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字呢?他说了他的姓名没有?”莱涅的神情渐渐地变了,刚才他一直冷淡地靠在椅背上,静静听他们的谈话,必要时才插几句而现在他的淡绿色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咄咄逼人的光,使兰德克有种错觉,仿佛他才是主人。
“他没告诉我们他的姓……只是说……”兰德克努力回想着,“他说——你们可以叫我亚瑟……”
“亚瑟!”莱涅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猛地站起来,令其他人都吃了一惊。他向格莱芬递了个眼色,后者惊愕地点点头。“把灯给我!快!”
兰德克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他顺从地把风灯递给了莱涅。他接过来,慢慢地把它放在橡木桌子上。这只是一盏样子普通有些陈旧的灯,在德意志南部随处可见火早就熄灭了,包裹着防风玻璃的金属外壳边缘已经磨得发白了。莱涅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它,好像那是一件稀世珍宝似的最后他把手指伸进底座的缝隙里,夹出一张仔细卷成一卷的纸条。
兰德克难以置信地看了乌尔默一眼,后者也同样看着他莱涅倒是相当沉着地展开纸条,缓慢地读着上面写的字。
“致尊敬的特里尔选帝侯兼大主教阁下——”他瞥了一眼身旁满腹疑惑的格莱芬,“河堤发生了决口,以您之力恐怕难以应付,我将会为您效劳。”他顿了一顿,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可怕,“——法维拉。”
“什么意思?”兰德克急忙问道,他看到格莱芬的脸在抽搐,而莱涅却显得很平静,好像对全部事情已经了然在胸。
“这上面写得很明白,”莱涅把这张纸按在桌面上,盯着兰德克的脸,“先生们,你们在森林里遇到的人是法维拉。”
乌尔默的脸顿时变得煞白,而兰德克仍然不明所以。“法维拉?是什么人的绰号吗?听上去好像——”
“灰烬。”
“嗯?”兰德克疑惑地望着莱涅变得阴沉的脸。
“Diesillasolvetsaecluminfavilla.”莱涅低声喃喃念道,音调很和缓,没有起伏,像是念祈祷词。“这是拉丁文,他用这个称呼自己,”莱涅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那一天,世界将变为灰烬。——他的名字就是灰烬。普法尔茨,施瓦本,符腾堡和黑森有相当一部分人知道他。他是一个危险分子,煽动者和领导者,就像北方那些被教会除籍的人一样。路德派,瓦尔多派和再浸礼派和他都有接触。”
“他是个新教徒?”
“他是个异教徒。”
莱涅冷冷地说道,带着毋庸置疑的断然语气,令兰德克顿时无话可说。“我们一度抓到他,把他关押在海德堡但是不久前他逃了出来。有消息说他来到特里尔附近,所以我才赶到这里面见大主教。”
“但是——但是您真的确定那是他写的纸条吗?”兰德克自己的声音都微微发颤,莱涅主教在短短的时间内灌输给他的东西多到他难以接受,“也许是别人冒充……而且内容也太诡异了——”
“我熟悉他的笔迹。而且他也喜欢故弄玄虚。这张纸没有更多的作用,主要是在谕告他已经到了,潜藏在我们身边了。”莱涅垂下眼睛淡淡地说,尔后抬起头盯着他们问,“不过还有一个疑问,他怎么知道你们要来见大主教?是你告诉他的?”
“不,没有——”兰德克吓了一跳,“我们只是告诉他要去特里尔而已——”
“他一定是在路上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这时一直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乌尔默忽然开口,“我们私下交谈时提到了大主教府。看来我们无意中成了他的信使。”
莱涅主教怀疑的目光从惊愕的兰德克转移到了乌尔默身上。而乌尔默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似乎在表明他刚才仅仅是陈述事实,并无其他任何用意。
“大概是的。”莱涅的语气缓和了些,接着他把身体转向脸色铁青的格莱芬,“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向兰德克先生交待一点事情。”他不动声色地向乌尔默那边投去一瞥,“就他一个人。”
格莱芬默许地点点头。兰德克无法拒绝这种毫无必要的驱逐的暗示,只得说:“好的,乌尔默,你在外面等我。”看得出乌尔默吃了一惊,不过他没说什么,恭敬地鞠了一躬后便静静地离开了,在身后把华丽的客厅大门轻轻地带上。他站在安静的走廊上,环顾周围站着的几个士兵。“果然。”他若有所思地说,似乎在自言自语。于是他迈开步子,径直向外面走去。
“对不起,阁下,乌尔默很可靠,您没有必要——”在客厅里面,兰德克继续说道,“如果您要交待我关于法维拉的事情……”
“好了,重点不在这个。”莱涅摆了摆手,他充满权威的语气使兰德克不得不放弃了辩解,“我们还是来谈正经事吧。”
“要下令在整个普法尔茨通缉他吗?”格莱芬盯着莱涅的脸。
“会的,大人,不过要先等一等。”莱涅很快回答他,“目前他的潜逃应该还不为人所知,事实上很多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那么就这么办。”格莱芬立刻做出了决定,在长期的权力和领地的征战中,这方面他向来是毫不含糊的,“兰德克队长,你明天就正式上任,带领军队秘密搜查特里尔和附近的森林村庄,包括摩泽尔河一带。我会签署一份悬赏令的。”
“知道了。”兰德克挺直身体大声回答道。
莱涅主教俯下身,重新摊开一张纸,将鹅毛笔往墨水里蘸了蘸,很快地写下了一行字,动作流畅,带着教士特有的优雅。“这是他的真名,请务必牢牢地记住。无论是否情愿,以后你将经常遇到这个名字。”他将纸递给兰德克,上面是一串优美的连体字,墨迹还没全干,“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波希米亚人,二十五岁。假如他的名字不从世上消失,那么消失的将会是教会的圣名。”
二
维尔纳冯莱涅念完早课,站起身来,揉了揉跪得有些发麻的膝盖。他轻轻地把念珠搁在祈祷书的牛皮封面上,踱到屋子的另一侧,打开窗户。房间顿时明亮起来,一股清晨的凉风扑面而来,令他精神一振。从这里可以望见城堡脚下狭长的山谷,长满了葱郁的灌木和青草,其间还点缀着一簇簇的蓝色野雏菊。摩泽尔河从脚下流淌而过,在晨光的照耀下,粼粼波纹就像河面漂浮的黄金。再远处依旧是无穷无尽的森林,但是清晨的森林是可爱的,袅袅雾气萦绕着苍绿的树枝,一切显得那么平和,安详。
他没有在思考,也不在计划什么,世俗的一切现在都与自己无干。他闭上眼睛,感觉着微风吹拂过脸颊,其中夹杂着青草和泉水的气味。就是心灵再坚硬的人,也不能拒绝这样纯净美好的时刻。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也在欣赏着日耳曼森林的清晨。他来到溪流旁边,把潮湿的披风和上衣外套脱下叠好,搁在岸边平坦的石块上,半跪在那里掬了一捧溪水扑在脸上,棕红色的睫毛和短发上沾了发亮的小水珠。水很清凉,甚至有些刺骨,但对解除疲乏很有帮助,他接着把双臂浸到溪流里。这个年轻人的身体很白皙,但是结实,手臂和肩背都长着瘦削的肌肉。现在他神志极为清醒,而且愉快。他深深地呼吸着森林新鲜的空气。虽然暴风雨降临时是很可怕的,它摇撼着整个森林,迫使它发出低沉痛苦的怒吼,但是当雨过天晴,大地空气与树木都变得比以往更澄澈,因为杂质都被尽数滤除。他喜欢暴风雨,它是他的朋友和兄弟,跟他很相似。不过在这个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也像一个纯真的孩子,因为他在用心倾听着潺潺水声和鸟雀的歌唱,这些声音反而使林谷显得更加幽静。
他的注意力很集中,所以马上便发觉了不远处传来的不属于大自然的声音。但是他从容地抓起外套穿上,等待着另一个人的靠近。
“早上好。”他抬起头对那个还有些迟疑的中年人打招呼,脸上几乎是毫无防备的微笑。
那个人有些惊讶,不过还是自然地走到他身边,像他一样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并且回答说:“早上好。”
年轻人打量他片刻:“您吃过东西吗?”
“没有。”
于是年轻人从随身的皮袋里掏出一块干面包,掰了一半递给他。“那么您应该饿了。正好,我们一起来吃。”他迟疑了一下接过来,道了谢。
年轻人并不急于吃,他把面包放在一边,合拢双手作了一个简短的祈祷,然后才把面包撕成小块吃起来。
中年人也在啃面包,不过他瞧着他,心思显然没有放在早餐上。
“哦,我忘了还有水。”年轻人笑笑,又从皮袋里摸出一只不大的木杯,就顺手在溪水里舀了满满一杯,清澈见底。“杯子是很必要的,否则我们就要像野兽那样饮水了。”接着他放声笑起来,惊得几只小鸟扑腾着翅膀从枝头飞走。也许是这话终于消融了两人之间猜疑的气氛,中年人叹了一口气,也笑着摇摇头,用那个杯子喝水。他确实渴了,一饮而尽。
“说实话,从见到您起,我就一直在猜测您是什么人。”他放下杯子对年轻人说。
“哦?那么您觉得我是什么人。”年轻人不为所动地把最后一小块面包吃下去,又舀了一杯水。
“您应该是贵族。”
“为什么?”
“虽然您很能干,但您的手显然不是干惯粗活的手,这是改变不了的。”
“哦。”
“还有,您像是一位教士。”
“我像吗?”年轻人微笑着反问。
“很像,即使您现在不是这种身份是能在人身上留下印记的。”
年轻人浅褐色的眼睛瞧着水波,没有答话。许久,他淡淡地说:“过去是不重要的。”
中年人也不再提这个,过一会又开口说:“我还没正式向您道谢。”
“您不是已经道谢了吗?”年轻人瞥一眼他手里的面包。
“不是刚才。”中年人慢慢地说,盯着他的眼睛,“而是昨天晚上。谢谢您安全地把我们领到了特里尔。您应该还记得我的名字。”
“是的。乌尔默先生。”年轻人站起身,眉眼间的线条变得凌厉起来,那种随意的表情和语调都不翼而飞,“既然您跑回来找我,那么应该知道我是谁。”
“您是法维拉。看到那张纸条我真的吃惊不小,我根本没意识到。”乌尔默的声音里还保留着几分讶异的色彩,“在知道以后我马上就循原路回来,心想也许还能追上您——”
“您叫我亚瑟卡尔洛夫就好。”年轻人勾起嘴角,“不过我不记得您的脸。是谁叫您来找我?”
“是的,虽然我知道您,但是我们以前没见过面。”乌尔默摘下他的灰毡帽,“济金根是我的朋友,他跟我说过想找您谈一谈。”
“济金根。”亚瑟沉吟片刻,“您那另一位朋友呢?兰德克先生……”他突然问道。
“我们只是临时搭伴。他是新上任的大主教卫队队长。”
“呵!”亚瑟笑了笑,“不过我倒是很感谢你们二位替我送了信。格莱芬大主教发现我的留言一定很吃惊。”
“不,第一个发现它的不是格莱芬,而是他的客人。”
“客人?”
“埃默巴赫的主教。”
亚瑟猛地抬起头。“埃默巴赫主教?维尔纳冯莱涅?”他提高音调反问道,那咄咄逼人的眼神令诧异的乌尔默想起莱涅,“他已经到特里尔了?”
“对,而且是专程为您而来。”
亚瑟环抱双臂,陷入了沉思。乌尔默凝视着他。这是一个心机很深的年轻人,一个能干的阴谋家纵使他能自然地显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不,应该说他有很多种面貌。乌尔默至今也不能把雨夜的提灯黑衣人和眼前的年轻人完全等同起来,尽管某些特质是相同的,尽管他的黑披风就放在脚边。也许雷雨狂风和黑暗能激发人自身的恐惧和遐想,超越了事物本身。可能这也是他的用意,也有可能他是无心的。这样的一个人令人害怕,但同时也令人迷恋。他回想起莱涅主教的话。他的确是个危险人物。这个时代却需要危险人物。尤其是他们需要危险人物,越多越好。
“济金根诚挚地邀请您,并保证为您提供安稳的庇护。”最终乌尔默以坦诚的语调对他说,“他在埃贝恩堡等您。如果您能采纳我的建议,那将是我们极大的荣幸。”
亚瑟又微笑起来,但并不是孩子般的笑容这是期待战斗的士兵的笑容,带着残忍的自信。“我感谢你们的邀请。”他缓慢地说,“让我们看看他都有什么能耐。”
“特里尔选帝侯兼大主教,里夏德冯格莱芬,兹发布命令如下: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或法维拉,已潜逃至普法尔茨一带,现于全省通缉此人。凡知情告发者均可获得700古尔盾赏金,无论其生死。各市镇务必给予协助。主历1522年6月11日。”格莱芬把鹅毛笔插回墨水瓶里,将草拟的悬赏令递给莱涅。“您看这样可以吗?”
莱涅接过来,只草草浏览一遍,就把它放回桌上。“您的胃口太小了。”他抽出笔,在某个地方重重地写下新的字迹,斩钉截铁地说,“赏金是6000古尔盾。”
“您在开玩笑!”格莱芬涨红了脸,“这快要抵上一个大主教一年向罗马缴纳的授职费了!我明白他很危险,但是——”
“教他得逞的话,您就不用再缴纳任何授职费了,大人。”莱涅冷冷地盯着格莱芬的脸,“普法尔茨省将不会再有大主教存在。”
“您这是越权,莱涅主教。”格莱芬敲打着桌面,语调显示出他已经在失去耐性,“您要清楚,特里尔的领主是我而不是您。”
“我当然清楚,大人。”莱涅的神情平静沉着,丝毫未变,“您也要知道,我追查此人是获得了美因茨大主教的授权。”
“完全没错,他能够潜逃不正是您的责任吗?”格莱芬抬起头质问道。
“我承认。但是现在他在您的领地内,这也是您的责任了,”他顿了顿,为了掌握谈话的主动权而巧妙地转移了重点,“如果我们在这里耽搁下去,争论不休,没有任何益处,而损失最大的将会是您。我是来协助您的,不是来向您发难。希望您理解我的本意。”
格莱芬没有答话,垂下眼睛盯着纸张的一角,莱涅知道他在权衡,他要为此调整多少盐税,田产税,什一税和贡金不过至少他动摇了。
“6000古尔盾。”最后格莱芬长吁一口气,吐出他所期待的决定,“你去把悬赏令整理好交给我。如果他跑了……”
“责任全都归在我身上。您放心吧。”莱涅微笑着欠身行礼。他明白,拥有太多的人常常瞻前顾后,踌躇不定,所以最危险的人总是一无所有,再也没什么可失去的。法维拉是这样,他自己也是。
他退出大主教的书房,关上门。这时兰德克正好从走廊经过,他看见他已经穿上了厚重的饰有纹章的锃亮铠甲,披上崭新的制服绶带,腰间挂着佩剑他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他看见莱涅,于是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吻他的权戒:“主教阁下。”
“你们去搜查法维拉的下落了?”莱涅询问他,和蔼得就像一位老朋友。
“是的,阁下。不过很遗憾,一无所获。”兰德克的音调有些懊丧。
“不要紧,还有时间。”莱涅体谅地笑了笑,打量着他的表情,“您的那位随从在哪里?”
提起这个,兰德克湛蓝色的诚实的眼睛里蒙上一丝阴霾。“我想他已经离开这里了。连招呼也没有打。”
莱涅并没有太吃惊。他轻轻点点头,好像早已经料到了。“其实他不是您的随从,对吧。”
吃惊的反而是兰德克,他瞪着眼睛看了看莱涅,又低下头。“您说的一点没错。虽然在雇佣军里级别不同,但我们是朋友。这次只是一起搭伴来特里尔,我赴任我的队长,他拜访他的老友。我们是这么约好的。”
“实际上是他这么建议您的,”兰德克闻言张大了嘴巴,受惊吓似的连连点头,而莱涅只是自信地微笑着,继续说下去,“他就这么急着去拜访他的老友了,对于您他连道别都省略了——好了,”他收敛了笑容,声音凌厉起来,“他可能现在已经把法维拉活着潜逃到达特里尔的事情传出去了,范围有多大就看他的能耐了。”
“怎么会——”兰德克像是被狠狠抽了一鞭子,自己回答的语气都极不肯定,“他应该不会是法维拉的同伙……我们一起搭伴仅仅是——”
“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只不过方式不同。”莱涅宽容地拍拍兰德克微微颤抖的肩膀,“我仅仅想提醒您,您已经回到了德意志,森林比高山和平原更变幻莫测,人也一样。这里不算是战场,可也是战场。”这时他的脸离兰德克很近,兰德克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泛着幽深的苍绿色光泽,就像秋天的森林里冰冷的湖水。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非常富于吸引力和说服力,无论是在指责,鼓励还是安慰。“谁知道呢?我们的天主以他神秘的方式做工。”
三
“走吧,孩子,远远地走吧。越远越好,不要让他们再找到你。”
“您觉得我会感谢您吗?”
“不,我不奢望。我只求审判日的时候,在基督面前能够问心无愧。他们不该关起你的,谁都不该。”
“那您应该替他祈求宽恕。”
“谁都需要祈求宽恕,因为谁都有犯罪的时候。我们都一样。”
“……卡尔洛夫先生?”
亚瑟猛地抬起头,乌尔默正疑惑地望着他。“您怎么了?”
他闭上眼睛,掐着自己深锁的眉心,看上去很疲倦。“没什么。刚才有些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