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日头落下之前,轿子终于停在了容家大门口。
这穷乡僻壤的地儿门户不多,此刻前来贺喜的乡邻却将巷子堵了个热闹,邻街几位年龄相仿的少年手执长竹挑着炮仗从巷口一路挑到院前,孩童蹲在门槛上捂耳欢笑。
容沅瑾刚一跨下颈系红绸花球的白驹,便听门前的孩童高声笑喊:“瑾儿哥娶媳妇儿喽!”
震耳Y_u聋的爆竹声也掩不住孩童们清亮的嗓音,容沅瑾面染薄绯,微微颔首对自家门前前来贺喜的人们拱手作揖——容家母子在此处无亲无故,多年以来没少仰仗村邻帮衬,今日自己大婚,家中喜宴也多是亲邻帮衬,容沅瑾打心眼里感激他们。
“迎轿——”
容沅瑾轻吐一口气,迈步走上轿前。
喜婆掀开轿帘,小心搀扶着轿中新娘跨过脚下的漆红马鞍。
先前接亲时羞赧得很,没敢多看两眼,这会儿容沅瑾站在轿前,一双眼睛都要黏在自己这位即将过门的娘子身上了。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娘子与晌午在游家接亲时不大相同,似乎是比初见那时要高挑许多,可细细看来,却又看不出别的什么端倪。
喜婆将他身上的红绣花球摘下,附耳低声笑道:“哎呦,小哥也不怕臊着新娘子,快别看了,夜里有你看的。”
容沅瑾慌忙收回视线,满脸通红地点了点头,有些局促地对身旁红盖头下的女儿家低声道了一句:“失、失礼了。”
红盖头下的人摇了摇头,轻声回道:“无妨。”
人多声杂,容沅瑾没听清楚身旁人的话,只觉她似乎是笑了。他垂下头来,耳根滚烫。
“良辰已到,入府——”
两人从喜婆手中接过红绸,各执花球两端走向容家大门。
“跨过这道门,你今生便是我容沅瑾的妻了。”容沅瑾低声道,他扭头望向身旁红盖头下的人,灼灼目光几乎要透过那张单薄的红帕,“我兴许不能许你一世荣华,但我日后定会疼你,护你,竭我所能保你一生欢喜。”
身旁人正要迈步,闻言停了停,转过头来。
两道视线隔帕相接,微风拂过,红盖轻扬,半遮半露出帕下小截白腻胜雪的下巴,衬得一双轻抿的点绛薄唇颇有几分妖冶。
丹唇微扬,红盖落。
身旁人轻轻颔首,牵着红绸抬脚迈过门槛下烧得红火的炭火盆。
像容家这样的寻常人家,娶亲没有大门大户那般繁缛的礼节,简单拜了堂,敬了茶便是新人过门了。
礼毕,新娘由喜婆搀扶着先行回房,新郎官则需要留在堂上陪同来往道喜的宾客。
夜色浓稠,苍穹遥挂一弯明月,冷白月光倾洒院中,竟也被摇曳的烛火沾染得一片喜气,宛若薄红浅纱笼上这热闹非凡的喜宴。
几盏酒下肚,村里这成了亲的男子席桌上便拉着容沅瑾口无遮拦地打起荤腔来。
容沅瑾听得耳根子发热,几乎将头埋进了桌下。
几人笑道:“这瑾儿哥这般羞赧,夜里可怎么行这夫妻之事?”
容沅瑾面红耳赤连连摆手,声音细如蚊蚋:“各位兄长,莫要拿沅瑾逗趣儿了。”
“怎是逗趣儿?”身边一人抬手抚上他的肩头,低声笑道,“这洞房夜先把婆娘伺候好了,以后的日子有你美的。”
“看沅瑾这副模样,怕是多年只读圣贤书,一本杂书都没看过吧。”旁人凑过来笑问,“瑾儿哥可懂如何伺候?”
容沅瑾面红耳赤不愿再听,便借故以不胜酒力告之。
没等他起身,袖袍却被捉住,那人不依不饶拦道:“哎,别走啊……”
正当容沅瑾绞尽脑汁想方推辞时,皓月当空竟猝不及防突降大雨,雨点来势汹汹,转眼周身便化作一片滂沱雨幕。
“怎么突然下这么大雨?”
“沅瑾,我们今日便先回了。”
见宾客四散离席,浑身湿透的容沅瑾快步躲进房檐下。
这场雨降得离奇,或许是有什么不好的含义——却总算让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悄悄转头望向那贴了喜字的粗糙雕花窗桕,窗中透出一片单薄摇曳的烛光,映出床上人淡淡的侧影。
容沅瑾望着,眉目之间不由自主地染上一抹愉悦。
待到院中无人,他撑起一把油纸伞过去将院门落了锁,又搀扶母亲回房睡下,耐心听完母亲的唠叨,这才终于得空回房歇息。
走过厅堂时他的脚步顿住,踟蹰片刻,拿起桌上的铜壶,就着长嘴将壶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这才轻吐几口气,快步朝喜房走去。
容沅瑾心口之下顽鹿乱撞,鼓足了勇气,抬手,轻轻推开房门。
木门响起一声绵长的“——吱呀”。
他神色紧张地迈步进房,还没抬头朝床上端坐的人身上瞧,脸就先红上了。他轻轻抿了抿嘴,转身将门合严。
床上一袭红妆盖头遮面的人儿开口了,低声唤了一句:“相公。”
这称谓唤得容沅瑾脚步都不知道怎么迈了。
停顿间却突然察觉出有些不对。
那道声音轻柔却极富磁Xi_ng,好听倒是好听,只是稍显低沉的声线听上去不大女气。
容沅瑾这才明白过来先前媒人为何混混吞吞不愿多说,估Mo着就是游家小女这把嗓子有些毛病——难怪一整天都不曾听她开口说话,想必因为这副嗓音没少受旁人嫌叨。
容沅瑾想着,不由心生怜爱,低声回叫道:“娘子。”
床上人见他还杵在门前不动,笑了:“相公,过来啊。”
容沅瑾掩在袖袍下的手心泛Ch_ao,他捏紧了手,微低着头走上前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床上端坐着的人,很快收了目光,略显局促地拿起漆红方盘中的窄木秤杆,小心翼翼地挑起自家娘子头上坠着流苏的红帕,紧张地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相公怎么不愿看我?”
“没、没有……”
容沅瑾忙道,呼吸却在目光对上床上人那一刻滞住——
帕下之人并非媒人所说那般相貌不堪,反而……美得惊人。
眼前人三千青丝散于脑后,乌黑的发丝光滑柔顺,发上没有繁琐的头饰,只有尾梢用一条细长的红绸丝带简单束起。白皙的脸庞上略施粉黛,细长飞眉之间点着一抹朱红,染了一抹薄红脂粉的眼型狭长眼尾微扬,目光流盼
间尽是宛如春风微拂的柔情,绛唇中间嵌着饱满的唇珠,唇角微扬。
抬眸与他视线相触那一刻,温柔的笑意渐渐从唇角漾上眉梢。
容沅瑾霎时看呆了眼。
床上人俊脸微仰,声音含笑,道:“相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容沅瑾几乎是下意识,痴喃道:“世间怎会有人生得如此俊俏的相貌。”
一声轻笑扰断了容沅瑾的思绪。
他蓦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忙瞥开目光慌张道:“娘子还、还未进食吧?我去灶房弄些吃食给你。”
还未等他完全转过身去,床上人突然抬手扯住了他的袖袍,手上力道大得竟轻而易举地将他扯了回去。
“天晚了,相公的衣裳也湿透了,不如早些歇息吧。”
红袖一挥,烛影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