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合置地的董事长叫胡石银,江湖上又称“胡四爷”。胡石银出生湖南,搞了个据传是中国规模最大的黑社会组织叫“新湘军”,为人仗义疏财,手上却血案累累,若搁在以前,他就是黄金荣、杜月笙般的人物,搁在现在,那也是懂艺术、识风月的一名“雅匪”。
李乃军先来了。见廖晖独自默坐,笑着说了声“招呼不周”,便抬手招来服务生,与他神神秘秘地耳语一番。服务生领意出门,不一会儿,便有四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进了包间,个个蜂腰肥乳,衣着暴露,脸上的粉刷得跟墙皮一样厚,也瞧不出漂亮还是不漂亮。她们一迭声地管廖晖叫“小廖总”,其中一个更是神态婉媚、举止豪放,人往廖晖肩头一倚,伸手就往他裆下摸去——廖晖经这一摸,被吓得猛地直起了腰,说话都差点咬到舌头:“都、都出去吧,我、我不用你们招待。”
好一个不谙风情的生瓜蛋子!一旁的李乃军挥手将人打发走,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廖总到底年轻,以后逢场作戏多了,自然就习惯了。”
又等了约莫四十分钟,美合置地的一行人才姗姗而来,但别说廖晖,就连李乃军这个中间人都没想到,来者不是“雅匪”胡石银,却是他手下那个不折不扣的“悍匪”洪兆龙。
洪兆龙鹰鼻鹰眼,颧骨微凸,面相虽不十分凶恶,但气焰委实逼人。“新湘军”里,很多人都照着《水浒传》里的好汉给自己起诨名,洪兆龙便自称“出林龙”,但他显然没怎么读过书,不晓得这个“出林龙”在梁山108将里不过排名倒数,而且结局也惨,被马踏为肉泥而死。
当然,这条没文化的“假龙”也有不少追随者,且个个凶神恶煞,一看就都是不好惹的练家子。尤其他身边一个叫阿德的中国巴西混血,苦练柔术多年,窄脸黑皮,身高体壮,长着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凶悍的眼睛,一咧嘴便露出一口茶黄的崎岖的牙齿。
廖晖一眼就注意到,洪兆龙的左手佩戴着佛珠,沉香搭配翡翠,还是108颗的长珠。他不禁感到好笑:一个满手杀业的黑社会竟天天口诵“阿弥陀佛”,简直是黑色幽默。
“洪万良呢?”进门来的洪兆龙却一眼不看廖晖,张口就吼李乃军,“我姓洪,新书记也姓洪,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今天一定要好好聊聊!”
李乃军跟洪兆龙也不算熟,忙替他拉开椅子,向他介绍道:“龙哥,我在电话里跟四爷说过,这位廖晖小廖总就是洪书记的亲戚,他姐姐是洪书记亲哥哥的儿媳妇。”
“这他妈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洪兆龙根本瞧不上廖晖,当场就爆了粗口,“屌毛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凭什么我还没坐,他倒坐下了?”
廖晖只得强扮笑脸,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给洪兆龙敬酒,道:“是小弟礼数不周,小弟敬龙哥一杯,还望龙哥大人大量!”
洪兆龙还未回应,他旁边那个黄牙疤脸的阿德反倒一窜丈高,指着廖晖的鼻子就骂:“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你也配跟龙哥喝酒?!”
廖晖实在不惯于这样的场面,手足无措地将将站着。好在洪兆龙也没太驳李乃军的面子,还是自己落座了。但他不讲什么“酒倒三分满”的酒场规矩,非让服务生拿来了一升的啤酒杯,指指廖晖面前的五粮液,意思是他自己看着办。
廖晖非应酬从不喝酒,嫌苦嫌辣,但为表诚意,还是将五粮液满倒了一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趁对方脸色转晴,他忍着满嗓子刀刮似的疼,赶紧转述了洪震的意思:盛域想要以围标的形式与美合置地合作开发长留街的旧改项目。
围标就是投标人相互串通投标报价,损国家而利自己,情节严重的情况下涉嫌犯罪。洪兆龙不接这话茬,反倒不耐烦地一闭眼睛:“饭还没吃呢,急什么?”他下巴有些傲慢地微微抬起,筷子就搁在手边,一动不动。
廖晖心领神会,刚刚坐下又站起来,亲自用公筷替对方布菜。
这顿饭花了廖晖大价钱。虫草花、黑松露是前奏,斑节虾、帝王蟹是正章,高潮应该是葱油蒸刀鱼,去鳃除秽的一条二两半野生长江刀鱼,浇上鸡蛋液一起蒸,鱼肉银闪闪,蛋液金灿灿,色面相当讨喜。像个伺候皇帝的太监,廖晖弓身替洪兆龙夹了一筷子刀鱼,小心翼翼地说:“这江刀重本味,龙哥您趁热尝尝。”
“这道菜名唤浪里金银,这刀鱼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湖刀、海刀,而是真真被誉为长江三鲜之首的江刀,一条鱼好几万人民币呢。”李乃军有意通过这件事向新书记卖个好,于是也卖力地帮腔道,“咱们洪书记来的第一天,就提到了亚运会,也提到了隔壁湄洲市刚刚拿到的联合国人居奖,领导眼馋,我们也得努力替领导分忧。晶臣集团目前看是不想插手长留街的旧改项目了,您二位也是国内地产企业的领头羊,我老李有意当这个中间人,看看有没有可能攒成这个项目,一起帮助领导排忧解难,一起挣更多的人民币。”
洪兆龙还未表态,李乃军兜里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这个中间人“喂”了一声接起电话,只听对面说了“颐江公馆”四个字,神色便骤然大变。
“不好意思,刚还提起领导呢,领导这就来找了。我得先告辞了,二位慢聊、慢用。”收了线,努力掩饰掉脸上的不自在,李乃军跟众人打了声招呼,便急匆匆地退了场。
李乃军在时,洪兆龙尚给廖晖几分面子,李乃军一走,他就原形毕露了。对于合作的事,他的答案很直接:“钱你投,事儿我干,利润七三开,我七你三。”
廖晖都听傻了,哪有这样的道理?这跟明抢还有什么分别?
“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洪兆龙是个风雷火炮的急性子,不等廖晖当场作答,直接起身欲走,还撂下了一句狠话,“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长留街那帮刁民,如果没有我洪兆龙,你就是多花三倍的钱也绝对迁不走他们,不信咱就走着瞧!”
一桌好菜,几乎一口未动。美合置地一行人临走时,阿德朝桌上那条长江刀鱼吐了一口唾沫,转头对廖晖桀桀一笑,说,我们龙哥慷慨,送了你一份见面礼。
合作没能谈成,甚至还被人污言秽语地啐了一脸,廖晖没接洪震前来催问的电话,垂头丧气走出饭店——没想到,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还有意外“惊喜”。
洪兆龙果然送了他一份“见面礼”。
他派手下把他的奔驰车给砸了。
很快,洪震就从别的地方得知了美合置地不肯合作的消息,他狠狠磨了磨后槽牙,当夜就带上小舅子廖晖,找自己的叔叔告状去了。
姐姐廖君嫁给洪震之后,廖晖还没见过洪万良,他也从未登门拜访过这么大的官儿,所以便循着礼数,带了不少东西,有印尼的燕窝,那曲的虫草,还有一尊价值两百多万的和田玉狮吼观音。他听说洪万良的妻子信佛,便派人去找来了上好的料子,托国家级的工艺美术大师亲自雕刻,最后又请玉佛寺的高僧给开了光。
大包小包,洪震是不会搭手的,他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跟秘书似的全程提着。
然而,在洪家人的眼里,这个叫廖晖的年轻人从来不算他们家的亲戚。他虽被允许迈入大门,却不被允许离开客厅。他只能坐在沙发上干等,隐隐听见书房那边传来吼声,像是洪万良的声音:你当今天这出“百官跪迎”是他们尊重我?我让他们别来,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还是一个不差地来了,这是变着法儿的给我下马威!是告诉我,他们才真正上下团结一心,你这外来的和尚若是光杆司令,还真不一定能烧好洸州这炷香!
洪震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不懂这官场的弯弯绕绕,开口就冲自己的叔叔喊:“那您就拿您的职位压他们嘛!您是市委书记啊,洸州市里您最大——”
咣的一声巨响,像是洪书记拿东西砸了自己这个不肖侄子。
偏巧同一时间,天边滚过一记闷雷,廖晖正举杯饮茶,猛然一惊之下就摔了茶杯,顿时暗道不好,一动不敢再动。果然,没一会儿,阿姨就过来赶客了,说,洪书记的侄子今晚在这里留宿,廖总您就先自己回去吧。
雷声之后,几乎顷刻间,雨便落了下来。廖晖自己的车被砸了,所以是坐洪震的车来的,走出洪宅才意识到自己没带伞,只能蹙着眉头,犹疑着等在廊下。忽然间,身后的大门开了,一回头,原是洪宅的阿姨。他以为阿姨是来给自己送伞的,没想到对方却将他送来的虫草燕窝全提了出来,当着他的面,一股脑地摔向远处,像扔掉几袋讨人嫌的厨余垃圾。
阿姨轻描淡写地跟他说了一句“洪书记从不收礼”,就砰一声砸上了门。
虫草燕窝暂且顾不上,廖晖冲入雨中,跪地低头,捡起了那只装着观音玉像的大红锦盒。打开一看,玉像竟已裂了,裂得还很蹊跷,从菩萨细长微翘的眼角处斜斜往下划出一道浅痕,似死物复生,落下一滴泪来。
一瞬间,他悲从中来,很想就凭自己的气性闯进洪宅大门,在这群狗眼看人的“亲戚”面前露一露峥嵘。
正当犹豫不决,兜里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廖晖掏出一看,这一日所有蕴积的不快竟顷刻烟消云散了。
这是一条来自故友的消息。他早晨便发消息约了盛宁见面,直到这个时候才收到对方的回音。
盛宁说,就现在,地方你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