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报给他的是狂风掠过大地的呼啸,他可以听得见此起彼伏的怒吼夹杂在里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真切,以致他的双膝发起抖来。在旷野上四处长满了荒草,寂静无声,只有无边无际的压抑。没有阳光。天空是灰色的。世界是灰色的。他压低声音说:“对不起。但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你们知道。”可是那些幽灵都掩起面来向他背过身去。一丝烧焦的气味从未知的地方窜进鼻子,火焰就从整个大地上腾起来,带着可怖的噼啪声和滚滚热浪向他逼近,把他团团围住。他惊慌失措地倒下去,想要呼救,可是舌头僵硬了想要逃离,可是身体是麻木的,他从熊熊烈火里听见了一个激情洋溢的声音,像是从天际传来的宏亮号角:“你们痛苦吗?是的可是你们不应该害怕!一个崭新的世界会从灰烬里重生!”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惊醒了,冷汗淋漓地从黑暗里坐起来。四周仍然十分安静,一瞬间令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但是弥漫在屋子里令人愉悦的松香气味让他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稳下来。他踱到窗边,拔出锈迹斑斑的铜销,推开紧闭的木头隔板,让晨风驱走室内的混浊空气。眼中见到的是掩藏在山谷密林中的铜墙壁垒,太阳还没有从远方的群山之间升起来,那又将是一个全新的早晨。他自信地笑笑,带有几分得意。这不是冰冷腥臭的牢房,也不是危机四伏的森林。这里是他的朋友的领地。在这里他是他们的灵魂和信仰之一。没什么能打倒他。
“我的那些军队在干什么!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为什么增援还没有到!”议事厅里回荡着济金根的吼声,经过半个多月的战事,这位骑士瘦了许多,缺乏修整的头发和胡须乱蓬蓬的,但是不到脱下铠甲——胜利或死亡之前——他是不会疲倦的。
“冯索姆率领的部队还没出科隆就被拦截下来了,科隆大主教下达命令严禁他们通过。”站在一旁的副官诺因回答道,抬头看看济金根的表情,又很快地低下去,装作在看地图。济金根没有做更多的理会,他很快地问下一个人:“雷贝格那边呢?”
“更糟,雷贝格在替您招兵时,领主威胁说,谁要增援您就砍了谁的头。其他地方暂时还没有消息。”
“难道整个德意志就没有一支靠得住的军队吗?”济金根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他狠狠地拍打长桌,震得铺在上面的地图发出哗啦一声响。
胡滕环视众人的表情,开口打破僵局。“别忘了黑森和普法尔茨还没有与我们敌对,而且普法尔茨的路德维希伯爵是您的好友。我们也谈过美因茨大主教会对我们的援军保持沉默的。”
“这些领主马上就要联合起来对付我们了。”
每个人都怔了一下,向坐在角落的那个年轻人看去,亚瑟卡尔洛夫双手摊在桌沿上,神情很严肃,坦诚,并无半点讽刺的意味。他特别看了一眼缄口不言的胡滕,继续说道:“特里尔一样会派出特使向他们要求支援。他们在平时会相互敌视,但您出现就不同了。他们的利益很一致,而我们这边只有分散的兵力。”
“您有什么好的建议吗?”济金根的口气缓和下来,显然很尊重他的意见。
“我并不了解您花了多少精力和财力在各地的雇佣军上面,但是现在很明显,我们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远方。”济金根身边的骑士们眼里流露出不满的神情,这话简直是在全面否定他们现在正做的,而济金根用手势和眼神制止了他们的发言。亚瑟平静地扫视他们,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和不信任,他没有权利说任何空话,这些人等待的是他的战略意见。他顿了一顿,使自己的语气稳重自信:“我们没有援兵,他们也没有,那么我们有必要先他们一步取得物资储备来维持局面。别忘了他们现在比我们被动。”
“您说得轻松!”诺因马上嗤笑道,“您觉得获得物资储备比援兵更容易吗?还是您的祈祷能让它们从天而降?”
“我宁愿那样,先生。”他若无其事地微笑着,“不过确实获得物资储备比较简单。我不止一次从埃贝恩堡的碉楼俯瞰特里尔周边,有一个地方是天赐的基地。”他俯下身,手指毫不迟疑地按在地图的某一个点上,“占领那里的话,不仅可以获得相对充足的物资,我们还可以从高处架起大炮,攻城就容易得多,而它的高墙是最好的掩护。”
“您疯了吗?那里不是特里尔的辖地,我们会惹麻烦的!”诺因看清楚那里,有些不情不愿地嚷道,“而且这根本就是抢劫,会激起人们的不满……”他话说到一半就哽在喉咙里,因为亚瑟勾起嘴角,向他投去一个尖刻的微笑,“可是相对的,如果我们成功,局势就会发生有力的扭转。济金根先生,请您考虑考虑吧。”
济金根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就是他想要的。“您说得很正确,”他用拇指和中指打了一个响指,“我们要立刻付诸实施。”
“越快越好。”亚瑟把目光转向窗外,望着远方的橡树林,“在特里尔也有人想到这一点之前。”
夜已经很深了,就是再疯狂的城市,也有片刻静默的时候。莱涅主教只在桌上点了一根蜡烛,室内的陈设几乎全都淹没在暗影里,在微弱的月光下勾勒出诡异的形状,就像潜伏在洞穴中的怪兽。他摊开一张纸,捏着鹅毛笔,久久地维持着这个姿势。
因为济金根的进攻,他自己的行动难以预料地延缓下来。所有的警卫队和雇佣军几乎都被调迁到战场,目前知道他存在的人比预想的少得太多了。这一点也不像他。可是在特里尔解围以前,自己不能去别的任何地方调查。不,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能不知道吗?亚瑟一定就在济金根的城堡里,济金根的军队如果拥有他,就好像蛇身上又长出一双翅膀。他想干什么呢?难道他能打破双方的僵局,如同他一贯的出人意料?他的眼睛被跳跃的火焰刺得发痛,迫使他的苦思停滞不前。亚瑟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他飘动的头发,伸出的手,还有惯常的颇具威胁意味的冷笑。他背后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向自己扑过来,眼看就要被吞噬掉。他张口对他说着什么,但是被一片建筑物倾颓的巨响淹没了。这景象过于真实,刺激着他的眼底,心脏怦怦地敲打着胸膛。等他回过神来时,纸上多出了一串字迹,像是垂死的人挣扎着写下的求救,不仔细辨认,他竟认不出那痉挛颤抖的黑色笔触是自己的。
“灰烬”……
他狠狠地曲起手指,指甲刮擦着字迹,纸张立刻扭曲发皱,发出撕裂的声音。他猛地站起来推开窗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从城堡的窗户俯瞰下去,特里尔沉没在夜色之中,城市的边缘点缀着几处篝火。一片巨大的黑影从火光的聚集处拔地而起,和城堡远远相望,看得出那座山丘上的建筑物规模宏大,高耸坚固,在黑夜里极具压迫感,如果它有生命,一定会吞噬掉微不足道的火苗,轻轻松松地把脚下的城市据为己有。
莱涅突然被自己的念头激出一身冷汗。
那是哪里?
他拼命搜寻着脑子里的记忆。同一样事物,白昼和夜晚留给人的印象往往有致命的差异。不一会,眼前便清晰地浮现出那些交错的肋券和拱顶,在阳光下充分显示着宏伟和威严。圣马克西姆修道院。这个名字灵光一闪的下一刻,他就随手披上搭在椅背上的外袍,走出房间。
走廊上守卫的士兵被他几乎是气势汹汹的步伐吓了一跳。在看清他直奔到大主教的卧室门口,猛力敲打房门时,他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急急忙忙地冲过去阻拦:“阁下!大主教早就休息了,有什么事情请您明天……”
“大人!请原谅!我有非常重要的情况跟您商量,一分钟都不能耽误!”他丝毫没有理会,语气和态度反而更加执着。
沉重的橡木大门咔嗒一声打开了,卫兵和莱涅都怔了一下,停止争执。格莱芬穿着镶金线的睡袍站在那里,睡眼惺忪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烦和怒意:“最好您能充分解释有什么情况值得这样兴师动众,否则天亮我就让您离开特里尔。”
“绝对有。”莱涅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有一种无法掩盖的焦急。他严厉地看了看还呆在门口的卫兵,从身后带上房门,将自己和格莱芬严严实实地关在屋子里。
汉斯勒修道院长在圣马克西姆主持事务超过三十年,他已经79岁了,腿脚和说活都不太利落,阅历和经验足以让他对任何意外处变不惊。但是当那天早上敲起晨祷钟的时候,他完完全全被吓坏了。他所熟悉的古旧庭院没有晨鸟的鸣叫,没有早祷的咏唱,原本的静谧安宁突然被一股不祥的洪流冲得荡然无存。一群神情狂暴的士兵占领了修道院的内院和回廊,每个人手里都挥舞着明晃晃的剑,为首的竟然是相识多年的特里尔大主教。虽然这位老人一向对他抱有厌恶感,但从没像此刻这样想要咒诅这个穿着全套盔甲的贵族下地狱。
格莱芬翻身下马,居高临下地发号施令:“很抱歉,汉斯勒院长,请您和您的修士们马上离开这座修道院,我给你们三个小时时间。”
汉斯勒呆愣愣地瞧着面前这个神情冷漠的人。在锃亮的盔甲上他还套着大主教的法衣。他干瘪的嘴唇颤抖着,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这样做!”他用尽全身力气做着微弱的抵抗,“这里是帝国的辖区,和你们特里尔没有关系,我们是天主的仆人,也丝毫不想卷入到这场战争中来!你们有什么必要……”
“哦,当然有必要,院长。”格莱芬耸耸肩,对于反复的解释显得很不耐烦,“济金根和他的叛军对您的修道院觊觎已久,难道您愿意看到这座古老的修道院被反对上帝的人践踏,教会神圣的财产被他们肆意掠夺,上帝的庭院变成魔鬼的前沿?我们同是上帝的仆人,我来的目的是帮助您。”
“你们把这个叫做——叫做帮助?!”汉斯勒院长苍老的声音变得颤颤巍巍,“你也配得上称作上帝的仆人?你葬送了多少无辜的生命,现在又要驱赶我们……你究竟想干什么?”
“过于激动对您健康不利。”格莱芬冷冷地打断了他,“请您和您的修士们马上离开吧,这是为你们的安全着想。”
“安全……什么安全?”
“我们必须烧掉修道院。”
格莱芬朝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莱涅看了一眼,一字一句地宣布道。
——圣马克西姆修道院是扭转目前局势的关键,大人,修道院紧靠着特里尔,居高临下,而且围墙很坚固,简直是一座军事要塞,要是济金根占领了那里,特里尔很容易就会被大炮攻破就算不然,我知道那里的储藏库极为壮观,他们会把那些全部占为己有,这个威胁太大了。
——那您希望我怎么做?
——您何必问我这一句?相信您早已做出判断了。……是的,就算毁掉它,也不能让它被敌人夺走。
——您说得没错,我确实很感谢您的判断和对我的支持不过我很好奇,莱涅主教,您不是领主也并非特里尔人,为何会对征战如此狂热?
格莱芬清楚记得,莱涅一关上房门就开口陈述,语调急促而清晰那一刻在面对他的质疑时却沉默了。许久,他低沉地回答:“他逼我这么做。他夺走了我很多,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等着他来夺走更多的。”
他抬起头,盯着大主教,而思绪远远逾越了他,那眼睛就像肃杀的山林,呈现出忧郁而冷冽的苍绿。他才发现这个年轻人的可怕和捉摸不定。从某种方面来说,他的残忍比自己更甚。幸好他不会永久待在身边,否则自己迟早要因为转而对付他而绞尽脑汁。
“一定要把圣马克西姆修道院拿下来!要快!”济金根大声嚷着,他的马在先头部队的最前头,马蹄下溅起一路的灰尘,土地在震颤。
“利用圣马克西姆修道院作掩护!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可是当这个精锐的队伍越来越接近战场时,每个人都感到了空气中传来的异样。那是一阵阵刺鼻的焦味。最后他们终于看清了那个地狱般的景象。高耸的山丘上,巍峨的建筑被熊熊大火吞噬着,在一片狰狞的血红里只剩一座黑色的影子在颤抖,倾颓,崩溃,几乎听得见它的一砖一石发出撕裂般的哀号。它脚下的漫山密林痉挛着等待被蔓延的火苗毁灭。远远地便能感觉得到逼人的滚滚热浪得意地舔噬着他们的生命和期待。一时间,所有人只是呆呆地望着远处,仿佛身处梦境——只不过是噩梦。
“修道院——”济金根瞪大了眼睛,惊讶得说不出话。
“该死!”诺因骑士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这些僧侣料到了我们要来!我们晚了一步!白费功夫!”
亚瑟目不转睛地望着刺目的火光。谁比他抢先一步占有了他的猎物呢?或者,谁能洞悉他的思谋呢?热浪灼着他的脸,身体随着马匹不安的移动轻微地摇摆着。一片烤焦的树叶拂过他的红色发梢,在空气里打转,落地之前便粉身碎骨——变成了灰烬,灰烬,灰烬……
是你吗?!
他猛地一抽马鞭,一阵风似的从济金根的身侧掠过,向那座着火的山丘奔去。
“卡尔洛夫?”诺因惊呼道,“你干什么?”
“他是对的,不要停,我们也去修道院看看。”济金根提高声音喊道,“我们走!”
“格莱芬,你疯了!停下!”汉斯勒院长看着格莱芬亲自拿着火把,引燃华丽贵重的帘幕。嘶哑着嗓子,泣不成声,死命地拽着格莱芬的衣角,下一秒就被侍卫兵粗暴地拉开推搡到一边。“大主教,您这样高贵的人不适合跟我们一起放火!”他幸灾乐祸地瞧了瞧老人,从格莱芬手里接过火把,“我们会替您效劳的。”
这支狂暴的军队现在是修道院的主宰,他们在把一切能搬的粮食和物品尽数搬走,难以撼动的就将它们砸烂或点燃。剩下的人在驱赶惊慌失措的修士们。“天呀!上帝诅咒你们!”形容枯槁的老人抓着自己花白的头发,悲愤地捶胸顿足,跌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动身体,这时他被一双手扶持住了。他疑惑地仰头,望见了那个年轻主教。他将老人扶起来,并且平和地开口,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安慰:“我不求您的原谅。这是一场世界的战争,只有我们是士兵,正因为我们替您保护这个世界,您才能体体面面地离开,继续留在祭坛下面祈祷。”
老人瞪大了混浊的双眼,想要看清楚说出这番话的人。那是一张难以辨认的脸。仁慈,残忍,良善,跋扈,全都写在上面。他一直沉默着,冷冷地看着人们的破坏和掠夺,并不参与到这场纷争中去。他在观望,在欣赏,在遐想,鲜红的火光映亮了他的侧面,老人并不全然理解他的所言所行,但是它无疑带来最深的绝望。
很快,整个修道院就陷入一片火海。
“大人,我们走吧!”侍卫兵擦擦额头的汗水对格莱芬说,他的脸膛被烟熏得满是黑灰,“火这么大,再滞留下去会有危险的!”
格莱芬点点头,眼睛里毫不抑制地流露出胜利的亢奋:“好,尽管我很想看看济金根目睹这片废墟的表情。”
“是的,不过……”另一个士兵为难地开口,“找不到莱涅主教他似乎早就独自离开了。”
火势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大,似乎只在山顶的修道院附近肆虐,并没有蔓延到山麓的树林。这里仍然很寂静,茂密的山毛榉使视野变得十分晦暗。莱涅小心地避开碎石,扶着粗糙的树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他又停下脚步,回头望望头顶依旧骇人的火光和浓烟。他的嘴角终于浮出了一丝微笑,喃喃自语:“这是你最喜欢的景象吧。”
一群乌鸦突然振动翅膀从树丛间腾起飞走,发出了刺耳的啼鸣,像是谁在狞笑。莱涅瞪大了双眼,浑身一颤。
一把匕首紧紧抵在他的脖颈上,在幽暗中闪着寒光。
“别动。”亚瑟按着他,在他耳畔低声命令道。
六
“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元凶已经离去了,经过焚烧后的圣马克西姆修道院只剩下一片焦黑的瓦砾,仍旧弥漫着刺鼻的浓烟。济金根面对这样的提问,咬紧嘴唇,无以作答。他万万没想到格莱芬的决心和手段竟达到了将两方都逼到悬崖上的地步。
“难道我们错了吗?我们不该在这个时候发动战争吗?”诺因沮丧地嘟囔着。
“回去!”突然所有人听到济金根大吼一声,吓了一跳。一时间谁也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他调转马头,向他们命令:“回战场去!再呆在这里只是浪费宝贵的时间!”他倔强的饱经沧桑和变故的脸就像年轻人那样,依旧焕发着难以磨灭的斗志,“那里需要你们所有人!”
纵然他比谁都清楚,丧失了圣马克西姆修道院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比谁都更迅速地从挫折中恢复过来。在彻底失败以前,就算是苦苦挣扎,这个刚硬的人是不会绝望的。
一丝不祥的阴云笼罩了森林的上空,四周围静悄悄的,山毛榉的枝条在颤栗的空气里微微的摇晃着。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亚瑟的手臂横压过莱涅的胸前,紧紧箍着他,另一只手握着那把致命的匕首。莱涅甚至感觉得到他呼吸的热气喷到自己的耳朵上。
“果然是你。”莱涅打破了骇人的沉默,声音里有种强迫压抑后的镇定,“我该叫你亚瑟,还是奇迹的法维拉?”
亚瑟好整以暇地瞧着莱涅的眼睛。“没想到你竟然追到特里尔来。可惜现在不是时候,否则我们可以好好叙叙旧。”
“你在监狱里的话还有可能。”
“可惜让你失望了。”亚瑟不为所动地接道,忽然用左手去摸索他的腰,将抽出的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同样是一把带鞘的匕首,他把它收到了自己怀里。“你还带着这么不符合身份的东西。”感到莱涅的身体一阵紧绷,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这些都是你干的,是吧?真可悲,那可都是你们的兄弟呐。你在放火和驱赶他们的时候,难道心里就没有一丝顾虑?”
“你有资格质问我吗?跟你比起来,我所做的算什么呢?”莱涅很快打断他的嘲讽,急速地接下去,似乎要借此来扭转劣势,“因为你死去的那些人,你还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吗?我可都还记得。需要我一一提醒你吗?”
他的喉头突然被猛力地一勒,眼前一阵阵发黑,连串的反诘被剧烈的咳嗽噎住了。“现在我需要提醒你,”亚瑟一字一顿地重重说道,“维尔纳冯莱涅,你的性命在我手里,还轮不到你威胁我。”
“……你要杀我?”莱涅努力调整着呼吸,压住自己的嗓音,“我明白你一直想这么干。现在有机会了,动手吧。”
抵在他颈上的冰冷的刀刃轻颤了一下。亚瑟在观察他的表情,接着低低地笑起来,显然认为这个回答很有趣。“不,至少现在不会。你会比你自己认为的有用得多。”他的语气轻松得就像孩子在考虑如何处置刚抓到的蝴蝶,“挟持你做人质的话,说不定会对特里尔大主教有所触动呢。”
“那是不可能的,他巴不得我这个麻烦马上消失掉。”
“哦,那你就错了。就算他这么想,还有其他贵族呢——譬如美因茨大主教?还有那些选帝侯和教皇特使?肯定有几个愿意会考虑我们提出的要求……他们不会立刻放弃你给他们带来的乐趣的。”
亚瑟感到他压着的胸膛下,那颗心脏在怦怦作响。莱涅在他的手臂里痉挛着,仿佛他那些话和漫不经心的口气深深地刺伤了他。使亚瑟惊讶的是,莱涅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搁在他握着匕首的手上,它和他的声音一样冰冷:“我宁可你在这里刺下去,这样什么都结束了。”
他的话里隐藏了太多的感情和隐喻,使亚瑟的手一瞬间放松了一下。可是下一刻,一支箭像闪电般冲破了重重雾气,向这里呼啸而来。亚瑟下意识地向一侧伏倒,这个迅速而激烈的躲避使他自己和莱涅都倒在湿滑的土地上,那箭矢几乎紧贴着亚瑟的身侧钉在他们身后的树干上。
兰德克风尘仆仆的身影从不远处树林的黑影里出现,距离刚好是一支箭的射程。他稳稳地举着再次上弦的弩弓。“法维拉,马上离开莱涅主教!”他大声命令道,声音里有不可抗拒的威严,“否则我会射第二支!”
“喔,原来您还记得我。”亚瑟直起身体,并没有放开莱涅,只是改换了姿势,“乌尔默向您问侯呢。”
“我说马上!”兰德克并没有理会,但是他喘着粗气,声音微微发颤。
亚瑟牵起嘴角,松开了手站起来。“竟然还有这么忠诚的骑士。”他略一低头,声音有几分无奈,小得像在自言自语。
兰德克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亚瑟放弃得如此爽快。在他迟疑的瞬间,那个轻捷的身影突然一转身,消失在茂密树影的掩护里。“喂!你——!”他反射性地向那个方向飞奔过去。
“不用追了!”莱涅突然提高声音喊道,这阻止了兰德克的脚步,他停下来,迟疑地回头望着他。
“我说不用追了!”莱涅扶着树干站起身来,擦了擦脸颊沾上的尘土。
“可是他不是重要的逃犯吗……”兰德克小心地回答,望望他消失的方向,“如果我能追上他……”
“单凭你一个人,就算追上他又能怎样?”莱涅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语气和平静的神色,“你会让他跑掉的。他或许有同伙,说不定你自己还会有危险。”
“我不会——”兰德克的话说到一半就咽了回去,他意识到莱涅的态度像往常一样,冷淡而决然,仿佛了解一切,不给自己反驳的权利。
“回去吧。”他声音很轻,可这无疑是命令。兰德克只得收起武器,讪讪地返回莱涅的身边。他让埃默巴赫主教骑上马,自己牵着缰绳。空气中那些剑拔弩张的硝烟味正在逐渐消散,正午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洒到路边长满青苔的石头上,给黯淡的森林添加上少许金色的光亮。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莱涅突然问道,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沙哑的沮丧感。
“我的士兵说找不到您,所以我马上赶过来,感谢上帝,他没有伤到您。”
一阵寂静。兰德克狐疑地抬头瞧了瞧莱涅的表情。他似乎是在看他,可是那幽暗的绿色眼睛穿透了他,视线聚拢在不知名的某处他的嘴唇在轻微地翕动,弯成一个冷笑的弧度。兰德克不得不倾身凑上去才听见他在说什么。
“……这回你知道我是多么虚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