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在芳点头,看着陆海名刚走了两步,却又想起什么事情,将他叫住了。
陆海名转过头来,隔了严在芳约有一两尺。
“这个——这个是给你的。”严在芳将毛巾抛了过去,好似烫了他的手:“我刚刚买来,是新的。”
陆海名一把握住了毛巾。
“不是洗狗的吗?”
严在芳被他问得脸红,嘟嘟囔囔地:“不是的,不是。”他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讲不出,便转过身,匆匆地走了。
三、
白湖望今日格外地不忿,坐在地上,捂着肚子,酸痛得起不来。
陆海名蹲下`身去,他很关怀白湖望的疼痛,于是chūn风满面地:“湖望,你还好么?”
白湖望一把拍开他的手:“好个屁!”他怀疑自己今日状态不佳,否则不应当一招未破,就被陆海名扳在地上。白湖望刚一抬头要质问他,却吓了一跳:“你笑什么东西?你不要笑!”
陆海名揉了揉白某的腿,眼睛垂着,慢吞吞地:“湖望,你晓得吗?严先生送我一条毛巾。”
白湖望莫名其妙:“他?他送你毛巾做什么?”
陆海名的脸微微地低下去,好似很害羞地:“他看我出汗chuī风,他怕我受了凉。”
白湖望的下巴猛地扬起来:“啊?”他想这个先生着实是菩萨心肠的,以白湖望的人生经历,陆海名此人仿佛金刚不坏,极少生病。
chuī风受凉,哪里有台风给他chuī么?
陆海名一歪身坐在白湖望的旁边,撑着下巴,声音很小:“他养了一条狗,哈!你猜叫什么?竟然叫甜甜,”陆海名慢慢地笑,滔滔不绝:“他元说这个毛巾是拿来给他的狗的。小白,你说他是不是不好意思,故而扯的理由呢?”
白湖望从未见过陆海名如此柔情缱绻地唠叨,一时间倒吸一口冷气。
陆海名便抚他的背:“你怎么,哪里痛的厉害?”
“没有……我没有。”白湖望站起身来,对陆海名的发言作出总结:“我看他毛巾应当买了两条,狗一条,你一条。”
陆海名微笑起来:“是呀,我一条,狗一……”
白湖望才站起来没有多久,重摆了阵势,又被陆海名掀到了地上。
此二人自毛巾始,jiāo流便多了。
严在芳闲来无事,也去看他打拳。看得白湖望有了切身之经验:陆海名若是突然间拳如流星眼似电的,格外难以招架起来,必是严先生来了。
严先生常常抱着他的甜甜,这狗如今见了陆海名亦会摇尾巴。白湖望也了然,讥笑他:“看看,陆海名,你的‘连巾兄弟’!”
陆海名不与他一般见识,他只是跑向严在芳,裹了一阵热腾而年轻的风:“先生!”
严在芳见他朝气昂扬地跑过来,情不自禁地也将胸膛挺起来了,他笑:“不要跑,小心。”
练完了拳,两个人没有什么事做,又多了件活动:散步。
陆海名见着严在芳便话多。他两个闲话漫谈,先是文章笔法,而后诸子百家,再者柴米油盐,最末戏子烟花——倒真是成了好友了。
这么海阔天空地聊,有一日晚上,陆海名提起来:“先生,我记得明辉影院明晚有一出《点鸳鸯》,恰巧是我打完了拳的时候,不晓得先生得不得空?”
此电影比较传统,讲的乃是父子二人同爱一女,此女与法国情郎远走高飞的故事,较为儿女情长,闲思旖旎。
严在芳抱着甜甜:“我听另一位先生讲,他与他夫人一道去的。这个电影很好,”甜甜叫了一声,严在芳将它搂紧了,摇了一摇,提醒陆海名道:“这电影你与我去看,恐怕是辜负一番情景……”
陆海名听了,他先不言语,只是将手伸去挠京巴儿的下巴:“甜甜,你同我做个建议,要不要先生去看呢?”
甜甜叫了一声,陆海名当即掌握了狗语:“先生,你看,它也喊你去了!”
陆海名接着趁乱煽火:“那么明日我早些出来,我等着先生!”
严在芳无可奈何,皱着眉头笑了。
这番约定完了,陆海名喜出望外,好容易盼到了翌日,天擦了黑,他便在拳房等待严在芳。
谁知严在芳竟迟了。他左右等不来严在芳,直待到白湖望正经练完了,从窗户里抻头出来:“哎哟,陆海名,我看你也不要等了,收拾收拾哭长城去罢!”
陆海名吝加评论,脸蛋急得发红:“严先生必定是出了事情了,”他扭头冲白湖望:“自行车借我一用!”说罢,陆海名便要去拿了他的车,谁知刚匆匆地踏了一步,白湖望伸手一指:“哎!来了!”
严在芳也骑了自行车。他慌里慌张地过来,跳下了车,险些又一趔趄。他的头发chuī得凌乱,眼镜滑了一半儿,形容急切地,对陆海名道:“有个学生突然发了癫痫,我照顾他,实在是晚了,海名——”
陆海名见了他,方才火烧屁股,如今反而握了严在芳的手:“先生,不要急。晚一些,也没什么关系。”
确实没什么关系,他见了严在芳,一颗心便腾起来,管什么点鸳鸯呢,点野鸭子也成!
严在芳倒更上心一些,他白白地让陆海名等着,便格外地焦急:“我看骑自行车去,还能赶得上,”他理了头发,抬眼看陆海名,尚浅浅地喘着气:“你会不会骑呢?”
陆海名十二岁去白师父的武馆学拳。风里来雨里去,全凭自行车。他骑了六七年,到了大学才舍弃了,哪有不会的道理!
于是陆海名坦然地:“我不会,要请先生载我一程。”
他侧过身,将窗户边儿龇牙咧嘴的白湖望遮了个严实。
严在芳点点头,朝他满是歉意地:“来,上来,这一次是我不好。”
陆海名小跑过去,坐上了后座儿。他将严先生的衣服抓了,一开口,声音略微地扬起来:“严先生,不必自责,这事情谁也料不到。”
严在芳回头看他一眼,有些忍俊不禁:“坐稳些。”
出了端华的校门,要去明辉影院,七拐八弯地,便到荣花路。此路较长,严在芳蹬得累了,脚上略缓下来。
好在今日月圆十六,纵是路旁昏暗,瞧路亦不费劲。
荣花路两旁栽的樟木,高大挺拔的,chūn风躁动,引得浮香。
这香气幽微,陆海名的鼻子嗅了嗅,好似要寻它来源一样地,寻着寻着,额头抵在了严在芳的后背上。
严在芳穿的一贯长衫,后背宽阔而温暖,带一些皂荚香。陆海名平日里和他散步,这个气味,他是闻惯了的。然而此刻,他贴上去,不晓得动了什么心思,轻轻地拿鼻子尖儿碰了碰。
他的鼻子尖儿发凉,与严先生的衣服磨蹭,麻的布料拂过去,带了gān而温暖的气息。
陆海名的心里仿佛有小雀在啄,啄得他唇齿发热。
他喃喃地,要将这热散发了。可他不敢叫得大声,他摸着自己的嘴唇,他悄悄唤他的名字:“在芳。”
严在芳在前头,察觉了他的响动,却没有听明白。他开口问他,声音被风chuī薄,亦揉了香进去:“海名,睡着了么?”
陆海名听见他讲话,便将他的腰轻轻地一捏,侧过脸,才回应他:“先生,我没有睡。”他抬起头,下巴抵着严在芳的肩膀,将严在芳的腰搂得紧了,又重复一道:“严先生,我没有睡。”
严在芳迎着晚风,散了些发在额前。
“海名,不要睡,你的手不要松开了。”严先生补一句,他是怕陆海名睡得兴起,掉下车去了。
陆海名没有答。他抵着严在芳的衣服,慢慢地蹭了蹭,示意他晓得了。
他晓得了。
四、
影院的吸引观众之处,一半在于影片,一半在于黑暗。
黑暗以làng漫的形式勾勒出身边人的轮廓,这是平时不易见的。
严在芳坐在黑暗里,右手边是陆海名。屏幕黯淡地亮着,将陆海名的侧脸笼统地映出来。这场景令严在芳觉得熟悉:他从前亦和杨良辅看过几次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