着当真有趣,铃木先生真是个有趣的人,套路玩的也是深啊。

他继续说道,“我变了很多,我爱笑了,喜欢结jiāo新的朋友,也喜欢体验不同的东西。即使,有些东西在别人看来,惊世骇俗。那段日子,有诗,有酒,有声,有味,这一切,都是因为铃木。我想,在那个时候,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我依赖他,他不在的时候,会想念他。我想,可能我们会一直这样,我不会再孤单了。直到,那个晚上。我们,我们都喝多了。我告诉铃木,我可能离不开他了,从前一个人,习惯了倒没什么,可是自从遇见了他,我就变了,我希望他永远在我身边。这种想法太可笑了。我以为他会嘲笑我,结果他吻了我,我们,那天晚上,就在一起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头因为宿醉未醒,痛得厉害,还有全身酸痛得很,铃木就赤身luǒ体躺在旁边,安静的睡着。我却疯了,昨晚都做了什么,我该怎么面对玉琴和我的父母?我跑了,跑回了宿舍,我不想去上课,不想出门,甚至不敢见人,我真的很怕,我以后该和铃木怎么样?

“我躲着,从前的那种寂寞又回来了,我很想他,可我们不可能再做朋友了。度日如年,说的就是我当时的感觉吧。直到现在,我都害怕,直到第六天,我记得是个下雨的晚上,铃木喝得大醉,跑到我宿舍大喊我的名字,吵到了很多人,我没有办法,就出去了。他一把拉住我,我想推开他。他紧紧抱住我,颤抖着,几乎带着哭腔求我听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他,我总是一次次刷新自己的底线。他说,‘那天晚上,我的确是动情了,一开始我以为自己疯了,想送你回去。可是你那样看着我,对我说,希望我永远在你身边。我就没忍住……抱歉。可是,阿竹,遇见你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一个男人。可是遇见你之后,我没有怀疑过自己对你的心,我的感觉一直很明确。我们……’他在向我表白,我震惊,慌乱中推开他,当时我说,‘你疯了,我是个男人,你也是个男人。而且在中国,我有未婚妻,我会……’我想说,我会回去和她结婚的,可是铃木却很bào躁,他一点也不想听我和玉琴怎样,他又吻了我,我由心底感到无奈,狠狠打了他一拳,将他留在了雨中。

“结果第二天,我就听说了他被bào打了。铃木又不带钱去居酒屋蹭酒喝,结果被打得很严重,现在卧chuáng不起了。那一刻,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脚开始不听使唤,疯了一样跑去铃木家里。铃木的家,只是一所出租的小公寓,地方很小,雨天格外cháo湿。他的门都没锁,一推就进去了,里面一览无余,当时铃木就躺在chuáng上,脸上带着伤疤,手上打着石膏,脚好像也断了。他看到我,并不惊讶,却也没多少惊喜,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怎么来了?’他眼神回避我,我却难受极了。对他的态度也伤心极了,我咬牙道,‘来看看你是不是死了。’他笑,‘那你现在看过了,失望了吧。’

“‘混蛋!又发什么疯,跑去以诗换酒?’

“‘我。’他犹豫片刻,看我的眼神又变得很真挚,‘我只是想,如果我再闹一次,你还会不会出现,还会不会陷于我的才华?’他撇嘴笑起来,那个样子真好看,即使有淤青,也还是好看。不过,这话听起来真是太自恋了,我当时可没心情听他扯皮。‘笨蛋!’我也就只能这样骂他一句。

“‘可是,现在看来,我这么做很值得,你出现了。’他说,我愣了。就那样呆站了许久,才走近他,缓缓坐下,‘你何苦……’

“‘我只是很想你。’他又这样说,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心里最柔弱的地方,就被他这样重重的抓了一把,我抵抗不了,理智与情感,真是个世纪难题。我留下了,照顾他,为他做饭,买药,换药,洗漱。不过,他老是……也不怕你笑话,他老是调戏我。为他做饭,就不停夸我做的饭好吃,是个贤妻。换药,就说我把他看光了,要对他负责。伺候他洗漱,洗澡的时候还耍无赖要我和他一起洗。我生气,他便作出一副病人的可怜样,他真的是个病人,差点被打死的病人。我没办法,事事忍着,让着他,照顾了他这一个月,我都快把他家当自己家了。他的那些无聊的玩笑,我也只能无视。只是,那段时间,我一直没见到他的家人,我问过,他漫不经心地告诉我,母亲早逝,父亲再娶,与家里关系一直不好。我想,他如此叛逆不羁,多半也是家庭的缘故吧。后来,他好了,我便走了。他装过自己病情未愈,我心里清楚,我该走了,再不走,便再也舍不得了。

“我躲着不见他,他给我写了俳句。‘待我君衣湿,君衣不可分。愿为山上雨,有幸得逢君。’我扔了那封信,之后,他也给我写过好多,我一样都扔了。现在想想,倒是有些后悔了。见不到他的日子过得很慢,却也在不知不觉间,到了我的生日。

“生日前一周,我收到了玉琴给我寄的包裹,里边是她亲手织的毛衣,还有我们家乡的腌萝卜。她记得我的生日,还说原本想来日本和我一块庆祝,家里的二嫂子坐月子,要帮忙照顾。二嫂子生了个闺女,长得特别漂亮。她想着我早点回去,给她一个家。我对不住她,我这一辈子都对不住她。那个时候,我想起了铃木,他喝酒的时候老爱吃腌萝卜,这一罐子肯定合他的口味,还有这件毛衣,如果是他穿上,一定很好看……我不敢再想,这日子越是这样过下去,我就越想他。他偏偏也许久没有给我写信了,我猜想,他定是对我烦了,走了,我真的失去他了。

“生日那天晚上,我忍受不了一个人的孤单,在街上独自溜达,走着走着,就到了铃木公寓楼下。他房间的灯是熄的,不在家,我开始想,他是不是又跑到书店或者夜店,和哪个女人睡了。或者跑到小居酒屋,遇上了哪个为他买酒的人,两个人相谈甚欢呢。想着想着,我竟然想哭。又觉得自己太可笑了,自己推开他,却又舍不得,知道不可能,还要跑到这里来,竟然还希望他永远不变心,我真是自私。我当时这样想着。却看见一个男人抱着另一个男人,其中一个,身形像极了铃木,我躲进巷子,他们一路旁若无人,大笑、牵手、接吻,还上了楼。

“我当时真的鬼迷心窍,心里断定了那人就是铃木,难受得眼角落了两行眼泪,我是真的哭了。我想抱怨,可又怪不得别人。我越哭越伤心,还生自己的气,伸手,还给了自己一巴掌,快入秋了,这样躲在巷子里,靠墙大哭,真的可怜。我没有办法,我很讨厌那个时候的自己。可是,我听见了铃木的声音,‘你怎么在这?’他不在楼上,他在我身后。我转身,看着他拿着一壶清酒,还有蛋糕。‘我正要去……’

“我才不管他说什么,我当时的心情就是,老天爷听到了我的祈祷,实现了我的愿望。我冲过去,用尽所有的力气抱住他。那时候的样子太逊了,不过,面对他,我真的无能为力了。他倒是有点懵,‘哎,怎么了?我去你宿舍也不见人,找了你很久,都快担心死了。你竟然躲在这里哭?’失而复得的感觉真是太神奇了,那一刻,我做出了我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决定,我不敢看他,尽我所能地大声说,‘铃木育川,如果你还愿意,余生,我要牵着你的手,永不分离。’酒和蛋糕都掉到了地上,我听到了声音,抬头,他吻了我。那个晚上,我们就在一起了。”他看了一眼手里的瓷瓶,想着这个人给他的回忆,眼神是无悔而温柔的。

“在日本,你们,不会很辛苦吗?”我知道日本虽然发达,思想却也不是那么开放的,甚至,有时候比这里更偏激。我便小心问道。

他微微抿嘴,苦笑道,“我们在一起一年多,常去那家小居酒屋。铃木说,他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我,他一辈子都会喜欢那里的。不过,居酒屋里的人对我们可没那么友善。我们时常去,出双入对的,那里的人便开起了玩笑,‘你们两个,该不会是一对吧?’

“每每这个时候,铃木都是气愤,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一点祝福的意思,反而是试探,略带嘲讽。一旦我们承认,他们便会把我们扫地出门,说不定还会给我们一顿拳脚。居酒屋的老板是个极度恐同的,曾有一个男人到他的居酒屋里喝酒,喝醉了,大声说自己其实喜欢男人。居酒屋老板对他一顿bào打,当时所有人都在,我们也在,我拉住了铃木,不让他插手。而其他人,或在一旁看热闹,或唾弃着那人,几个女人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看起来很害怕,却丝毫没有怜悯的意思。我难受极了,却没有办法,回到我们的公寓,我紧紧拉住铃木,我很怕如果他们知道了我们的事,将会发生什么。铃木觉得不该遮遮掩掩的,在一起是我们两人的事,他们管不着。可我知道,我们这样碍了他们的眼,我们会被无情伤害的。所以那段时间,我们一直没有公开我们的关系,尽管如此,我们过得很幸福。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去居酒屋喝酒,一起钓鱼,他笨手笨脚地为我做饭,喝醉了酒还要拉着我的手睡觉……我想,那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

“可惜,好景不长。应该说,快乐的日子,过得太快了。我毕业了,毕业前的一个月,我收到了家里的来信。大概的意思就是,早点回家,找个好工作,和玉琴尽早结婚。我当时看着铃木,整个心绞在了一起,他似乎明白了那信的意思,抽了一根烟,说,‘等你要回中国了,我跟你一起走。’我不敢相信他的话,‘你疯了?’他却说,‘你要回家了,可我没有家,我只有你。’他的这一句,让我完全没办法拒绝。所以,两个月后,我就带着铃木一起回了中国,回到了这个小村子。我记得,从踏上中国的土地,他一句话也没说。可等到了我们的村子,他却开口了。他说,‘阿竹,这里就是你长大的地方。你舍得离开吗?’我不答,他又说,‘我想和你,一辈子。可是我不忍心你,将来客死异乡,不能落叶归根。’原来他担心这个,我没有办法回答,只能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弄丢似的。

“到了我家,大家一早就在门口等着。妈妈一把抱住我,我看她又老了些,不免心疼。她见到铃木,便问我是谁。我拉她进去坐下,大家都进了屋。铃木出奇的老实,什么话也不说。我为难,想到他为我所承受的压力,对我的依赖,今天这样的克制也是为了我。我突然不知哪来的勇气,对我妈说,‘这是我的未婚夫’。我永远忘不了,所有人那一刻的表情。震惊,意外,无奈。铃木惊喜,那双眼睛,分明是得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答案。玉琴的眼角,两行眼泪落了下来,绝望得无以复加。爸爸震惊,双手捂着心脏。我妈却疯了,一下瘫倒了。几个原本看热闹的邻居,真的是看到了大热闹,笑得很诡异。我忙去扶我妈,铃木一直在一旁站着,她指着铃木,问我,‘阿竹,你说清楚,这个小日本鬼子……是不是妈听错了?’她一双眼睛泪眼朦胧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我心软了,可再看铃木,他也在等着我的回答,我犹豫,跟我妈说,‘对不起,铃木就是我的未婚夫。’我妈昏了过去,我爸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大家都上前拉开铃木,玉琴跪下来大哭,现场特别混乱,我只好先拉着我妈进屋。进屋前,我看了一眼铃木,他那时的眼神,我,我至今都不明白。”他苦笑,问我,“姑娘,这几十年,我一直在想,你说,那个时候,他可后悔让我回来?”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作何感受,只有他自己知道吧。我沉默片刻,也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权当是安慰。

他继续说下去,“当天晚上,村里的人看够了热闹,也累了,各自回去休息了。我们家的事,可还没结束,我妈醒过来,一见到我就哭,求着我说,‘阿竹啊,咱可千万别犯糊涂啊,男人和男人怎么能在一起呢?你听妈的话,好好和玉琴过日子。’她狠狠瞪着铃木,铃木不说话,也不动,只站在我妈塌前。我知道,铃木这一天都委屈着,但我什么都不能做,我看玉琴,她这一天下来,也早已哭成了泪人,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可怜巴巴的拉着我的衣袖。我看着她那一双纤细的小手,真的不忍心拉开她。我叹气,对铃木说,‘你出去吧,今晚,你先找个邻近的镇子住下。’周围的人不知道我们讲的什么,铃木看我的眼神很复杂,但他没有说话,转身走了。现在想来,我当时的做法真的太自私了,我只为自己想,我烦了,让他先走。却忘了,他是异乡人,在这里,他只有我,我却让他自己离开。他走了,我们家安静了,我总算是睡下了。我累极了,一觉睡到了中午,醒来却不见家里人,这个时间,该是吃饭和午休的。我正奇怪,铃木蹦了出来。他拉住我,让我和他回日本,我当时只顾着挣脱他,还弄疼了他。他问我,‘你回了中国,有了父母和未婚妻,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忘了你要和我一辈子的。’我一下子就慌了,我最怕的就是失去铃木,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我没有忘,可是,我妈年纪大了,我不能刺激她。你相信我,我会让他们明白的。’我拉住他的手,他冷冷的说,‘阿竹,别傻了,他们不可能明白的。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怪物。你,还是我,都是怪物。’这时爸妈到了门口,铃木一下子溜进了柴房,我一下明白了,昨晚,铃木不是走了,而是躲在了柴房。我整理了自己的情绪,去搀扶我妈,我妈身体还有些虚弱,看起来却很高兴。‘阿竹啊,你很快就要成家了。今天我和你爸去玉琴家,把你和玉琴的婚事说下来了!’我听到这话,身体像是被什么击了一下,一下甩开了妈的手,‘你说什么!’我妈被吓了一跳,脸色刷白,‘你……你怎么了?’

“当时我确实有点神志失常,‘你疯了!什么结婚!什么成家?’我妈手开始发抖,她从未见过我这个样子,哭了起来,‘你……你怎么这样吼我?’我爸看不下去,一把拉住我,‘怎么跟你妈说话的?你昨天还没闹够吗?在日本呆了几年,带回一日本人,你还嫌不够丢人?如今那个日本人走了,你就给我乖乖结婚,好好安定下来!’我爸说话的时候也是千万个无可奈何,长满皱纹的脸由于情绪激动皱成了一团,‘你那事,如今街坊邻里都快传遍了,我和你妈的老脸都挂不住了,玉琴回了家就想上吊,亏得救得及时。今天,我和你妈上玉琴家里,好说歹说,赔尽了笑脸,他们才同意把玉琴嫁过来。你就别闹了,过几天就结婚!’我妈情绪激动,昏了过去,我只好扶住她,拉她进屋,她一边半合着眼,一边拉着我的手,‘阿竹,你一定要和玉琴结婚……’

“姑娘,你能理解那种自己的人生将要被安排,往后几十年注定痛苦的感觉吗?五天,五天后,我就要和玉琴结婚。玉琴很好,她家里条件好,又贤惠,长得也好看,我不在的时间,她一直照顾着我妈。就连我们的婚事,几乎都是她在里里外外的忙着。她知道我不爱她,她却等着,心甘情愿的要嫁给我。那几天,我没有见到铃木,我一直很想他,可我没有办法。感觉莫名其妙的,原本,我带他回来,只是因为我们相爱,我想让大家知道我爱他。可是……我一开始就应该想到这样的结局的。直到结婚前一天,他出现了,拉着我就跑,一直跑,我不明白为什么,却一直跟着他跑,仿佛一直跑下去,我们就能在一起。他带我跑出了李水村,我们坐了公jiāo车,一路到了码头。我大口喘气,问他怎么了?还有,他怎么会对这里的地形这么了解?他一把抱住我,对我说,‘阿竹,你放弃这里,放弃那个家,跟我走吧,只要上了这趟船,我们就回日本了,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了。’我靠在铃木的肩头,想着离开,离开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李水村,离开我的父母,离开玉琴,我的心痛得有点难以呼吸。我叹气,他突然松开我,对我怒吼一声,‘李阿竹,你这个懦夫!’我看着他,那个时候我就想,我到底是要我现在拥有的,还是要铃木?我是想要爱情,还是要家庭?我想了很久,久到铃木的表情,由愤怒到悲伤,到哀求,最后,他竟然失望了,眼睛红红的,湿湿的。他转身,我拉住他,终于说出了那一句,‘铃木,我选择你。’

“他没有回头,拉住我,义无反顾的想要上船。岸边却传来了我爸和邻居的声音,‘阿竹,你妈吃老鼠药自杀了!’我回头,爸老泪纵横,求我,‘阿竹,你妈快死了,你就回去看看她吧!’他们养育我这么大,我真的没有办法就这样离开,妈要死了,我作为儿子,必须给她送终守孝的。那个时候,铃木没有回头看那些人,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他就那样拉着我的手,我说,‘铃木,我妈要死了……’铃木另一只手抹了抹脸,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想,他是哭了,他语气很平静,‘阿竹,你回去吧。你说选择我,我很高兴。’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直到他松开手,上了船的时候,我才明白,我失去他了。我和我爸他们回去了,我一边往家里赶,一边哭,我的头很痛。我失去了铃木,我回去,可能,又要失去我妈了。

“不过好在,送医院还算及时,我妈没死。可她再也受不得刺激了,我只好依了他们,娶了玉琴。怕事情再生出什么变故,我妈一出院,我就结婚了。那天,我招待客人,他们与我客套。说了很多关于铃木的话,说那个日本人长得小气,小日本果然是小日本,还有人问我,和铃木怎么在一起的,谁艹谁,还有,有一个男人当伴侣是什么感觉……我很想他,我真的很想他。他们还要一直问,我给自己灌了很多酒,那天晚上,我连玉琴的脸都没看清楚,就睡死过去了。也从那天开始,我恨她,我恨她为什么非要嫁给我,有那么多好的人,她为什么偏偏要嫁给我?!如果嫁给别人,她一定会很幸福的。我也恨我爸妈,恨那些搬弄是非,看热闹的人,我真的恨他们,是他们害了玉琴,害了我。不过我不说,我谁也不说。玉琴,我就和她正常地过日子。我爸妈,我就像我留学之前一样的对待他们。至于那些在我背后说三道四的人,我不搭理,等日子久了,他们也便无聊了。我瞧不起那些人,我也可怜他们,他们的见识短浅,拜高踩低,他们注定活得平庸而可笑。我很想铃木,三年,我在这个村子里整整呆了三年,我受够了白眼,我受够了我爸妈和玉琴。终于,我的儿子有贵出生了。玉琴头一胎就生了个儿子,我妈喜泪如雨,杀jī宰鹅的,到处说自己有了个孙子。我看到有贵的那个瞬间,我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我要去日本找到铃木。我抱着有贵,大笑着,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玉琴一开始以为我疯了,后来又说我一定是太高兴了。有贵洗三那天,我没有出现,我登上了三年前没能登上的那艘船,我不知道铃木是不是还在等我,可是我一定会去见他,而且,再也不会离开他。

“我到了日本,直奔那个我们以前常去的居酒屋,我坐在那里,点了一壶清酒,念着俳句。一旁的大叔大笑,说,‘除了铃木,竟然还有喝酒时写俳句的疯子。’我顺势立刻问起了铃木的事。三年,我已经变了很多,他们也不认得我了。他们便漫不经心的说起了铃木的事,说,‘铃木是个喝酒唱歌还要写俳句的疯子,几年前爱上了一个中国人,去了一趟中国之后,回来就颓废了。不再作诗、写句子,日日酗酒,在这居酒屋里发酒疯,还没有钱付账,居酒屋老板本就瞧不起他,他又喜欢男人,所以常常毒打他,后来,连这居酒屋的门都不让进来。铃木就想尽各种办法进来喝酒,他说他就在这里认识了那个中国人,无论如何都喜欢这里。这两年,他的父亲知道他的样子,一直bī他结婚,他死也不肯,愣是要等那个中国人回来,又被他父亲毒打。两个月前,他被他父亲打得半死不活的,据说还断绝了父子关系,也没再出现在这居酒屋里。不过这居酒屋老板还是常常骂铃木,老板恐同,据说他的弟弟就是喜欢男人,后来失踪了。老板常常抱怨铃木吓跑了自己的许多客人,讨厌他是个同性恋。’

“我默然,三年了,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孩子。铃木却一直在等我,他都经历了些什么?我不敢想,匆忙间,鬼使神差地,就往铃木从前的公寓跑。就像,当年我去找他一样。可是,又似乎不一样。他还在那里。我真感激,他竟然一直都在,三年,他就那样固执地为我守着。

“我再次见到的那个铃木,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样子了。他邋遢颓废,满脸胡茬。他被打断了一条腿,眼神再不似从前一般的睿智明快。我一袭风衣,风尘仆仆,愣愣地站在门口,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可我难受极了。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恐惧,继而露出些许喜悦,最后竟像个孩子一样哭了。我不敢过去,浑身都瘫软了,眼泪都不知道是怎么落下来的,衣襟都湿透了。那种喜悦和无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现在想起来,这里(指着自己的心口)都隐隐作痛的。

“后来,我终于振作了一点,挺着走到铃木chuáng前。他抓着我的衣袖,不停地哭。我抱着他,他却像个耍无赖的小孩一样,越哄越哭得厉害。最后他终于哭累了,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我的眼睛疼得难受。我想让他睡得舒服点,放他躺下,他依旧抓着我的手,我想让他松开,他却喃喃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他的眼睛又湿了,推了推眼镜,掩饰了一下。

“我就那样让他抓着睡了一夜,这屋子里气味不是很好闻,也不是很gān净,可这是我三年来睡得最舒坦的一天,身边终于是铃木了,我怀里都是他的气味,听着他的呼吸声。我醒的时候,他早就醒了,他就那样看着我,一动不动的,仿佛他一动,我就会消失了。‘你回来了?’‘对,我回来了。’‘是阿竹回来了?’‘对,阿竹回来了。’‘你是我的阿竹,是你吗?’‘是我,李阿竹’‘……’他就这样一直问我,我不厌其烦地回答他,他的手一直紧紧抓着我。我们这样一整天,他不烦,我也不烦。(笑)不过,我们的肚子却累了,开始咕咕叫。我便起身去做饭,他起先极不愿意我离开他的,我安慰了许久,告诉他我不会走。说了好久,他才勉qiáng相信。他家里的食材只有大米,我熬了粥,他喝下去,过了一会,就又在我怀里睡着了。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给他请了医生,医治他的腿还有心里的伤,为他做饭,跟他讲很多我们过去的事,一遍一遍地告诉他,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他终于有了好转,我九月份到的日本,次年chūn天,我记得那天太阳很好,我在公寓附近的一块小空地搭秋千架,想着带铃木过来。他竟自己过来了,抱着我,问我搭好了吗?我愣住了,呆呆地点了点头,泪眼朦胧地转身看他。他那种不羁潇洒的笑又回来了,他说,‘搭这个,莫不是为了我?’我机械地点头,他又说,‘我不坐,还是你去玩吧。’一把抱起我,放我在秋千上,我又惊又喜。他给我推秋千,我倒是乐晕了头,这哪里是我应该坐的?忙跳下秋千,大喊了一声,‘铃木育川!你当我是娘们吗?’我这么说,却是很没出息地泪流满面了。他低头浅笑,倚靠着秋千架,阳光初照,一如我初见他那样,gān净洒脱。他轻轻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我轻轻吸了吸鼻子,笑了,“他好了,你们能在一起了。”

“后来的二十几年,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们搬离了那栋小公寓,到郊区买了一幢小房子。我给一个报社当文字编辑,他会写俳句、写小说,在文坛也算是小有名气。我们的日子还算平静。不过,我们的关系,周围人有目共睹,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只是隐而不发罢了。不过铃木还是喜欢那个居酒屋,没办法,他就是喜欢,就是会去。有时候,还是会大醉地回来。不过,他从来不会太晚,也会带着钱,他知道我会担心。所以,我也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只是,那些人,是真的不喜欢我们。

“铃木五十五岁那年,写了一部小说,讲述的是我们俩的故事。没想到,一发表,就引起了热议,许多恐同的人开始排斥他,污蔑我们。我们两个的事情被媒体被扒出,大肆宣扬,我们被不停地骚扰。还有人,甚至到我的报社闹事,我失业了。我们的住处被找到,他们搞破坏,我们不得不搬家,一年之内,我们搬了八次家。他因此被封杀了,我们走在路上,都抬不起头来。他开始怀疑人生,渐渐地,他又像从前那样,不爱说话,酗酒,我拉着他,宽慰他。可是没用,他又抑郁了。也是那个时候,玉琴得了肺癌。可是这一次,铃木的病比那个时候还要严重。他甚至不认得我,我不能离开他,所以我只好对不起玉琴,玉琴没过三个月就死了。”他哽咽,“我原本是恨她,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是我自私,我对不住她。可我已经选择了铃木,而且不后悔。”

他咽了咽,继续说道“铃木病了,他有时候很安静,有时候又很bào躁,他可能一连几个星期都不说话,也不动,一旦动了,就是去喝酒,好在,他会回来。跟我说,‘我老伴还在等我。’我只好锁着他,那一天,他很安静,还跟我说了早安。我以为他不会怎样,便让他在院子里坐坐。可等我回来,他又跑了。我去小居酒屋,他们冷漠地告诉我,铃木没有来,我找了他一整天,天黑了,还是没有他的消息。我开始不安起来,无助之下,只好报警。可是第二天,他们告诉我,铃木喝醉了,被车撞死了。我看到他的尸体,是被车撞了的残样,但脸上明显有伤痕,脖子被勒了一圈……”他的样子痛苦极了,眉头皱成了一团,这个时候他应该是不愿意在我面前哭吧。

我只好安慰道,“你别难过了,他不希望你难过的。”

“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就是异类。”

“你们不是,你们是无辜的。”

他苦笑,“姑娘,没有人会理解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明白我的意思。

我沉默片刻,便问,“他……走了……你呢?”

“没有铃木,我也就没了理由继续呆在日本了,所以我回来。”他抚摸着白瓷坛,“他希望我落叶归根,却又离不开我,所以,我就把他带回来了。只是,我不能把他葬在这里,有贵不同意,左右是我对不住他。我好说歹说,他才同意让我带着铃木在我们家的土地上转转。”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铃木?又怎么办?”

“我在城郊买了一块双坟,我先葬了他,过几年,我就去陪他。”他说,朝霞照到他的脸上,无限刺眼。旁边的草丛里有响动,邻居家的王大婶背着一个竹筐,里面满满的鱼草。她神色很怪异地看着我们,仿佛我们都是异类。我无奈地低头,叹了口气。王大婶的眼睛眯了一条缝,径自走了。老人背向了我,说,“姑娘,你回去吧。谢谢你听我讲这么多,不过,像我这样的人,你还是远离为好。”

我看着瘦小的背影,鼻子一阵酸涩,想说些什么,却还是转身走了。村里关于我的流言已经不少了,不能再和阿竹扯上什么关系。我转身离开,又回头看了一眼老人,他背对着太阳,优雅的背影是那样孤单。

我走了,回到家,妈妈一看到我便训斥我,“今天怎么王大婶说,你和那个阿竹一块站在田头?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跟他那样的人站着说话?你真是……”

“以后不会了,我再也不会和他说话,看到他我也会避开的。”不等她说完,我便说道。她愣了,我嘴角一扬,却是没有一点开心的意思。不理妈妈的惊愕,上了楼。

她倒是莫名其妙,“唉!你这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数月前,突发奇想写的一篇小文,文章不长,算是挥洒一下突如其来的灵感。今天,偶尔翻开笔记,倒是觉得这些芜杂的思绪也挺有趣。近日闲暇,前期所做的种种努力,本该在这时有所回报,却一无所获,再看此文中的“我”,倒是有几分如今的我的影子,时间尚有,还可努力,心中的不甘却是真实存在的。生活还要继续,为了将来,也还是要继续努力,脚踏实地,且行且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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