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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太阳变得有些刺眼,但是洒在身上很温暖。六月的阳光在深沉冷峻的德意志是一种珍贵的恩赐。高大的树木越来越稀少,脚下的道路也趋于平坦。远处可以听见河流的水声。

“再往前走就进入特里尔的城镇了。”乌尔默说。他们已经接近城市的外围,前面出现了稀稀落落的简陋屋舍。“我们可以绕道前往埃贝恩堡……”

亚瑟停下脚步,乌尔默以为他要调转方向,但是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眯起眼睛不知在眺望什么,姿态就像那个雨夜,他站在狂风大作的山巅寻找正确的方向。不过没有多久,乌尔默也注意到空气里飘来了隐约可闻的乐曲声,虽然遥远,但节拍无疑是很欢快的。特里尔城的街道上必定聚集了很多人在庆祝什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亚瑟突然不着边际地开口问道。

“6月11日,星期四,怎么?”乌尔默照实回答,尽管他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亚瑟垂下视线,嘴角浮现出释然的微笑。

“基督圣体圣血节游行。”

乌尔默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却看见亚瑟毫不迟疑地径直朝前走去。他吓了一跳,急忙追上他的步伐拉住他:“您疯了吗,还要从特里尔穿过去?现在那里必定有很多人等着要逮捕您!”

“去埃贝恩堡,经过特里尔城不是最近最便捷的路吗?”亚瑟一点儿也没有放慢速度,不慌不忙地回答,“乌尔默先生,我还有一件多余的修士长袍给您穿。游行帮了我们大忙。现在特里尔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信众和来自各个修会的修士。把脸蒙起来,这样我们看上去就是悲信会的朝圣者,谁也不会注意。”

这回乌尔默没说什么,接过衣服套在身上,像他那样把兜帽拉到最低,整个脸都隐藏在阴影下。在他们越来越接近喧哗的城市时,乌尔默有几分无奈地对自己说:“果然,他当过教士。到现在他还喜欢这一套。”

“AgnusDeiquitollispeccatamundi.(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

身着白衣的唱诗队吟唱着拉丁语经文,穿过特里尔最宽阔的一条街道,后面跟着的是头戴花环,同样穿着白纱盛装的小孩子,他们有着稚嫩的脸庞和天真的蓝眼睛,不停地向空中抛撒鲜红的玫瑰花。接着是市政官员和骑马列队行进的巡逻队和主教卫队,队长兰德克走在他们的最前头,全副铠甲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表情谨慎严肃。隔了一段距离是排成两列穿着白披肩红长袍的辅祭队伍,每人都擎着长长的白色圣蜡,第一个人把黄金的基督受难十字架高举过头。神父手摇着香炉,身后是一顶华丽的织锦华盖,精致的流苏从四顶垂下,镀金的枝杆亮得晃眼,这下面是特里尔大主教,双手捧着镶嵌宝石的黄金圣体龛,这里面装着的是祝圣的圣饼:基督为救赎人类而牺牲的宝贵圣体,降临在小小的白色面饼里。基督圣体圣血瞻礼为纪念这个奥迹而建立。

这个壮观的队伍要从圣母教堂游行到大教堂。到处是人,到处是飘扬的旗帜和十字架。各个修会的会士穿着不同颜色和质地的长袍跟着队伍,用高低不同的调子应和唱诗队的答唱经文。推搡拥挤的市民们不懂拉丁文,但跟着他们连连画十字,脸上却带着质朴得近乎粗野的笑容,他们不都了解节庆的意义,对他们来说,节庆游行是繁重的生计奔波和严格遵守的斋期之外最好的放纵,这给他们的单调生活带来短暂的安慰。“你瞧那边那个人,”一个戴着头巾的女人盯着披金戴银的队列,跟旁边的同伴小声说,“他是谁?我从没在教堂见过他。”“不知道。可能是访问神父吧。”“他真好看。那种白衣服他穿起来也比谁都好看。”

她们在看着主祭神父身边的莱涅,毫无顾忌地赞扬他的外表,在烈日下发亮的亚麻色头发和光洁无暇的皮肤,带着最最纯朴的膜拜似的热情。他像其他参礼的神父一样身披节庆日的纯白色法衣,举起手向人群祝福,表情却有些心不在焉。

起伏的圣咏包围着他——基督的身体变成了饼,基督的鲜血变成了酒——虽然曲调因地域不同而千变万化,内容却被亘古传唱。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因为这句经文跟别人发生了争论。

“……你瞧,维尔纳,多么奇怪,基督明明留给我们两种形式的圣餐礼,最后一般的信徒却只被允许领受圣体,只有教士能全然不渝地纪念他。”

他还记得自己的回答:“你又想起来提这个?教理法典上写得很清楚,领受圣体也等于基督的全体。”

“圣经上也写得很清楚,我的身体是为你们而牺牲,我的血是为你们赦免罪恶。……”

他打了个寒噤,想起来那是1517年在海德堡的庆典游行。他们后来又讨论了些什么他已经淡忘了,唯一记得的是两人紧紧地并肩站在一起,走过内卡尔河上的斑驳古桥,滔滔河水在脚下淌过,金色的阳光辉映着红砖房屋,望得见圣灵教堂的尖顶,悠扬的钟声传出很远身边到处是欢笑的年轻学生,和他们一样神采飞扬,大声地向他们打招呼。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满怀毫无保留的坦诚和热忱,不知未来的忧愁。而最后海德堡只给他留下噩梦。

“——垂怜吧!”

一声深沉而熟悉的叹息进入他的脑海,似乎是从他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他受惊吓似的浑身一震,猛然回头去看喧嚷拥挤的人群,身旁的辅祭被他匆忙的动作吓了一跳。那里只有全身黑色在节庆时也蒙面苦修的悲信会修士队伍,虽然有个人朝他这里投去一瞥,但很快就被白袍的多明我会修士淹没了。是他吗?是他吗?不,那太荒谬了。他垂下头,一切的回忆就像时时发作的癔病啃噬着他的精神,他只有以更狂乱的自我暗示,弄得思想支离破碎,才能从泥沼里把自己拔出来。

“您太冒险了,刚才居然和他们靠得那么近。”乌尔默揭开兜帽,直到出了城镇他的心脏还是不禁猛跳。

“他们若知道我们与他们擦肩而过,却从眼皮底下溜走,一定要后悔万分。”亚瑟平静的声音中有一丝得意,以及莫名的遗憾。

他们从喧闹里潜伏过去,远离了人烟,重新返回自然。如果继续往前走,将进入一个微妙的领域。它隐藏在密林里面,无数双警惕的眼睛和上弦的弓箭在窥视和瞄准一切陌生人。当他们整装出发,就轮到莱茵河畔的所有通道驿路不得安宁,尤其是乘驾华丽马车经过的权贵常常被洗劫一空。一般人常常被警告严禁接近,因为“盗匪横行,而法律荡然无存”。只有特定的某些人可以穿越自由,他们在法律之下却大都失去了地位,甚至生存的权利。为了保护这个特殊的避难所他们戒备森严。

埃贝恩堡。它的主人是帝国骑士弗兰茨冯济金根男爵。他身上残存的还是属于中古时代的侠义精神和尚武精神,滚烫的血中流淌着莫名的正义感,不过他与他的骑士祖先不同的是,这种正义感发挥在了自己的主人身上他把自己祖传的这个即将破败的城堡变成割据一方的独立城邦,用作向各个诸侯选帝侯发难的军事要塞。

埃贝恩堡内部与特里尔城堡有天壤之别,不算豪华也不算宽敞,甚至有些寒酸。但是会客大厅里热闹非凡,热情洋溢,济金根从他那些侃侃而谈的宾客中间站起身迎过来,可以看出他身材高大,带着军人的强壮,突出的嘴角有难以抚平的倔强。他伸出双臂首先去拥抱乌尔默,两人拍打彼此的肩膀。“汉斯!久违了,老朋友!”他粗声粗气地说。

“真高兴又见到你的面,弗兰茨!”乌尔默脱下他的毡帽,同样热情地答道,“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也是你一直想见的。”他们俩的视线同时集中到沉静微笑的年轻人身上,“亚瑟卡尔洛夫。”

“卡尔洛夫?您就是那位卡尔洛夫?”济金根瞪大眼睛,丝毫不掩饰他的吃惊。也许是由于他的样子过于年轻,或者出现过于突然。

“男爵,久闻您的大名了。”亚瑟微微欠身。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您能来我实在太荣幸了。”济金根兴奋地说着,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宾客和朋友中间宣布道,语气里有几分夸张的炫耀,“先生们,这位是亚瑟卡尔洛夫——法维拉。”

这句话在他们中间激起了一些截然不同的反应。他一个个介绍他的宾客,有长期跟随他的骑士,也有他聘请或是收留的学者,亚瑟认得出来相当一部分人,穿黑色平民外套的中年学者是马丁布克,不久前他还和躲在瓦尔特堡的路德通信讨论罗马书在整部新约中的地位旁边是脸色苍白的舒特恩,曾在集市上公开演说抨击婴儿洗礼然后是济金根的朋友,三十岁出头的学者乌尔里希冯胡滕,因为过分思考和奔波,他看上去比实际年岁要老。胡滕站起来,有些激动地说:“您——您居然来特里尔了?”但亚瑟饶有兴味地觉出他吞下了这句话:“您居然还活着!”

“您和乌尔里希认识吗?”济金根脱口问道。

“我们在美因茨见过面。”亚瑟轻描淡写地说胡滕咬着嘴唇盯着他,点头默认:“对,在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的宫廷里。”

“我今天真是高兴,先生们,”济金根豪爽地说,“我们齐聚一堂何等不易,最后还是达成了。这是天意。”

“上帝的意志。”布克说。

亚瑟抿着嘴角,观察他们的神态。尽管有的脸表情残暴,有的宁静内敛,每个人眼里都怀有迫切的实实在在的希冀。

“这次轮到我们了。”胡滕扬起胳膊,在空中挥舞,好像在指挥看不见的军队,“既然领主们在残暴的皮鞭下凌辱子民,主教们在神圣的土地上亵渎上帝,那么为何不用他们的血来洗我们的手呢?”

1522年的夏天像所有的夏天一样潮湿多雨,在这天底下发生的事情,作为翻过去的泛黄发脆的书页无甚可记。农民照样下地耕作,有时不得不放下田里的收获,被领主召唤去采摘贝壳或草莓市民照样开业经商,叮当作响的各式钱币从手里的小秤上过数贵族照样寻欢作乐,在森林里打猎,在城堡里饮酒狂欢人们照样生活,照样死亡有人祈祷,有人咒骂,有人欢笑,有人恸哭但是在9月到来时,德意志这个深沉广大的湖面被人故意用力投进去一颗石子,打破水面的平衡,激起了一波波浪花。济金根从他的埃贝恩堡把炮口和刀尖对准了自己的旧主人和老对手选帝侯兼大主教格莱芬。当特里尔的卫队不得不在城墙上满头大汗地装卸炮弹和弓箭,并咒骂这些忘恩负义的骑士反咬自己的主人时,济金根的士兵们就反唇相讥道:“去你们的大主教!我们的老爷要自己作选帝侯啦!”

胡滕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陈设,在显眼的位置搁着一套磨得发亮的盔甲,写字台上有一本摊开的德文福音书墙壁上没有悬挂圣像画,连十字架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数柄利剑。他几乎一夜未合眼,不过还是早早地起床,撇下自己凌乱不堪的床铺,舔舔干裂的嘴唇,坐在桌前摊开纸快速地写起字来。

“奉唯一的救主耶稣基督之名。我们是为了高贵的自由而战,为了伟大的德意志而战,所有为消灭那些吸吮德意志的主教和主教制度而献出生命的人都是真正的可敬的基督徒,他们将要欢笑,并在德意志的土地上看到魔鬼的失败,而上帝的意旨得以奉行,祝福将会降到每一位浴血奋战的人身上,凝聚在他们的刀尖上,它们将不会由于对邪恶的姑息放纵而失去血的温度……以上是乌尔里希冯胡滕的文告,在他的心中除了上帝之外一无所有,阿门!”他停下笔,皱着眉头,思考着在“阿门”之前应该再加入哪些辞句会更完美。没想到身后传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要念给你们的兵士听吗?还是特里尔的军民?不然是特里尔大主教本人?”

胡滕神经质地跳起来往身后看。亚瑟正靠在门框上,微笑着盯着他。他松了一口气,把笔插回墨水瓶里,回答他说:“你说的都对。我希望它不局限于我的脑袋里,能够传多远就传多远。因为这些是真理的声音。”

“你不愿意陪我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吗?”亚瑟耸耸肩,并没有接续他的话题,“今天早上天气不错,登上塔楼可以望得很远。”

晨风很舒适,有一丝凉意。胡滕披着一件褐色皮外套,亚瑟穿着白色衬衫和紧身长裤,这个装扮在九月的日出之际是有些寒冷的。他们两个在冷清的露天回廊里走着,顺着石砌的阶梯登上埃贝恩堡的罗曼式塔楼。它非常高,从这里可以遥望特里尔的城墙和里面的城市,成片的屋舍,教堂尖顶和主教城堡。周围起伏的山丘上还有零零散散的房屋和修道院。还可以清楚地看见在城墙下驻扎的济金根军队的白色帐篷。现在为时太早,那里连炊烟都没有升起来。

“你们有多少人?”亚瑟把远方的一切都观察一遍后才问道。

“将会有至少八千五百名骑兵和超过一万名步兵聚集到特里尔城下,而大炮的数量——”

胡滕踌躇满志地回答着,却马上被亚瑟打断。“我问的不是将有,而是现有,乌尔里希。”他转过头来,平静的褐色眼睛盯着胡滕,“可别告诉我这么多军队现在都在城墙下面的帐篷里,我还会数数。”

胡滕咬咬嘴唇。“骑兵一千五百名,步兵五千名,大炮不多,不过都是最好的。”他停顿一下,又补充道,“但是我们在斯特拉斯堡有军队,而且特里尔会有内应的。”

“是的,特里尔的市民会明辨善恶,助你们一臂之力,斯特拉斯堡赶来援军,黑森和普法尔茨侯爵不会干涉,因为他们同情新教——诸如此类,”亚瑟慢条斯理地说,话语不掺任何感情,“你真的这么有把握,一切都按设想的进行吗?”

“我们为此筹备了很长时间。盟友遍布施瓦本和法兰克尼亚,甚至其他几个选帝侯都可以算是”胡滕辩解着,说话的速度在不自觉地加快,混入了他自己热情澎湃的自信,“而上帝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同意。可您怎么让上述人士也坚信不渝?凭借你那理性可媲美伊拉斯谟,而号召力甚于萨伏纳罗拉的演讲吗?”亚瑟咧开嘴角,语气里没有多少赞美。

胡滕苍白着脸,僵硬地回应他:“亚瑟,我很怀疑弗兰茨济金根欣赏你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你在我们中间扮演的应该是帮助者的角色,而不是从背后捅一刀!可是瞧瞧你在说些什么!要知道,你不是军人,也没参加过战争!”

“是的,我不像你,在教袍加身的前一刻就穿上了盔甲。可是我有常识。”亚瑟淡淡地说,“你也清楚,因我而死去的人比丧命在你剑下的人,可能还要多。”

胡滕嘴角哆嗦了一下,喃喃地说:“说老实话,看见你活着出现在面前……我惊讶极了。当然,我感谢上帝让你活着,并送你到我们这里。亚瑟……这次你是来帮助我们的,是不是?”他凝望着亚瑟的侧面,知道多说也是无益,于是闭了口,眼睛里是毫不掺假的恳切盼望,几乎还有信赖。

亚瑟沉默着。片刻,他低沉地回答:“我愿意追寻上帝的意旨到最后一刻。但是你可以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站在他们那一边。”

胡滕犹豫半天,再次开口,有些语无伦次:“凭良心说,我宁愿向人布道的是你而不是我。你比我更有强大的说服力。如果不是你有生命危险——如果当时你没有经历那些事情——那时我还在巴黎,根本不知道详情……”

“你是德意志的希望之一,乌尔里希。别说什么你比不上我。”亚瑟拍拍他的肩膀,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执着过去有什么用?我们还是来谈谈明天吧。”

胡滕顺服地点点头。他们都是年轻人,但是面前的这个人比自己更有年轻人的魅力,英姿勃勃,面容是那么和善,笑起来是那么天真,此时此刻,谁也看不出他曾经给人们带来过什么,又将给他们带来些什么。

兰德克骑着快马奔驰在特里尔的街道上,在各个防御碉楼之间来回。他抬头望望天空,天气很晴朗,而阳光很柔和。这样很好,士兵不会因为盔甲反射的耀眼阳光而晕头转向。在意大利这曾经很令他头痛。防卫特里尔并不十分困难,城墙牢固,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济金根的军队攻城已经失败三次了。可是他也清楚,城墙外驻扎的军队会越来越多,而特里尔被封闭在墙内,像一座被不断涨潮的海水逐渐淹没的孤岛,如果没有援兵的话,很快就会暴露兵力不足的致命弱点。双方目前都在消耗自己的战斗力,在相持不下中等候自己的增援,关键是谁能先得到——

街道一点也不像他刚来时那样热闹,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店铺交易停滞,偶尔在街角见到几个行色匆匆的妇女,衣着简陋,面容透着忧虑和无措,也许她们的丈夫和儿子就在他将抵达的碉楼里,正在战斗或死亡。

他赶到时正是正午。济金根的军队已经开始再次攻城,远远地就听见了某种此起彼伏的野兽般的嘶喊声。他按捺着自己狂乱的心跳,指挥手下的士兵尽量有条不紊地迎击,一排接一排地向城墙下射箭,把挂在城垛上的云梯一次次地远远抛下去,那些企图爬上城墙的敌人就这么活活摔死,而他们及时替换下伤者。那搬运过程中的惨叫撕心裂肺。兰德克忍耐着不去看他们,他明白相当一部分人再也不会站着回到这来,就像他以前在各个军队里结识的朋友一样。

忽然他身后的指挥塔里传来一阵明显和紧张的战斗气氛不搭调的喧嚷,他禁不住有些怒气冲冲地转身,想看看是哪个自命不凡的贵族将领,登时却愣住了。如果不是那张熟悉的脸,他怎么也不会认得出那个全身穿着铠甲,被满身血污的兵士簇拥的人是特里尔大主教格莱芬。这绝对不是做做样子,他看上去和他自己一样,是个地地道道的军人,可以随时拔剑厮杀,而若是这样进入圣堂,一定会被毫不留情地赶出去。

谁是总指挥官?

毫无疑问是他。他亲自率领着特里尔的军队。他的手可以把圣油涂在垂死者的额头上,却也精通于挥剑砍掉人的头颅。

“队长!”他被突兀的呼唤吓了一跳,面前是一个极为年轻的传令兵,个头还不到他的胸口,“大主教——不,选帝侯大人叫您过去一趟!”

他应允一声正待转身,一瞬间又停住脚步,定睛看看他的样子:“你是应募兵?”

“是的!昨天刚报到。”传令兵喘着粗气,擦擦头上混着血的汗水,“我是长子。”

“多大岁数?”

“十四岁,长官。”

老天!军队里出现这种孩子,这证明特里尔的兵力已经趋于匮乏了,再这样下去只会变成一只套着铸铁外壳的蜗牛,最终死在里面。但是兰德克不能将悲观情绪传递给任何一个士兵,他只能用胜利鼓舞他们至少勇敢地去死,哪怕胜利从来不属于他们。

“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哈登。”孩子挺起胸,大声回答。

“约翰哈登。”兰德克郑重地点点头,“你很快可以结束任务,我保证。”

当兰德克赶到格莱芬身旁时,发觉他额头沁满汗水,精神紧张而专注,正在不可抑制地发怒。“黑森和普法尔茨的支援呢?怎么还没有消息!”

“我们先前派了使者过去,普法尔茨的答复是……”回答的哈斯拉赫男爵迟疑着说,“由于过去与济金根男爵的私人友情,不得不需要慎重考虑……”

“那就再派人过去!”格莱芬果断地打断他,“直到他肯出兵为止!他应该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朋友!黑森美因茨又如何?”

“还没有答复……”

“我们不能再等了,大人。”兰德克脱口而出,“济金根会有援军从各个地方赶过来,而特里尔的兵力假如坚持不到……”

格莱芬扫了他一眼,嘴角扯出僵硬的直线。显然他也很清楚情况的危险,但是还不能允许部下成为悲哀的预言者。“请你保持信心,兰德克队长。别忘了济金根目前和将来都难以得到支援,斯特拉斯堡美因茨科隆到特里尔的道路将被切断,而我们,”他顿了一下,快速而肯定地接下去,叫人难以分辨这是部署还是承诺,“我们还有充沛的物资和兵源可以调遣呢。”

他难道是指特里尔的平民和他们家中仅有的储备积蓄么?兰德克回想起紧闭的店铺和神情惶恐的妇女,突然倒抽一口冷气,他这样思忖着,却不敢问出口,因为格莱芬的表情除了难以反驳的权威,还有深藏其下的思谋,似乎兰德克的估计是错的,他另有打算。最好如此,否则他们也许就要被迫面对来自内外两方的攻击。

突然一声闷雷般的巨响,所有人都感到脚下的地面在震颤。“怎么回事!?”兰德克探出身子,骇然发现城垛被炸出一个破碎的缺口,像一头巨兽的嘴正在吞噬散落在周围的碎石和尸体,血溅了满地。士兵蜂拥上去阻止企图爬上来的敌人,而伤者和死者混在一起被搬下城墙。兰德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刚刚还与他谈话的传令兵孩子,他大睁着眼睛,胸口被炸开一个洞,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喷着,很快将随着生命的流逝而凝结成黑色。

落日给城市涂上一层血红色,晚霞映亮了摩泽尔河,远远看起来好像在燃烧的大火。在房屋沉默耸立的黑色尖角之间,还冒着一股股浓烟。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来自城墙边的战场,莱涅一定会认为这是天降的大火引燃了特里尔的城市,就像古代传说里的诸神的黄昏一样。圣母教堂白天敲了无数次钟,急促猛烈而疯狂,不是召唤人们祈祷,而是战斗警报。而此刻该敲响晚钟的时候却沉寂无声。现在的人们害怕钟声。它敲响并非为了洗礼弥撒或者婚庆,而是叫嚣着催促人赶赴战场去交出生命。

傍晚教堂里非常宁静,与白天疯狂的城市全然是两个世界。空旷的教堂不需要太多光线,只有祭台边点了两排白蜡烛,圣母像有一半掩藏在黑暗里。莱涅坐在第一排长椅上,静静凝望着模糊的十字苦像。

一阵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响起来,有人在屏息走近祭坛。莱涅慢慢地站起,转身,看着那黑暗的影子迟疑着,逐渐走进狭小的光晕。他身上的铠甲还没有脱下,脸上和手上都沾着灰尘和血污。

“您不去休息,来这里做什么。”莱涅的声音很低微,缥缈得像是蜡烛燃烧的轻烟。

“我……想找您。”兰德克有些局促地看看四周,嘴唇翕动了一会,才接着说,“我想找您告解。”

在昏暗中他依稀看见莱涅嘴角微扬,似乎在笑,但丝毫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他连忙补充一句:“如果没有打扰到您的话。”

“这是责任,我很乐意的,”莱涅的声音柔缓下来,“可是您为什么专程来找我,这里有本堂神父,你们也有随军神父……”

“他忙着给临终的人涂油,”他突然变得有些结巴,“而且……我觉得您……您替我代祷,能够被垂听得更多些。”

莱涅沉默了片刻。兰德克有些慌张,因为他看不清他的表情。接着听见他平静地说:“你应该相信其他神父,就如同你不应该如此相信我。而且你有什么重大的罪,非要今天告明不可呢?”

“哦!圣母作证!我怎么会不相信你们!”他回答的声音很大,顿时在高高的穹顶之间回荡起来,“但是从圣体节看见您的祭礼开始,就算没开口布道,您知道已经有多少人被您打动了吗?他们都说特里尔没有像您这样的教士。而且现在我们在打仗,”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我杀了人。很多人。”

“你一直跟随雇佣军打仗,也常常告解吗?”

“我们有时候有忏悔神父,更多时候没有。”兰德克不安地搓着手,“那时我只能默默地祷告。”

莱涅的身影背对着跳跃的火光,在很长时间里沉默着,伫立着,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像。最后他冰冷的质问在逐渐加深的黑暗里响起来。

“目睹这么多杀戮和死亡,没有让你失去对天主的信仰吗?”

兰德克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他用尽全力凝视不远处的神秘,嘴一张一合,终于吐出回答,急促,焦虑,好像快要哭出来:“不!我不会!看见地狱,才更让我向往天国。”

他跪下来,膝盖撞击地面发出通的一声响,汗珠滴落到大理石地板上。莱涅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在那一瞬间,他坚信天使也不会有这样仁慈悲悯的面容。他紧挨着兰德克身边坐下,膝头几乎擦着他的脸,近得可以隐约闻到他身上飘来的焚香气息。

“你是有福的,愿天主保佑你,孩子。”他低缓地说,“我们开始吧。”

时候近了。不能等得太久。

路被浓雾掩盖,他独自行走,可是清清楚楚地感到有人,那些幽灵沉默地站在他身边,一直盯着他。他掩紧外衣继续往前,脚下沙沙作响,呼吸声越来越粗重,像一个再也负不动重荷的人。这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他猛地停下来,大声嘶喊:“出来!我知道你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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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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