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一句话,除市公安局的正副局长,其他市厅级以上的干部便都来了,清一色白衬衫、黑西裤,跟小学生似的列队齐整。
特别是一位汪姓的老同志,特意从老干部医院的病榻上爬起来,往脸上扑了一层儿媳妇的粉饼与腮红,就匆匆忙忙地赶来了。才下官车,人已快背过气去,脸上那层妆也糊了大半,忙在秘书的招呼下又补一层。这动作被不远处的市长方兴奎看见了,便抬手一指,跟左右打趣道:“看看我们汪老,这怎么还簪花扮俏,像个新媳妇儿了?”
众人附和着笑,只见汪老跄跄踉踉地往前走,边走边呼喊:“各位,见谅见谅,我来迟了!”好容易到了市长跟前,他吭哧吭哧地喘过一口活气儿,才解释道,“方市长见笑了,我这把年纪还扮什么俏啊?实在是病了这阵子,面色太憔悴,怕留给新书记的第一印象不太好。”
市长方兴奎,五十来岁,脸阔腮横,浓眉大眼,是那戏剧里的忠臣相。他其实晓得这位老同志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近两年,屡有“干部队伍年轻化”的风声传来,更有甚者说,要以部分省会城市为试点,实行“干部提前退休一刀切”的政策。汪老已到了“不进则退”的年纪,“一刀切”尚不知真假,但要是让新任市委书记觉得他老病交加、不堪大用,这乌纱帽可能真就不保了。瞧眼前这张松弛浮肿的脸,粉白嫣红,抹得像戏台上的角儿,方兴奎忍不住笑着拍了拍汪老的肩膀,凑近他说了句,“长江后浪推前浪,咱们呀,都别太官迷啰。”
有人听见了这句话,忙跟一句“方市长说的是”,更多的人没听见,继续一言不发、笔管条直地等着新书记。
然而酷暑八月,众人等足了两个小时,等得个个眼冒金星、五内如焚,新书记洪万良却迟迟没有现身。老同志实在熬不住,晕晕乎乎,晃晃悠悠,终于还是栽葱似的倒下了。
身边人将汪老拨转过来,眼看他额头磕破,一张脸涨如猪肝色,渐渐有进气、没出气,场面一下全乱了。大伙儿掐人中的掐人中,扇扇子的扇扇子,住建局局长李乃军四十来岁,在一众干部中算是年轻的,反应也快,他及时振臂一声高呼:“耽误不得了,还是赶紧叫救护车吧!”
说来也巧,当救护车呜呜泱泱开过来的时候,那辆“无论多大官,都坐四个圈”的黑色奥迪总算露面了。
洪万良从车上下来,众人以市长方兴奎为首,一拥而上,这个过于热情的欢迎场面令他也吃了一惊。
“我不是交待过,我得先去长留街考察,你们怎么这会儿都还等着呢?”洪万良跟方兴奎同龄,但面向稍显老成,他瘦且不高,眉慈目蔼,气质十分不像领导,却像个“心与梅花一样清”的鸿儒。这点倒不奇怪,他原是省委研究室的,没在洸州任过职,还是省委常委里唯一一位女性、政法委书记孙冉英力排众议,说服了省委书记骆亦浦,这才派他空降的。
洪万良先与方兴奎握了握手,互相寒暄一番后,他又亲切地问一直紧跟在方兴奎身边的李乃军道:“这么热的天,都累了吧?”
“不累,当然不累,”难得露脸的机会,李乃军抹了一把汗,舌灿莲花地回复领导,“古人尚知程门立雪,我们不过晒点太阳,尊师贵道一直是咱中国人的优良传统,我们也是想第一时间跟万良书记您汇报工作,再聆听您的教诲。”
如打鸡血,汪老一见新书记,登时又来劲儿了。他挣开左右护士,顶着一张油汪汪、红扑扑的脸蛋就扑了过来,喊道:“是啊,我们都指望着您拨舵引领呢!”
洪万良倒也不太吃这官场阿谀的套数,一一见过诸位干部,他便有些严肃地对方兴奎说:“兴奎市长,时间还早,我们就在这市委大院里走一走,我正好也有问题想请教你。”
洸州市的一、二把手并肩而行,戟指笑谈,一群人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再次欣慰地互相点头,啧啧赞叹:“咱书记是真正的实干家啊,才实地考察完,还没歇口气儿呢又忙起来了,咱洸州人民有福啊!”
洪万良刚从长留街那边过来,想请教的问题自然也与它相关。长留街,名为“街”,实则是个拥有九百多年历史的城中村,据传宋朝大文豪苏东坡曾被贬谪惠州,途经洸州,长留不去,并挥毫写就千古名篇若干,当地村民为表感怀,便将他短暂隐居的这个无名村落取名“长留”。80年代的洸州站上了改革开放的前沿,成了全国打工者南下淘金的“驿站”,长留街便也跟着沾光,巅峰时候,巷子连着巷子,房子叠着房子,豆腐块儿大小的一个城中村内,本地村民与外来人口竟共计高达15万人。
临近21世纪,洸州开始加速城市扩张,大片征地,整座城市摧枯拉朽般去旧迎新、节节拔高,然而长留街却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未能完成更新改造,成了这个摩登大都市内最另类的一处“风景”,令各届洸州领导不剜不快。
洪万良道:“我考察时看见,村子毗邻晶臣天地,周围已是高楼林立,这一新、一旧简直是两个世界。我跟几位长留街的居民也聊了聊,他们自己都开玩笑,说他们现在的生活就是出门堪比欧洲,进门非洲不如,还说得归咎于村子的名字不好,长留长留,就只能长久地留着、不拆不建了。”顿了顿,他又问:“十年前,市政府就给长留街拨过7个多亿的征地补偿款,为什么到现在这个问题还没解决?”
这话可就长了,其间曲曲折折、脏心烂肺的故事擢发难数,方兴奎只得这么跟领导解释:“当时正赶上市里调整行政区划,将荆南和临江两区撤二建一,合并为新的荆南区,但两块牌子、一套班子短时间内难免龃龉,上不通、下不达,所以在两区交界处的长留街便渐渐成了历史问题,一直遗留至今。”
“亚运会当前,洸州的城市化进程已刻不容缓,如何保障长留街原住居民利益的同时,又满足整座城市的发展需求,这确实是一个棘手的问题。”说到这里,洪万良不由问方兴奎,“这次长留街的改造项目,晶臣那边没有表态吗?”
晶臣集团是最早投资中国内地的港资企业,晶臣集团董事局主席蒋瑞臣也是著名的爱国商人,每回他到北京,必以港商代表的身份受到主席单独接见,其身份尊贵可见一斑。蒋瑞臣在上海、杭州、武汉等地缔造了不少经典的旧改项目,无一不成为当地的城市地标,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历经十年,他以晶臣天地、晶臣国际金融城为核心打造了洸州城市新中轴线,对标上海的新天地与陆家嘴,如今也成了整个洸州的商业名片,洪万良当然希望长留街的改造也由晶臣操刀完成。
“长留街这个项目,全靠政府解决,只怕财政会透支过度,全靠企业解决,没有政府背书,恐又办不成事,所以我们计划还跟以前一样,”方兴奎道,“我前些日子就差住建局的乃军去联系过,告诉晶臣那边这次长留街旧改虽以市场主导,但政府也会全力支持,可他们好像没这个意向。企业不愿意,我们也不能强迫,只能公开招标了。”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洪万良抬头遥望远处一栋摩天高楼,正是晶臣建造的“城市天际线”洸州金融中心,它400多米高,屹立晶臣国际金融城内,形似尖顶向上的通天塔,昼则巍峨敦厚,夜以霓虹点缀,便是这座城市最绚丽的一道风景线。他不免摇头,叹气,“真是可惜。”
“确实可惜。”方兴奎跟着遥望高楼,也跟着叹气,“十年前的洸州不过是南海北岸一个大点的渔村,放眼望去只有脏乱差,没有晶臣集团带头开拓,也不会有今天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还记得多年前的一件事,那天汇丰、渣打突然要求我们立刻偿还所有的政府借款,那可是将近一千亿啊!那时整个洸州百废待兴,市政府的钱袋子也是一干二净,一时半刻哪儿还得出来?我和周老书记跟他们周旋了三天,好话不断,歹话说尽,对方就是油盐不进,一定要我们立即还清,不得已只能找了蒋瑞臣,没想到他一个电话就把事情解决了。可以说,蒋瑞臣就是洸州的功臣啊!”
方兴奎口中的周老书记就是洸州之前的市委书记周嵩平,如今已经高升,成了粤东省的省长。想起一件相关的事,洪万良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头望向方兴奎,又问:“我听到一个说法,蒋家有个孩子没去香港,眼下就在我们市里?这是传言还是真的?”
方兴奎点头道:“是真的,人就在市局刑警队。”
洪万良一听,面色一凛,连连口称不合适,一线刑警工作太危险了,万一受伤,轻了还好说,若是重了,这不得破坏国家“爱国者治港”的统战工作?
洸州的一、二把手在这场谈话的最后达成了一个共识:对于蒋家留在洸州的这根独秧苗,必须重点呵护,全力照拂。
或许洪万良自己都不晓得,这边他刚刚迈入市委大院,那边他的亲戚就不安分了。
洪万良有个亲哥哥,叫洪万钧,兄弟俩年纪差了几岁,长得不算相像,关系倒是自幼十分亲密。洪万良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洪霓,洪万钧却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洪震随父留在国内发展,小儿子洪霁早早送出了国外。洪霁人品还好,但洪震仗着自己叔叔是个领导,打小不学无术,且随洪万良的官儿越做越大,他也越来越肆无忌惮,这不,分文不出就入股了一家叫盛域的民营地产公司,还软磨硬泡地把人董事长的女儿娶进了门。
这回,洪震也想在长留街这个百亿级的旧改项目里分一杯羹,在洪万良确认空降洸州的第一时间,他就联系上了住建局局长李乃军,请他当个中间人,约出洸州本地的地产公司美合置地一起谈合作。李乃军晓得他的特殊身份,当场把饭局敲定,但洪震本人却没有露面,而是派自己的小舅子廖晖参加了这个饭局——他一般是不轻易露面的,小舅子就是他的“防火墙”,是随时准备着弃车保帅的。
洪万良落地洸州的当天黄昏,廖晖就按时等在了一家饭店的私密包间里。他是特地从上海赶过来的,且估摸着这阵子就得常驻洸州了。
盛域的小廖总今年不过二十六岁,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儿,虽然身居公司高位,但脸上还有几分刚入商海的稚拙。他时不时地喝一口服务员递上的冰水,却仍汗水直流,七上八下,因为他一早听说,这个美合置地名为地产公司,其实就是黑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