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水下过三遍,山野新绿,风在长上青苔的石头上歌唱。
简陋神殿门外的铃铛被推开的门撞出了久违的叮当声,树杈上红喙白尾的鸟儿叫着“来人了来人了”飞进树丛。
紧接着响起了颇为礼貌的敲门声。
咚咚咚。
落灰的木门开了一条缝。缝隙里露出两条青灰色的瞥向下的浓眉,让那双狭长的眼睛小显得丧气。
他几乎没有仔细打量对方就开口了:“我也不知道下山的路,你自己找吧。”
如果门开得大一下,门外的人还能看见他颜色不均的杂乱长发和麻褐色袍子底下的碧色蛇尾。
即将被关上的门被造访者用脚抵住了。
脚上套着一双质量不大好的皮靴,滚圆发粉的脚趾从鞋头处露出来,看起来有些局促。
那是个满脸稚气的男孩,穿着山下村子里最常见的素色衣裤。
他的眼睛具有独特的魅力,以水蓝为底在阳光下层层浅浅铺上不尽相同的色彩,极为有神,让人想起穿透潮水和惨雾的塔灯。
“我是今年的祭品。”他开门见山,非但面无惧色,而且脚尖发力,想从门缝里挤进去,仿佛一个结束自我介绍的老朋友。
“这里不收祭品。”门的角度纹丝不动,里面的人冷道。
男孩愣了一下,试探道:“是不是今年他们没有绑着我抬过来,也没有搭祭台举行仪式——你觉得没面子?”
他换了一副真诚的神色:“不要这么注重包装嘛,看看真材实料,我真的是未成年处男哦——祭品中最热门的款式。”
门里人颇为无奈,架起了胳膊:“小朋友,不是我不想答应你。”
“最近几十年行业整改很厉害。上面下来的规定,禁止被人供奉的野兽怪物收活祭品,价值过高的宝物也要上报。活祭只能献给更上头的反派,比如恶魔之类的,也只能通过契约交换的形式。”
那人索性把门开到一半,抱着胸堵在门口:“如果村民非要送,一不能吃,二不能杀,三不能使唤。”
他个子高于村庄里任何一位成年男性,过分宽大的骨架更让人畏惧。居高临下的角度使得他并没有恶意的眼神投在男孩身上的时候也像在看垃圾。
“你回去吧,别让家里人等急了。”那人八字眉毛瞥得角度更刁钻了,似乎回忆起了并不快乐的过往。
“什么时候的规定?五年前,我们村还送了一个书呆子上来啊。”男孩不服气,左右观望寻找往里望的时机,“不能吃的话,他还被你藏在家里吗?“
“他想上学,我送他去城里了。”那人更加坚定了不让男孩进门的想法,“学费很高,路费也是我出的,那可不是笔小数目。”
“十年前的小胖墩呢?”
“他想吃好喝好,顿顿有肉,我替他找了一个没有后代的屠夫家生活。”
“十五年前……”
“他想成为勇者,从我家厨房里拿走了一把菜刀,还披走了我过冬用的红毛毯。”
“先生,你真是个老好人。”男孩的眼神里充满憧憬,“务必让我留下来帮你。”
那人几乎断定这个小兔崽子也是来蹭他便宜的:“事实上我是很凶恶的野兽,做了很多坏事。”
“比如说?”
“我去年饿极了,下山吃了几头羊。”那人想了想,说出了一件所能想到的性质比较恶劣的坏事。
男孩跳脚:“原来我家的羊是你偷的!这下你必须得收下我了。没有羊,我们家没法生活才把我当祭品送上来的。”
他语气激动起来,神情从嬉皮笑脸到楚楚可怜的指责,切换得无比丝滑。
“你在讹我?”门里的青发人面露凶光,眼睛聚成一道竖线,口中“嘶”地一声吐出信子,把门拉开了一些。
透过空隙,一条遍布青色鳞片的长尾巴威胁似地摇晃了一下,从门口延伸到靠里的沙发那头,可以轻而易举地绞碎一头牛的骨架。
他是半人半蛇的怪物。
“我可以帮你做活儿。”男孩笑着承诺,瞅准时机,环抱住对方直筒筒滑溜溜的腰身,扭过身子往门里钻。
“我没有权利使唤你。”蛇人粗壮的手臂拽住了他的腰带,像拎鸡仔似地把他拎了起来。
“我心甘情愿做活儿就不算使唤吧,这难道不是义务劳动?”男孩蹬了蹬腿,发现无济于事,决定另辟蹊径,伸手拍开了半掩的门。
门扇呼呼生风,以不弱的力道拍在墙面上,花藤架上的古董花瓶转了个圈,戏剧性地倒在了地上。一同碎裂的还有瓶子里看起来新鲜又名贵的青橄榄枝。
“也不算义务劳动了,现在叫还债。”蛇人的脸色更青了,从太阳穴处浮现出蜂窝状的鳞片。
2
在男孩第无数次被房间里无处不在的蛇尾绊倒,踢掉蛇人几块鳞片并且摔碎数套茶具之后,蛇人终于按耐不住。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才肯走?”他的尾巴尖干绕过那堆碎片,去厨间勾出了一把扫帚,递到男孩手里,“你想读书吗?”
“呸呸呸,这辈子都不想读书。”男孩殷勤地接过扫把开始收拾残局。
“你想要身份地位吗?”
蛇人记起自己的一个巨龙朋友:兴许可以求他抓走一个偏远国家的王子,把眼前这个倒霉蛋换过去。
“那有什么好的!”男孩似乎压根没仔细听他在说什么,很快把碎片打包好了。
“那你想衣食无忧吗?”蛇人觉得肯定是男孩还不知道权力的好处,换了个亲民一点的说法。
这句话男孩听得很清楚,郑重地想了一下:“我现在不正衣食无忧着吗?有房子住有衣服穿,还有一只宠物。”
宠物?这里除了他还有什么能被称之为宠物的吗?
蛇人的鳞片霎时张开了,折射出危险的光线——怪物受到人类的侮辱,可以根据心情决定怎么处置对方,这是很合理的。
而男孩对眼前的危机和那柄炸得像流星锤一样的蛇尾视若无睹,从衣襟里掏出一只滚圆的小松鼠,温声温气道:“你说是吧,薇薇安。”
薇薇安眼睛瞪得滚圆,蓬松的身体在危机面前无助打抖。
空气凝滞了一秒,男孩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看见了蛇人冷硬尴尬地脸色:“我可以养它吗,主人?”
“扔出去!”蛇人恼道,“你怎么敢在蛇窝里养一只肥老鼠!”
3
站在门口的高大男人夹着一本书和一只洁白的瓶。不知是由于瓶身的材质还是水的特殊来源,瓶里发出的水声格外清脆。
他出门前敲敲门引起同居者的注意:“你在这里呆着,我要去巨人族的森林采橄榄叶。”
“哈,你这不是可以变成人的样子吗?”埋头看图书的男孩抬起头,没有在蛇人周围看到尾巴,面露疑色。
男人愣了一下,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没有尾巴确实挺方便的,他过去的几百年竟然没有考虑过这点。
但他开口没有退让:“是啊,但这里是我家。我在家里没有理由还保持人的样子。”
“那倒是。”男孩第一次见他不长尾巴的样子,漂亮灵活的眼睛时而看手里的图书,时而扫过他的后腰。
最终还是没忍住似的,他问道:“我说,你们蛇不是有两根那个吗?”
蛇人闻言一个趔趄,晃出了些许白瓶里的水。
男孩还在继续问:“那你们自己动手的时候是两根一起,还是一手一根呢?”
又晃出了些许。
“一手一根的话,会不会很忙呢?”
“一手两根总觉得握不住,会舒服吗?”
瓶子里的水所剩无多。
蛇人懊恼,但没对男孩那张纯真求知的脸竟然说不出什么,只能解释:“我问你,人有几根?”
男孩做了一个“1”的手势。
“我现在就是人形,和人一模一样。”蛇人冲他转了一圈,“我为什么会有两根?”
男孩醒悟状:“原来如此,图书果然是骗人。”
他这样说着,却没有放下书,还在继续看。
蛇人运用极佳的视力看到封皮上“人蛇:跨越物种的爱恋”,陷入沉思。
他确信自己家里没有过这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