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交替。
战斗机排成一列从天空轰鸣而过。
巡逻兵整齐的号子。
水管滴水。
寂静。
又过了半个月,席勒才有机会一吐为快。只是在面对莱昂时,他所有的排练成果都蒸发了,「谢谢。」席勒支支吾吾的说。
没办法,他看到制服心里就发慌。
不知是难以置信还是没听清,莱昂扬起眉头,「什么?」
「谢谢……」席勒又说了一遍,一阵窘迫让他脸颊发烧,「嗯……你带来的这些……」他指了指桌上的包裹。
莱昂扫了一眼,手在空中一挥。
「你应得的比这要多。」
没有话讲了。沉默在两人间延伸。
过了一会,莱昂迈开步子。他大概是要走了,席勒抬起头,想。
这个念头让他有点失望。他需要交谈,和人,除了他以外的活生生的人,不是地板墙壁橱柜……寂静已经快把他逼疯了。他踩死每只蟑螂之前,都要为它们祈祷一番,有一两只跑得特别快的,他还为它们起了名字。人在无聊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说呀!问他为什么把你藏在这儿?席勒催促自己。单词像一窝金鱼,在他的嘴里蹦跶,就是跳不出来。
莱昂走到门口,脚步慢慢停了下来,转过身。
「你……」他举起食指,在嘴唇上摩挲,似乎在为他的台词把关,「一般情况下,你是怎么和人打招呼的?」
「嗯?」这下轮到画家一头雾水了。不过他马上想到,上次他对莱昂行的「碰头礼」。不知怎么的,气氛突然松弛下来,「哦,一般情况下,我们握手。」他顿了一下,然后解释,「我不是纳粹党人。」否则他们这会儿应该举起左臂问候元首。
想象中,这个情景有些滑稽。两个人单独谈话,却要向毫无关系的第三个人打报告。
「当然。」莱昂说,想了一想,脱下皮手套,「你介意……?」他只问了一半。
「不。」席勒脱口而出,等他真正开始考虑时,他们的手已经握在一起了。温暖将席勒包围。
莱昂抬起眼睛,有那么几秒钟,他们的视线纠缠在一起。席勒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一丝笑意。阳光在那汪夏天的海水上闪耀,他想,忍不住进一步的观察。
莱昂在他的手上用力的握了一下才放开。
「那就这样?」他说。
席勒点了点头。
莱昂重新回到门边,走之前,他扫视了一眼房间,前几次,他一进门就会这么做,好像例行公事一样,但这次,他打乱了顺序。
「那是什么?」莱昂的目光停留在墙壁上。上面有几团浅浅的灰色的图案,好像是烟雾留下的痕迹。
「这个……」席勒不知道怎么说好。那是他用地上的灰尘画的。
莱昂大步朝墙壁走去。
「一只鹰。」他说,指尖划过其中一团图案。
席勒感到震惊。他画得很抽象,几乎只是一个轮廓。或许经过他的解说,人们能辨认出张开的翅膀和锋利的喙,但是……天啊,莱昂一语就道破了。
他的指尖还在图案上梭巡。席勒抽空瞥了他一眼。他注意到,在莱昂看画时,眼中迸发出一种聚精会神的火光,使他的制服黯然失色。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对吗?」最后,他问。
莱昂一定有读心术什么的……要知道,席勒只画了一堆石头和一座十字架,他还没有为伟大的人类之父找到合适的形象。
「哦……这……这只是一个构思……」
「很棒的构思。」
莱昂一笑,从墙壁上收回目光,那阵奇异的火光消逝了,他又恢复了冷硬的军人形象。
「你应该完成它。」莱昂说。
在他离去之后,席勒面对墙壁,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他感到迷惑,对于莱昂,这间阁楼,和近两个月来的经历。或许一切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糟糕,他隐隐约约的觉得,或许……莱昂是个好人。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席勒就感到好笑。在战争爆发之前,他拥有房产汽车,即使不工作,银行里的存款也能养活他下半辈子。但是现在,他被关在一间鬼知道在哪儿的阁楼,和蟑螂为伍,得到的食物仅仅能够让他存活下来。
这只能说明,艺术细胞和坏心肠并不矛盾。
他们可以讨论绘画,席勒想,不过他们仍然是敌人。
得出这个结论,他走向桌子,解开包裹时,他愣了一下。
莱昂的手套搭在那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