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涅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对方,眉头紧皱了起来。他恨我。老人心想。他应该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恨我了。
“是吗?就算是,可您为什么——”他困惑地站了起来,在壁炉前踱来踱去,冷淡的语气渐渐注入了某种_gan情,“为什么——总是这样对待他?”他猛一回头,沃芬贝格惊讶万分地发觉他眼圈竟然微微泛红。他定定地站到老人跟前,直视着他饱经沧桑的面容。
“就因为**亚瑟是您的教子?!”
老执事长的心猛地一沉。囚犯,法维拉,他一直这么冷冷地称呼着,好像认定对方是没有生命的存在,而遗忘了那孩子真正的名字,他们朝夕共处时一直使用的称呼。现在他终于不由自主地说出来了,一瞬间他的声音和语气都和过去那么相似,几乎把老人恍惚带回了往昔——他们在他眼里都是“孩子”的往昔。
“教子**”沃芬贝格喃喃自语着,可是为了誓言,顽固的抵抗不得不忍痛继续下去,“完全不是。假如我真如你认为的那样对他偏心,那怎么会令他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我没有尽到教父的责任。我们彼此都不会承认对方。他也在恨我,蔑视我。这样你还坚持认为是我帮他潜逃吗?”
也许意识到自己举止有些失控,莱涅颓唐地坐回去,bodyshenshen地陷入椅垫中。他紧闭着zhui唇,Xiong口剧烈地一起一伏,好一阵才平静下来。“那么**”他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像起初那样淡了下来,但有着说不出的疲惫,“我很抱歉,让您白白来到埃默巴赫一趟。您像过去那样,不能给我任何希望。”
沃芬贝格悲哀地望着莱涅。后者把头低下去不再看他,亚麻色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shen陷的眼窝,显得非常憔悴。有那么一刻,老人想伸出手去fu_mo他的脸颊,像安慰一个孩子那样。可是他马上又意识到,无论是教阶还是立场,自己和对方已经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他已经没资格这样做了。
他努力地站起来,僵硬地行了一个礼。“我派人用马车送您回去。请您多保重body。”莱涅轻轻点点头,平静地说,“无论埃默巴赫还是海德堡,都不是令人舒_fu的地方。”
“维尔纳**”沃芬贝格看着他,zhui唇颤动着,始终没有说出来莱涅的名字。
“今天对您失礼,我很抱歉。”莱涅低低地说完,便转头望着太阳从窗帘映出的光斑,不再开口。
沃芬贝格痛苦地喃喃着。不,维尔纳。一切错都在我。我的偏心,我的陈腐,我的软弱,将你们两个都失去了。
二
阿尔伯特忽然勒住马,这时候所有人都注意到不远处的村庄里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有人问道。
“我想,我们大概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阿尔伯特沉吟一下,环顾同伴的表情,“我想我们应该去看看。”
当他们jin_ru村镇,看清聚集的人群时着实吃了一惊。这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刑场,建在领主城堡下面的广场上。蒙面的执斧刽子手已经站到了绑缚的死刑犯背后。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挤在周围,每个人脏兮兮的脸都快要被狂热的愤怒点燃了。他们被士兵推推搡搡不得近前,吼叫着,狂喊着,阿尔伯特仔细听才能分辨出nei容:“释放!释放!释放我们的拉伯施坦!他没有罪!”
“谁是拉伯施坦呀?”阿尔伯特低声询问身边的老人。
“咳,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人口齿不清地快速回答,“因为收成不好,领主明明答应我们减税,但是他变了卦——贵族就是这样!——拉伯施坦,他可是最正直的人,他代表我们去跟领主谈判,谁知道,却被马上关押起来还要以谋反罪吊死!”
这时城堡面对广场的瞭望台上,密实地站成一排的士兵被分开,出现了一个慢吞吞的身影。这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气势汹汹地俯视下面,有些恼怒地开口:“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我赐予你们的还不够吗?这个农民一定要被砍头!不给你们一点教训,你们是不会满足的!”
这些傲慢的训话反而像一颗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波*。所有岁月积攒的怨怒和谴责都在一瞬间爆发出来。每个人都指着上面扯破了嗓子。
“魔鬼!上帝诅咒你!”
“你欠我们的债还也还不完!”
“你反反复复地要求我们耽误农活去给你当差,到头来还要加重我们的赋税!”
“你下令处死我父亲,就因为他偷了你的一只_chicken_!”
“你们的要求_geng本是无理取闹。”领主扬着下巴,“农民_fu从领主,领主_fu从国王,国王_fu从上帝,这是天经地义的法律。你们反对我?想想吧,你们等于是在反抗上帝!今天我放走囚犯,明天就会有更多的人僭越!这个人一定要被处死!”
在混乱的声*里,阿尔伯特轻轻地嗤笑一声:“我见过无数愚蠢的领主,这一个尤其不可救药,这种情况下简直是自寻死路。”“阿尔伯特,再呆下去可能要出乱子啦,你想卷入Jin_qu吗?这和我们的计划不相符。”同伴对他耳语道。阿尔伯特摇摇头:“不,再等一等。我们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这时,他注意到一个毫不起眼的身影,yinJ着宽大而破旧的油布披风,从头到脚都严严实实地隐藏着他在慢慢地若无其事地登上广场边缘围墙的阶梯。脚下剑拔弩张的气氛,领主和农民的相互谴责,丝毫不能影响他谨慎小心的步伐,直到他上到顶端,能够清楚地俯视整个广场。
领主对刽子手做了个手势,鼓敲响了,一瞬间广场被突然而至的死寂笼yinJ。“噢,不!”有些妇nv低下头,在Xiong前划着十字。刽子手缓缓举起斧头。
这时候阿尔伯特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一支上弦的弩弓从那人的披风底下伸出来,弦如同刽子手高悬的手臂绷得紧紧的。在令人窒息的瞬间,一切都发生的那么迅速,那么不可思议,这个神秘的人以一种冷静的速度一箭j中了刽子手的肋下。中箭的刽子手惊叫一声,扔掉了斧子,body沉重地倒在一边。跪在那里的死刑犯,卫兵和人群,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这变故是来自上帝还是魔鬼。
“谁?谁j的箭?!”领主惊恐地大叫一声,“卫兵!”话音未落,那人再次放箭j倒了离犯人最近的士兵。阿尔伯特意识到自己清楚地目睹了全过程,全身的血流一下子冲上了他的头顶。他猛然大喊一声:“你们的领袖被救了!快去保护他!”围观的农民总算从那种恍惚的目瞪口呆中清醒过来,于是如潮水般涌上刑台,很快他们的无辜的代表就被抢救回汹涌的人群,就像水滴融进大河后那样踪影难觅。
阿尔伯特大步kua上刑台,在人群惊讶和激赏的注视下,以一种演说家特有的激情宣布道:“相信我们都明白刚刚在这里目睹了什么!这是一个征兆,上帝要站在我们这边高举义人!刚刚那个人宣称,”他毫不犹疑地指向面色煞白的领主,“你们要_fu从主人就像_fu从上帝,这是错的!我们的主人,除了全能永生的上帝再没有别人!我们不需要什么领主!上帝的公义在我们手中!我们会忍受他在上帝的土地上迫害义人吗?我们今天已经勇敢地kua出了第一步,还有勇气继续吗?!”他向人群伸出双臂,像是在真诚地邀请,同时高举起战斗的旗帜:“正义!”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狂喊起来:“正义!正义!正义!”
阿尔伯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如江河决堤般的人群从他的身边涌过去,夺下卫队的刀剑,赶不及的就抄起铁叉铁锨,向着领主城堡蜂拥而去。他隐约听见领主最后的呼喊充满了惊恐:“是暴动!暴动!”他的结局也许是被剥夺家产,驱逐流放他的Q儿也许会被关在地下室里忍饥挨饿也有可能不一会儿就全都被殴打致死。一切都取决于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些农民会组织起来,规模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最后无坚不摧。他垂下手臂满意地微笑起来,沿着梯子走下刑台,同时抬头望了望围墙,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叹了口气往村镇外面走。
“阿尔伯特,你走到哪里都会这样。”他的同伴们跟上来,既激动又无可奈何。
“不是我让他们如何,而是本应如此。”阿尔伯特牵起zhui角,“那时我们就常常说:我来不是为叫地上太平**”
“**乃是叫地上动刀兵。——马太福音第十章。”
一个轻轻的略带沙哑的嗓音接道。这时他们才注意到不远处的栎树下站着的不速之客,在一直等候着他们。若不是那身破旧的油布披风,阿尔伯特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j出那支箭的人摘掉了帽子,露出了真实的面孔——居然是一个瘦小的棕发的年轻姑娘,不过十八九岁,脸庞甚至稚气未neng。她靠在树干上,琥珀色的眼睛很谨慎但是很自信地盯着阿尔伯特。
“我从酒馆开始就在注意你们。”她首先开口,“你们果然是改革派。我目睹了您的演讲,您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这太不寻常了,阿尔伯特有些怀疑地观察她,但是一个刚萌发的计划已快速在他脑中酝酿,前提是这个nv子能成为朋友。所以他首先要足够真诚。他摘下帽子,展露出礼貌的微笑:“如果不是您的勇敢,我这次是不会成功的。十分_gan谢您——呃,小姐——”
“瓦尔维。”nv孩眨了眨眼睛,郑重地答道,并且像一个男人那样主动伸出手,“莉狄亚瓦尔维。”
“很好,我是阿尔伯特汉莱因。”阿尔伯特握住她的手,暗暗地吃了一惊——这只纤细的手显然很熟悉使用刀剑,“看来您也是我们抵抗罗马的盟友,是不是?”
莉狄亚皱了皱眉,她没想到对方的确认归类如此简单迅速,甚至有些自以为是。“不,我对神学不_gan兴趣。我也没想到会遇到刚才那种局面,只是不愿意看人白白被杀,也讨厌贵族老爷。就这么简单。”她看着阿尔伯特,严肃的神情里带着她那个年龄的nv孩特有的纯朴。
阿尔伯特微笑起来。他大概可以猜出这nv孩所属的社会阶层,从这角度来说,她很可靠她如何获得那谜样的身手他无法猜出,从这角度来说她很危险。但是他也很需要她的危险。“但是真理往往都很简单,可惜大多数人意识不到。所以像您这样的人太可贵了。您帮助了我们,也帮助了真理,您是否愿意在以后援助我们,就像今天这样?”
莉狄亚本能地后退一步,眼里浮现出的反而是shen刻怀疑的神情。“对不起,”她慢慢地说,“我无法接受您的邀请。我并不了解你们真正要做什么。也许你们是对的,但我对此一无所知。我不能轻易将自己的未来交给任何人。”
一瞬间阿尔伯特觉得自己有些莽撞。她绝不是天真的农家姑娘,会被几句恭维话冲昏头脑任人摆布。她是一个见识过生死和命运的人。他不再说话,眼睁睁地看着莉狄亚回身收拾好树下的行囊。在离去之前,她迟疑一下,终究还是开口说:“埃默巴赫——如果在那里见面的话,我想会作出选择的。”
“上帝保佑,她也去埃默巴赫!”阿尔伯特看着她的背影,咧开zhui满意地笑了,“那里将成为战场,没有人是旁观者。”
他抱着双臂,从山巅上望着不知名的远方,外袍的下摆随着风猎猎飘动,神情凝重仿若一尊石像。他恍若见到一个小nv孩走过来,捧着一束刚刚摘下来的野雏菊,向他伸出手去。纤巧花瓣的纯净蓝色与他们头顶的天空一模一样。他接过来,和蔼地笑笑,两个人一同俯视着脚下大片大片的neng绿色麦田。乡村教堂的悠扬钟声伴着草的清香徐徐传来,使那个停留在记忆里的午后充满了宁静,充满了安逸。
不过,那早已是消逝的时光和虚幻的影像了,过于安逸只能消磨人的意志,他现在充分领悟到这一点。有人在他的脑海里猛烈敲击着,一下一下地_Zhen_D着他的鼓膜,催促他去奔走疾呼,打碎宁静,破坏安逸。那是谁?那不是他自己吗?或者是他为之生存,战斗,或死亡的“他”?他总是孤身一人,无数次地登上陌生的山丘,俯视陌生的城市,就像现在这样。每个城市都紧闭着大门,多疑地审视他,拒绝着他的jin_ru可是他未曾在哪里失败过。他shenshenxi了口气——除了一次。但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亚瑟卡尔洛夫从心里暗暗发誓。埃默巴赫将是一个全新的起点。他能清楚地闻见弥漫在它附近的硝烟味,远远地听到呐喊和厮杀。他甚至能看见不久的将来,它们毫不留情地吞没那座*的圣M_教堂。
埃默巴赫给莉狄亚的_gan觉很奇怪。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自由地漫步在德意志的某个城市里了。交错的街道,人们的口音,说话的方式,都令她不习惯。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在午后的市集里穿梭,从人群的有意无意的注视里逃逸出去。
几乎是本能的,她走进了教堂墓地。这里显得又广大又静谧。错落有致的墓碑一个接一个,几乎望不到头。有的还是刚刚树立,带着石头刚打磨出的粗糙有的已经年代久远,模糊的名字被斑驳的青苔覆盖。浓郁的接骨木树丛散发出清香,地上的草生长得繁茂,莉狄亚从那些小巧的淡蓝色水芥花之间经过时,甚至能_gan到草尖蹭着她的脚踝。她一直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两旁丛立的墓碑沉默地看着她。
尽头没有墓碑,也没有树木,但是平坦的地上开出了无数不知名的纯白色野花,像星星一样布满墓地最偏僻的边缘。在那里有一个人,当察觉旁人接近而转身之前,他面对低矮的缠满牵牛花的围墙久久站立着,就像一座树立起来的雕像——在这个本来就无所谓时间的地方,可以说是必要的,也可以说是多余的。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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