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地方还是盛宁定的。顾虑他一早还要去检察院,就约在了他家附近一间通宵营业的小酒吧。
面对这位故友,廖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大学一个宿舍六个男生,他独独跟盛宁处成了铁瓷。后来他以交换生的身份出了国,虽自此天南海北,人事几经更迭,但两人的友谊却维系至今。
“又出了个案子,可能明天起我就忙得找不着人了,还是趁今晚把你这个老同学见了吧。”雨已经停了,两人露天而坐,任八月的夜风吹拂,不觉凉,反倒惬意。盛宁问他,“怎么突然来洸州了?”
廖晖说:“来竞争长留街的旧改项目。”
盛宁诧异:“你家不是做药的吗?”
“你当国产创新药这么好做?前几年盛域所有的营业收入都投入了新药研究,到最后连上临床的钱都没了,不夸张地说,我爸都差点为这新药跳楼了……后来稍稍缓过来一点,就想试着去大热的地产领域开拓一下,”廖晖自嘲地耸耸肩膀,笑了一声,“没想到,还真就墙内开花墙外香了,难怪中国人人都想搞房地产,特别是中国南方的热点城市。”
盛宁微一颔首:“87年深圳率先开始了商品房销售,洸州与深圳互为睦邻,自然也吃到了这波红利。”
廖晖不动佐酒的坚果与薯条,只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灌洋酒,灌到看人微微重影,这才鼓起勇气跟老同学大叹苦经,他说:“你知道吗,洪万钧他们父子,一分钱没出就入了盛域地产的股,美其名曰这是资源入股,还让我胸怀、格局要大……”
盛宁一眼就将对方心里的算盘看穿了,不客气地说:“你爸同意这门亲事,不也想狐假虎威,借着洪万良的名头好做生意?”
“可问题是根本就借不上啊!”廖晖没敢说自己在规划方案审批、项目审批验收等方面确实沾过洪家的便宜,只说自己想给洪万良送礼,几百万的玉雕观音都被他家阿姨当垃圾扔了出去。
“我以前就听外头人传过,”盛宁喝了一口啤酒,赞许地点点头,“看来所传非虚,洪万良确实是个清官。”
“清官?”廖晖从鼻子里嗤出一声,显然非常不满,“有些清官还不如贪官呢,贪官贪的无非是酒色财气,而有些清官一心求升迁,为了丰富任职期间的个人功绩,什么事都敢干!”说罢,他就讲了讲这一天下来的遭遇,他怀疑李乃军与洪兆龙早有勾连,在他面前,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你这是……围标?”一点故友至交的面子不给,盛宁面无表情地说,“廖晖,你别忘了我是检察官,你要知法犯法,我一定是第一个抓你的人。”
“不、不是围标,就是商量一下,怎么合作。”这人是眼不揉沙的刚烈性子,廖晖赶紧解释,“你也知道,自打香港回归,这些港企搭乘改革开放的东风,又仗着自己港人的特殊身份,处处占尽便宜。咱们这些内地的民营企业要跟他们竞争,就得抱团取暖。”
“除了胡石银的美合置地,还有哪家港企要跟你们争?”盛宁也听过,社会上流传一句话,说胡石银这个“地方著名民营企业家”是一手开山刀,一手公文包,酒桌上谈不成的生意就灵堂上谈。但传言只是传言,没有确凿证据,公安与检察都拿这群人没办法。
“还有晶臣集团。”廖晖又是一声长叹,“你看看我这回的竞争对手,一个是黑社会,一个是红顶商人,都不是好惹的主,所以必须请你这个老同学帮帮忙。”
“蒋瑞臣是红顶商人?”盛宁不解。
“当然是红顶商人了,蒋瑞臣不是港特,更胜港特啊!你知道他是怎么发家的吗?”红顶商人,意为“官场和商场两得意者”,一代徽商胡雪岩即是个中翘楚。廖晖说,淞沪会战的时候,为了拖延日军侵华的脚步,为了聚而歼灭日本海军,国民政府决定沉船封堵黄浦江,由于军舰数量不够,又向民间发起了征调。当时蒋瑞臣还是个孩子,他的父亲却是江浙一代有名的“船王”,民族危亡之际,蒋父以自身威望登高一呼,不仅慷慨捐出自家全部商船,还召集了数十艘其它民用商船,全部自沉于上海十六铺水道,而后遭到日本间谍追杀,不得不举家逃往香港。虽说沉船堵航道的事情发生在国民政府时期,但这样的壮举,新中国不会忘记。蒋父过世之后,国家以实时的船价向蒋瑞臣赔偿了当年蒋家为国沉船的损失,而这笔赔偿款也成了晶臣集团发家的第一桶金。
“不过现在蒋瑞臣年纪大了,已经很少在人前出现了,他将香港的事业交给了女儿蒋云淇,内地的事业则全由二儿子蒋继之打理……”犹嫌不过瘾,廖晖讲完了蒋瑞臣的发家史,又说起了蒋瑞臣的风流史,说他作为男人,顶天立地,可作为丈夫,就不太合格。他虽故作深情地把妻子罗美晶的名字放在了自己创办的公司里,但本质上仍是个花心的渣男,还是个独好混血美人的渣男,在外是留情又留种。由于原配罗美晶生的孩子先后夭折,他后来就把那几个私生子女都接了回来,还是去母留子那种接法……
盛宁对这种豪门韵事不感兴趣,淡淡地听,淡淡地问:“你都从哪儿听来这么多八卦?”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么,我得全方位了解我的竞争对手。”廖晖坦承,如果晶臣真的加入竞争,可能盛域与美合置地加起来都不够看的。“蒋家是咳嗽一声能令恒生指数抖三抖的那种豪门,网上老调侃什么天凉王破,听着夸张,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盛宁想了想,问:“既然背后牵扯这么复杂,为什么你们盛域一定要争这块地?”
“你看一街之隔的晶臣天地就知道了,富贵险中求,一旦拿下长留街这块地,即使前期付出再多代价,只要项目落成就必有巨大回报。而且我也想凭自己本事做出点成绩,给我爸、给洪家父子好好看看!”可能酒劲上来了,廖晖言及此处,突然浑身打抖,眼眶泛红,“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古代所谓四民,士农工商,商永远排在最末一位!你是不是瞧我现在这样子还挺风光,其实你根本不知道我这两年怎么过的,洪家那些亲戚里,我见到年长的异性就叫姐姐,见到年长的同性就叫姐夫,在他们面前,我天天伏低做小,我他妈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贪多则失,你就是想要的太多了。”大学时期的廖晖相貌英俊、意气风发,可才几年不见,他眼角微垂,眼神更难掩疲态,难分清浊。盛宁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你说让我帮你,我能怎么帮你?”
廖晖赶紧说:“你爸以前不是长留街的村干部吗,那现在这些村干部应该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叔叔、伯伯吧,我是想能不能由你出面跟他们沟通,说我要以公司名义请全村人吃一顿饭,提前探探他们的诉求,只要合理,一定尽量满足。”
见盛宁垂眸沉默,似在考虑,廖晖接连扇风,持续点火,说现在有胆识、有能力要这块地的,就我们盛域跟美合置地了,你放心把你那些父老乡亲交给洪兆龙那帮黑社会吗?
盛宁想了想,洸州的城市更新确实刻不容缓,为长留街居民谋福利也义不容辞,便答应了下来。
“谢谢!谢谢老同学!”事成不成先不说,廖晖激动得热泪盈眶,几乎要扑上去亲盛宁的脸。
“记得大学那会儿,同学们都说你像赵寅成,怎么现在当了大老板,人倒丑了。”盛宁将过于热情的老同学轻轻推开,便是开玩笑也板着脸,“特别是眼睛,小了。”
这家酒吧情调不错,时有外国人结伴光顾,另一桌就坐着几个高大的白人男子,身旁偎着一群或洋或土的妞儿,都很打眼。然而,灯光暧昧的暗夜里,一阵风过,盛宁的头发恰被拂起,廖晖发现,她们竟都远远及不上他。
想了想,他将脚边那个大红锦盒提上来,递给盛宁道:“这个我送不出去,还是送你吧。”
打开一看,原是一尊玉雕观音,上好的羊脂白玉,观音戴花鬘、着霓裳,以狮吼为坐骑,雕工极尽精细。盛宁拒绝道:“太贵重了。”
“不贵重,你看这都裂了,不值钱了。”
盛宁还是拒绝。
“那要不我先在你家放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找人把这裂痕补一补。”廖晖又开始卖惨,叹气说,“这东西不能搁我这儿,要是让我爸知道我连一尊观音都送不出去,非骂死我不可。那个国宝级的工艺大师还是卖他的面子才请来的呢,光雕工费就要50万。”
盛宁总算点头答应:“记得早点取走。”
“其实,我是觉得这观音跟你挺像的。”廖晖自己也说不清,盛宁下颌瘦削,因过于出挑的五官和苍白的皮肤,还显得有些凌厉、有些摄人的狐媚之气,远不比观音的面相润丽慈祥,但这颔首低眉间,他们的眼神竟是一模一样的。廖晖凝视盛宁的侧脸,竟有些动情地说,“传说观音菩萨千面千像,我最喜欢和崇敬的就是狮吼观音,狮子代表勇气和威严,观音象征慈爱与悲悯,跟你一样。”
此言刚出,廖晖便意识到自己失了态,两颊一热,赶紧又补一句,“你别以为我说你像观音是夸你,我是骂你呢,骂你是个圣母!”
盛宁没出声,继续举杯喝啤酒。他与世人看法不同,不认为“圣母”是个贬义词,只觉得受不起。
云雾已彻底拨开,头顶滑过一轮将满的月,如同一张明净、圆润的观音脸,以无限悲悯照见众生悲喜。
墙中女尸的尸检报告出来了。
法医认可了蒋贺之的初步推断,又给出了更进一步的结论:尸体高度碳化,已无法辨别确切的死亡时间,但根据牙齿磨损程度、骨骼特征及耻骨联合面形态,能判断出死者是个15岁左右的女孩死者尸身全长仅152厘米,但严重炭化的遗体会产生萎缩现象,法医根据经验还原死者的真实身高应在168厘米上下。
从残留的骨髓中提取了死者的DNA,以备后续确认死者身份。蒋贺之结合尸检线索,排查完手头现有的部分失踪人口资料,已是下半夜了。
一无所获。
好在住处离市局不远,还来得及回去小睡一觉。
因了少爷的秉性,蒋贺之懒得在破案之余,还得为每天的油盐酱醋犯愁,索性就常年住在了自家的晶臣国际酒店里,套房自有保洁阿姨打扫,饿了就在酒店的高档餐厅里解决。
刷卡入户,发现已有一张房卡插在了取电槽中,房间中也有人在等。蒋贺之没出声,停在门口打量。这人背身立在窗前,身量高大,背部挺直,一身难辨牌子但见质感的正装,更增其挺拔——蒋家家教很严,就连家中保姆出门也得站如松、行如风,何况晶臣集团未来的掌门人蒋继之。
还是蒋继之先听见声音,于是侧身回眸,窗外的灯火将一张西化的英俊面孔勾勒得更为华丽,高挺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也闪着细微的光芒。他微笑说:“等你好半天了。”
“有个棘手的案子,”蒋贺之见到二哥也挺高兴,笑着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是为一个项目来的,”晶臣的内地总部设在上海,因此蒋继之平时也长住上海,他说,“想到我这弟弟还在刑侦一线受苦,所以特地跑来看看你。”
坊间那些八卦其实与真相差了不离。当蒋瑞臣满世界寻摸自己接班人的时候,别的女人都乐得拿钱走人,只有蒋贺之的母亲假做疯癫,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是不肯将亲儿子相送。蒋贺之当时还未成年,宁过吃糠咽菜的苦日子,也坚决不愿弃母亲而去,蒋瑞臣没办法,只好随他跟母亲留在了内地。
蒋家上下都认同了他们就是蒋瑞臣养在内地的一房妻小,时不时会派人上门送钱送东西。但这对母子更愿意自力更生。这位中英混血美人连普通话都说得囫囵不清,却说当初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已有家室,如今也不会接受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的馈赠。直到母亲病逝,蒋贺之才慢慢跟蒋家重新建立了联系,在人前恢复了“蒋三少”的好名头。所幸没有TVB剧中常见的豪门斗争、你死我活,蒋家这几个只系了一半血缘的兄弟姐妹相处得十分融洽,尤其是他与年长他四岁的二哥蒋继之。
“都是高度发达的国家中心城市,但我发现洸州的气质跟上海很不一样,”蒋继之说,“上海,说好听了是精致,不好听就是装腔作势,洸州却更泼辣,更生猛,更不屑伪装掩藏。”
“当然,”此刻蒋贺之已与兄长并肩立在窗前,想到白天发现的墙中女尸与公检都拿他没辙的“新湘军”,不禁蹙眉道,“上海应该没有满大街喊打喊杀的黑社会吧。”
虽是同父异母,兄弟俩其实长得很像,乍一看,都是那种能令常人瞠目的立体面相,但细看就不太一样,哥哥稳重一些、雍容一些,眼神冷峻又犀利,弟弟的眉目举止都更倜傥。
“其实我很想问你,你住家里的酒店和住在家里,”蒋继之突然笑着问弟弟,“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
“我就是懒,”蒋贺之慵懒地挑挑眉,道,“等我有钱了,就把酒店的房钱全还给你。”
“就你这点工资,还得上吗?”蒋贺之虽不肯入住总统套房,但这里的普通套房一晚也能抵得上公安半个月的收入,蒋继之被这摆明不讲理的话逗笑了,俄而又轻轻叹气,他说,“贺之,回家吧。”
蒋贺之没出声。
“回家吧。”刑警工作的艰苦与危险不劳赘述,蒋继之继续劝说,“你身上流的是蒋家的血,这是无论你怎么逃避,都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蒋贺之倒也没有刻意逃避。他对罗美晶没有恶感,甚至还挺同情她得替花心丈夫抚养别的女人的孩子,但他不愿意完全融入这个家庭,这总让他心生一种背弃生母的负罪感。他不打算就这个话题深聊下去,于是岔话道:“你来是为了长留街旧改的项目吗?”各方人马都对这个项目磨刀霍霍,他已听到一点风声。
“这个项目的历史背景非常复杂,是摇钱树,也是催命符。”蒋二少今年不过三十二岁,从父亲手里接过晶臣的担子也没两年,但身上已有了一种可谓之“厚黑”的气质。
蒋贺之问:“晶臣还打算竞标吗?”
蒋继之摇摇头:“暂时不打算。”
“暂时?”听这话是时机未到的意思,蒋贺之狐疑地一挑眉,“那是什么时候?”
蒋继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微微眯着眼睛,依然居高而眺远。晶臣国际酒店位于晶臣天地与洸州国际金融中心的交汇处,从这个位置、这个高度看出去,恰能将洸州最繁华的地段尽收眼底。这个时间街上仍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一条条被车灯装点的宽阔道路像金色绶带,交缠相往。这座城市好似一个不太真实的销金窟,其间多少男女都做过“三更穷五更富”的发财梦,他们为它血偾张,心狂跳,也为它泪成行,愁断肠。
“这回回内地,我学到了两句特别有意思的话,一句是宁做温和的狮子,不做愤怒的羔羊,还有一句,”顿了片刻,蒋继之转头看向蒋贺之,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用粤语道,“撩动群众斗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