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老爷在,那些爱占便宜爱多话的人也就老实了,难得清净地上了楼,隔着包厢十几步,柳皓烟就早早地就扮上了笑,进了包厢便微微俯身,轻声细语地叫了声老爷。
佟老爷揽着他的腰坐下,手和眼神都往下移,柳皓烟跟着低头瞄了一眼,他大腿上露着丝袜勒出的红印儿呢,赶紧抬手勾着佟老爷的下巴把他的脸抬上来,“老爷叫我好等,怎么不等着明儿天黑了再来接我呢?”
“哎呦,我家二儿子今天回来,我寻思着先跟他见一面,哪成想那混小子不回家,不知道野哪儿去了。”佟老爷说到儿子就皱起了眉,都忘了教训柳皓烟穿丝袜的事儿了。他这三个儿子,老大耗子胆,老小不着调,就剩个中用的老二,还因为死了妈溜国外去了。
“是了,儿子比我重要得多。”柳皓烟假意不满,把头偏向一边。佟老爷爱看他拈酸呷醋,显得在他这儿佟老爷是最重要的似的,殊不知他每回都是演的。他也不光是为钱,他还为了佟老爷高兴,能对他好。
“你这醋吃的,往后他也是你儿子了不是?”佟老爷散了眉头,笑着揉揉他的肩,好像用点力就能把那肩揉回去,把柳皓烟变成女人似的,“小柳啊,娶了你,我心里可就只有你一个了,你说我不图你生,不图你养,一心一意对你好,不就是图你这么个人么?还不信我?”
说着佟老爷就伸手开了桌上的一个木头盒子,这盒子不大不小,倒是jīng致,里头摆着俩金镯子,仔细一看,镯子下头垫着的竟都是银票!
“还是老爷疼我。”柳皓烟笑着拿了个镯子戴上,晃晃手腕都闪着金光。
在佟老爷面前,他总要模仿些女人情态,只有到了没人能看见他的地方,他才能做回自己,做个男人。
佟老爷舔了舔嘴唇,样子还有些难为情,“是这样,小柳啊,咱们回家,吃个饭,就算是礼成了,咱不要那些虚的了,今儿就是大婚,好不好?”
柳皓烟的笑僵在了脸上,佟老爷最开始是说要八抬大轿把他抬回去的,后来又变卦,说《民法》定的是一夫一妻制,再娶的就只能是妾,要不就犯重婚罪了,所以呀,在自家挂上红灯笼宴请点宾客就算礼成了。
现在呢?连个红灯笼都不给了,姨太太的礼都不够不上,那他算什么?
佟老爷又伸手开了个木箱,一堆脂粉蔻丹,还是垫着银票。
“小柳啊,佟家是大户,可你是什么?娶你到底是不体面,你说是不是?”佟老爷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意识不到他是在往人心上戳刀子,“娶你一不能传宗接代,二违背道德伦常,我都怕老祖宗请了雷来劈我。”
看柳皓烟的唇都抿成一条线了,佟老爷讪讪地开了桌上的最后一个箱子,里头是个红旗袍,绣着龙凤呈祥和鸳鸯戏水,立领上还有两朵牡丹花,喜服上该有的,它都有了,可它终究不是喜服。
“这可是我请李师傅花了大功夫给你做的,小柳,那礼都是办给外人看的,过日子的不就咱俩人么?咱们自个儿的情,咱们自个儿认就行了。”佟老爷又去揉他的肩,“再说了,整个北镇,谁不知道我佟顺昌娶了你做四房!今天我就把话放这,我佟顺昌,绝不再娶!”
柳皓烟有自知之明,他明白佟老爷肯娶他这个男人进门他就该感恩戴德,佟老爷这番说辞也没毛病,如果最开始佟老爷就是这么跟他说的他也不敢有异议,可偏生佟老爷先前给他许过诺,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食言,从八抬大轿到悄无声息,总归是有落差。
但他没那个身份再拿乔,最后还是咽下失落,摆了个笑给佟老爷看,毕竟在“对他好”这件事儿上,佟老爷从没食过言。
他把桌上的旗袍捧过来,垂下眉眼摸了摸上头的金线刺绣,“好看。”
两人从包厢里出来的时候,柳皓烟已经换上那件红旗袍了,他手里端着两盒银票首饰,老板在一楼看着他,跟送闺女似的,还挤了两滴泪儿。他也跟闺女似的,捏着手绢给她擦擦。
老板装模作样地翻着白眼扇扇风,吸了两下鼻子从身后拿出张纸来,对着宾客们抖了抖,“佟老爷,从我们这儿带人,银子得够。”
佟顺昌早下过聘礼了,是正正好的数量,看这架势老板是要再坑他一笔。罢了,楼下这么多人看着,他也不好为了这么点儿钱辩解,怕失了面子,伸手从柳皓烟怀里拿了个脂粉盒就按了手印儿。
“佟老爷痛快。”老板在那手印儿上一弹,“大伙儿!恭贺佟老爷新婚!”
吉祥话混着议论乱乱糟糟的,佟老爷笑笑,把手上残余的脂粉往柳皓烟眉心一抹,像缀了片花瓣儿似的,“美。”
柳皓烟也笑笑,挺起胸膛往门口走去,夕阳从门口漫进来,让一楼的烟草味儿化了实质,照得歌厅里头雾蒙蒙的,他还是没能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妈,我走了。”
*
柳皓烟是坐着huáng包车回去的,和佟老爷隔着段距离一前一后,远远地看去,只一身红旗袍在铅灰的巷子里穿梭着,艳丽又怪异,热闹又冷清。
巷子里洗衣的女人们瞧不上他,“大男人做什么不好,真是不要脸皮…”
可身边的五岁稚童不懂那些,只觉得刚过去的哥哥漂亮,“娘,他长得真好看。”
“瞎说什么!你要是不听话长大了就像他一样,被人套上女人衣服上街溜!”
“可是他穿女人衣服也好看啊。”
“你再瞎说!他是不要脸的娼jì知不知道,回屋!不许看了!”
柳皓烟摇头笑笑,怎么出了丰乐就没人恭贺他新婚了呢,说出来不怕丢人,虽是个男子,可在佟老爷跟他说八抬大轿的时候,他有过幻想。
唢呐,铜锣,迎亲牌,华盖伞。哪怕是女人衣服也好,他穿着正正经经的喜服,不露大腿,不盖披肩。有个胸前戴着大红花的新郎官骑着马来迎他,还有挂着大红灯笼的佟家大院,幔着红纱的新房。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再也不用糟蹋自己的嗓子给人唱yín辞艳曲,再也不用对着一个个恶心的嘴脸卖笑,再也没人拿着口水啐他不要脸,别人叫他的时候,能叫一声柳皓烟。
“爷,到了。”
他睁开眼睛,梦醒了,只有青砖灰瓦。
“新郎”的车也不知道哪去了,他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付了钱下车去。大门开着,从里边传来几叠急促的脚步声,他抬眼看去,没有戴着大红花的新郎官,只有个穿着白衬衣的年轻男人,直愣愣地看着他。
“你好,我叫佟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