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屉今日被他开了约有五六次。
末了他能背出来了:
“近来习拳,心意不合。”
“心在先生,意在拳,故而气力皆废。”
这还不完:“襄王在楚,谁遣chūn芳?”
严在芳陡然发现了自己的名字,面上发红,故意地想:他胡掰扯什么东西!
严在芳从未被人如此地追求过,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哪里晓得陆海名动的什么心思呢?
他心里既酸又软地,直想向胸膛里摸了,将里头的糖纸给剥出来。
他只当还没有批过陆海名的作业,忍了三四天,没有去看陆海名打拳。
七日后,是他与陆海名第一次吵架。
陆海名气势汹汹地找来,然而汹汹气势底下,还有些带臊。
严在芳亦是气势汹汹,且更臊。
他不敢看陆海名,只是驳:“你不像话——你这是写的什么?你……”
陆海名一条路走到黑,红着个脸,什么都敢说了:“我心里想的什么,我便写出来了。先生不让我讲,我拳也打不好,我要憋坏了!”
严在芳滑了眼镜下来,两个指头按着眼睛:“是我的错,是我——”
陆海名一抓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拉了过来:“严先生,你惯喜欢妄自菲薄,”他将严在芳拉得身子歪向了他:“我觉得自己配不得先生,”陆海名气得要死,脸颊白里透红地鼓出来:“先生温文尔雅,又十分漂亮,好文采,又富于见识……”
严在芳被他抓着:“你别说了!”
陆海名接着吵:“可确实如此呀!我哪里晓得为什么从前那个人不爱先生呢?他又有什么长处,值得先生念念不忘呢?!”
严在芳越是听,越要挣开,然而陆海名的手劲不是一般人挣得开的。
陆海名捏紧了他的手:“我若是他、我若是他……”陆海名的话音弱下去,他不声不响地,将严在芳的手抬起来,抬在嘴边儿,接着好似鼓起了一番勇气,才敢于轻轻地咬一口他的手指。
严在芳终于愣住了。
此二人在空无一人的教员室,吵了约有一刻钟。
末了严在芳作出了总结,他的两手撑着额头:“海名,五十而知天命,我四十五了!你昏头了么?”
陆海名一听这话,眉头拧着,面上却松动了。他向严在芳引入了新的词语释义:“那么,我、我是先生的天命吗?”
严在芳终于将作文塞回了陆海名的怀里,气得笑了:“你给我滚蛋!”
陆海名一边滚蛋,一边冲他,很有些委屈劲儿地:“严先生,你要是真的讨厌我,就不要来看我打拳了!”
严在芳从未经历如此漫长的一刻钟,他撑着额头的手此刻才重又放了下来。
他摩挲着手指,左手的食指中节儿,陆海名方才吻过,这时候略有些湿。
狡猾。严在芳一边想,心里跳得厉害:他明知道我爱看他打拳!
他看着这地方,良久鬼迷心窍地,下巴贴过去,轻轻地摩了摩。而后待他头脑一片朦胧的雾散了,这才后知后觉地醒过来,慢腾腾地将手去洗gān净了。
六、
陆海名在拳房汗流浃背。
白湖望寻思今天陆海名的力道不对,有一股子邪门劲道。然而问他,他又和气地:“没事儿。”
他说没事儿。白湖望更怕了,不多久就揣度出来。然而揣度出来这事情,他也不好过多点评:这傻小子看上一先生,他怎么点评?
白湖望看他硬打硬进无遮拦,汗泻了满面,却还是睁着眼睛,只顾飞拳,便只好小着声儿地劝他:“你那先生不来看你,许是有别的什么事——”
陆海名稍稍地侧过头来,
这是第八日,他和他的先生吵架,和严在芳吵架,过了八日。严在芳没有来拳房看过他,即便上了课,也是故意地避之不见。陆海名数着日子,这是骗不了人的。
白湖望伸头往外一看:“哎哟,外头落雨了,”他看向陆海名:“我载你回去,省得待会儿落大了,你也难走。”
陆海名的心血未平,一身上下龙形虎劲,直将额汗先甩去了:“你先走。”
白湖望欲言又止,离开了。
陆海名有些急火攻心的意思。从来料敌在心,察机在目,然而对于严在芳,他却失了主意。
他想去和严在芳讲话,想与他再去散步,他跟在先生的后头,看见严在芳的后背宽阔,有一道龙脊凹下去,绸缎长衫在那一块儿遮掩不住。
他这时候有点儿后悔,一是后悔自己操之过急,二是后悔没有和白湖望一道走。
外头先是淅沥,而后姑娘泪似的,止不住地落。
他收了形,将训练衣服翻抖一套出来,盖在了脑袋上。
逞能!他如此地想,逞能!你以为这场雨必定会停么?又以为你先生一定一直喜欢你么?
他坐在拳房门口的台阶儿上,脑袋顶着衣服,穿鞋。他这鞋受了cháo,发软,不好穿。
他心烦意乱,恨不能将鞋拧一把,这一抬头,他眼角猛然瞥见了另一双鞋。
在台阶下,是布鞋子,鞋头是湿的。长衫覆下来,盖了脚背,衫子尾滴了水,是刚淋了雨的。
陆海名的衣服从头顶滑落下来。
“严、严先生。”他顿了一声,他想喊在芳的。
严在芳站在拳房的阶下,他如同某夜遍地寻狗一般地,额发散落了下来。即便撑了伞,许是他走得太快,水滴斜打进伞,湿了肩。他本就文气的,经雨一淋,气息湿漉漉地,发软。
“这么晚,你怎么没有走?”
陆海名愣怔着,良久才一摸脸,以问应问:“先生怎么来了?”
严在芳微微地低了头:“我看见拳房还亮着灯,我怕哪个学生还在——”
陆海名笑一口气,站了起来。严在芳不太会撒谎,他的住处距拳房不近,哪里看得见?
“先生,我没有伞,正好你来了。”陆海名抬起脸,将严在芳的伞接过来,撑了开:“先生,走吧。”
这两个人并肩走,却各怀心思,只不过雨声缠绵,为他两个作了掩护。
陆海名藏不住事:“先生,你真的不见我。”
严在芳方才慌里慌张地过来,这时候气也喘不匀了。
“海名……”
“我每日在这里等先生,竟也没有等到,”陆海名gān笑:“连湖望都叫我走,他说我白费功夫,明摆着先生就不会来。”
严在芳不敢看他。亦不敢说自己每日其实都会到拳房旁边儿,只是远看。他是光凭轮廓就能认出陆海名的。
他今日走到半途,下起了雨,再拿了伞赶来,谁知拳房还亮着灯。
“可万一等来了呢?万一我和先生错过了,那我岂不是要后悔么?”
陆海名自顾自地讲,他要把话一气儿地讲完了。
“从来也没有这样的。我见不着先生,为什么就觉得不安生?”
“先生,你上课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你。可是先生故意地不看我,究竟是为什么?”
“严先生,你不要待我太坏,好不好?你待我坏一点儿,我便要多练半个时辰,才好受一些。”
他声音低,自嘲。
严在芳没有讲话。
陆海名提起了一口气,好容易才肯讲出来:
“往后,即便是——即便是先生你并不——”
陆海名的脚步不停,却不再讲了。
他直直地往他的寝室楼去,肩膀亦湿了。因为伞是他握着,他偏向他的先生。他怕他的先生淋坏了。
陆海名终于到了地方。 他淋了半截儿,面对面地,将伞递给了严在芳:“劳先生送我。”
严在芳低着头,却不接过来。他的手指茫然地覆在了额头,慢慢地将额发向后拢。
“我两个,不好。”雨落得猛烈,要将严在芳的声音压过了。
“我两个、是不好的。你还这么年轻,有更合适的要去、要去……”他提高了声儿,话音却仍是被雨浇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