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山脚下的雪还是干而细的,纹理粗糙,像粗制的调味料洒在矮小的灌木上。
风则更加猖狂,像是酒气从囤放了一整年的木桶里释放出来,对着暴露在皑皑巨浪中的所有生灵发狂,和仅有的阻挡物摩擦发出尖锐的吟唱。
“杜昂,我们还要上山吗?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带着皮棉大帽的男人脸颊已经被吹得紫红。
被叫做杜昂的是个高大英俊体格健硕的男人,一声不吭地走在队伍的前端。事实上,他的情况也不乐观,面颊麻木,暴露在皮毛之外的头发和睫毛上都挂起了冰渣。
他穿着一身厚实的皮料,背把大而特别的兽骨刀,恶狠狠扭头道:“我早就提醒过你们,怕死就不要跟来——想想这批货,只要趁现在进城,转手就是五倍以上的价格,等开春被站岗的巡逻兵查到就等着送命吧。”
显然他在队伍中有特殊的地位,一言既出,大家都安静了不少,专注于脚下的路埋头往山上走。
风没有山脚那般刺骨,羊毛似的大雪又为他们唱起了新的索命曲。更让人心神不宁的远远不止滑溜崎岖的山路,还有被白色覆盖的山野异常刺目,遮蔽了他们辨别方向的视线。
极端气候远没有漫无目的的行走消磨人的意志。“你以前真的在这个鬼天气翻过这座山吗?”又有人冲杜昂喊道。
“当然。”杜昂头也没回,“这是我第五年做这个了——不过每次都有人死在路上就是了。这点我在出发之前就提醒过你们,还记得你们是怎么赌誓的吗?现在放弃不但是蠢蛋,还会是尸体。”
在苍茫的雪山面前,这一支浩荡的队伍就像不自量力的蚁群,妄图用渺小的力量征服自然。他们追随着前一个人的行迹,交替着攀住前一个人的后腰来节省力量,没走多久,退出的呼声又响起了。
有人高喊着:“伙计们,我退出!去他妈的钱,老子只想要活着!”喊完这段话,他如释重负,转身往后走。
显然,不明白冬季覆有一层薄冰的地表有多厉害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下山比上山困难太多了。没走几步,他发出一声惨叫消失在了大家的视线中,紧接着是躯干与树干相撞的咔擦声呻吟声和断断续续的呼救。
他没救了。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冻成冰棍。队伍里的人隐约有了这样不敢言明的共识。
“杜昂,他还没死,我们要不要……”队伍里似乎有认识他的人,小声提议道。
杜昂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冷声道:“你当然可以下去把他背上来,再把他背过这座山。”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前途未卜,每一个人都自身难保。众人噤声,在同伴的呼救中继续上行。
杜昂门头前进了一会儿,猛然看见寂静洁白的天地间出现了一点飘动的红,仿佛在绝望里带来蓬勃的生气。
心头发热,他不由加快脚步:今年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饶是杜昂这样久经风雪的人看到方向与希望也忍不住欢呼,灌进了几口风雪:“跟我走,我敢保证大家很快就能有地方落脚,而且还有肉吃!”
“是什么肉呢?”一个有些稚气的声音在他身后发问。
杜昂隐约觉得这个声音陌生,似乎从一个幽远的地方传来,从前是没有听过的。但他已经快冻僵的脑子自己说服了自己:这样恶劣的气候里,嗓音的变化是很正常的。
“蛇肉,我敢保证是你们没尝过的味道。”他的舌头因为过多言语而僵硬,嘴唇也丧失了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些不安,于是加快了脚步。
“哦?有毒吗?”那个声音说话则是慢吞吞的,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反正我还活得好好的,吃不死。“杜昂内心诡异之感更甚,但对那杆红色旗帜的渴望让他无暇回头。
路途似乎比任何一趟都要短。杜昂很快就推开了神庙的门,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蛇人的房舍。
“太棒了伙计们,就是这儿……“他回过身,竟然发现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全都落队了吗?这批人选得真是不行,负责运货的是死了还是迷路了?
“该死,一群没发财命倒霉蛋!“杜昂感到头痛,啐了一口,皱起眉毛,纠结着要不要回去寻找。
要不先升火休息在做打算?他这样想着,推开了蛇人房间的门,很快被屋内的景象惊呆了。
铺天盖地的金块和珠宝在身后雪光的照耀下呈现出诱人的色泽。
接连不断的金块砌成了屋内的墙壁,而璀璨缤纷的宝石就像是小孩随意丢弃的玩具一般堆在了屋子的各个角落,珍珠玛瑙长链层层叠叠悬挂在窗帘上。
“想带走这些吗?”四周分明没有人,却有声音响起,稚嫩的,分不出男女的。
杜昂心惊肉跳了片刻,但回忆起自己从前和怪物打交道的经历,很快接受了这个不属于人类的声音。
怪物内部有一套与人类不同的价值体系,而且不是每一个怪物都有恶意。他嗓音半兴奋半害怕地打颤道:“你想怎么样?”
“想要这些宝物,就拿你的刀来换吧。”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很愉悦,“把你的刀挂到厨间的空架子上,然后我会给你想要的。”
这是个奇怪要求。杜昂贪婪的眼神在房屋内游走,像怕对方反悔似的,快步走进厨间依言把刀挂到那个位置。
骨刀的长度和挂钩的位置很配,就像原本就应该挂在那里一样。刹那间,他记起了什么,浑身肌肉僵硬了一刻——而就在那刻,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刀在他眼前消失了。
“能看到吗?你右手边有只布袋,去装你想要的东西吧。”那个声音响起的时机恰到好处,带着浓郁的蛊惑,让人想起火炉边上柔软的床垫和刚出炉蛋糕那样蓬松的馨香,“不过你的时间是有限的。”
话音刚落整个房间被一支蜡烛照得透亮,显然蜡烛燃烧的时间就是期限。
看见右手边果然出现了一只半人大的袋子,杜昂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伸手抓起冲到他每年都会光顾的客厅里一捧一捧地往袋里塞进各色宝石,脑子里飞快地衡量着宝石划算还是金子可靠。
没有同伴也很好不是吗?眼前的这些都归他一个人了。像他这样勇敢又有本事的人天生会受到上天的眷顾。
他手忙搅乱,甚至把窗帘上的珍珠串拆下来当作项链挂在脖子上。瓶瓶罐罐或许也是值钱的,但他不识货,又嫌弃那些内部空荡,有棱有角占地方。
就在他往那个几乎要被撑破的袋子里塞进最后一块绿宝石的时候。蜡烛熄灭了,那个声音不耐地响起了:“时间到了,你走吧。”
9
等再次回过神来,他发觉自己依旧站在没过小腿的雪地里,肩上斜绑着那个布口袋。环顾四周,周围是一片熟悉又陌生的茫然白雪。结合光线与周遭树木的特征,他猜测自己身处山腰。
比起不乐观的处境,他低头看到了挂在胸前的大串又饱满的珍珠。
“是真的!”他双手捧起胸前碰撞着的珍珠,眼里闪烁着极致兴奋的光,“这太不可思议了——不过是一把破刀!或许国王的宝库都没有我肩上布袋里的丰富,我走大运了!”
明确了这点后,杜昂精神百倍,行走时也比上山之前更加惜命。他见过太多爱财如命的人攥着金子躺进了坟墓。这绝不是他要的。
下山的路虽然比翻越山丘危险,但显然更近。只要足够谨慎,找对方法,平安无事地回到山下并不是全无可能。
首先他需要一件坚硬又锋利的东西作为拐杖,牢牢地楔进带着冰碴的雪地里,确保他每一步都能走得稳当。他下意识地去摸背上的兽骨刀,只摸到鼓鼓囊囊的一袋硬物。
差点忘了,他把刀拿去做了交换。
“那是笔值当的买卖。”他喃喃着,双手发力,折下一根颇为粗壮的树枝笑了笑,“这不就行了。”
树枝的断面不够锋利,还有折断的风险。他每一步都有摔倒滑落的风险,因此尽可能地选择树木茂密的位置落脚。撞在近处的树上总比滚下山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越来越猛烈的落雪,他背后的袋越来越沉,几乎和一个成年男人那样重。他再也挪不动一步,眼睛在风里冒出血光,喉口涌上舔腥味,双手似乎因为力竭开始震颤。这是最不妙的表现,停下来往往预示着休克。
扔掉一点东西吧,或者就地掩埋,一开春就过来挖。
他这样想着停下了脚步,不过没有靠着树木坐下。在雪天里赶路,没有什么比高大的树木更危险,振动引起的落雪能把筋疲力尽的人吃个干净。
吃力地拽动身后的布袋,杜昂发觉它似乎真的比之前大了不少。除此之外,他怀疑可能是极端疲惫和寒冷让他出现幻觉。不知道从何时起,他能感受到布袋里渗出活物血肉的温度,甚至在风声里听到有孱弱的呼吸声在后背响起。
“呼——哈——呼——哈——”
他的汗毛倒竖,不敢动弹,想到了什么,于是缓缓低头去看胸前的珍珠串。
没有什么饱满的珍珠。那是一双手。
一双沾染着湿润泥土血迹斑斑的男人的手。
超自然现象带来的巨大恐惧剥夺了他的理智。他意识到自己被什么力量针对了,而这个力量不是他作为人类可以对抗的。
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谁。没人可以挡住我,没有人。
他忽然暴起,尖叫着,疯狂撕扯环抱着他脖颈的手,甚至用上了牙齿,剥下整块肌肉,暴露出白骨。
那双手骤然收紧,就像绞刑犯被推下最后一刻的绳索。
10
男孩的脸红扑扑的,似乎被冻得不轻,但兴致却很好,站在窗边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歌曲。
“好大的雪啊,真冷。”他跳到灶台上,用力过猛,鼻尖撞到了冷冰的玻璃上,吸吸鼻子,“雪总会埋掉不少东西。”
他从架子上取下那把夸张的骨刀,利索地给薇薇安敲开了一个坚果罐头:“你说是吧,我的宝贝。”
作者有话说:
或许有人记得蛇人给过一个想做勇士的男孩一把刀(就是杜昂)。另外拔了智齿,不敢大口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