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的一瞬,两人试探的视线交汇,随即都移开眼来。
晏绥是小辈,官位却比崔发高出不少。不过私下相见的场合,他是临门一脚的女婿见威严的丈人,不讲官场上那套规矩。
晏绥问安,崔发觉得担待不起,颔首微笑,随即便招呼着人往府里走。
见面还算是平和,崔沅绾松了口气,谁知下一瞬张氏便出声惊呼,说着叫众人浮想联翩的话。
“哎呀,灯一照我才看清,这两人穿的衣裳多相似。不说是刚定下婚事,我还以为二人早已成夫妻了呢。这还没成婚拜堂呢,竟这般心有灵犀。瞧瞧,多般配啊。”
张氏眼眸提溜转,瞥到崔发身上,却见他面色阴沉。再转眼一瞧,王氏和崔沅绾,还有那惹不得的晏学士,脸色都作僵,不知该如何回话。
一句实话,说的旖旎。这对檀郎谢女先前不打照面,今晚是初见,竟都穿了紫色衣裳,挨得近,怎么看都是一家人的亲密模样。
这话语没缺漏之处,只是配上张氏隐有所指的稀罕语气,搭上她那双充满好奇的柳叶眼,话意就全颠倒个遍。意外邂逅叫她说得与苟且情一般。
崔发满脸歉意,在晏绥面前陪笑,说张氏没读过书,胡言乱语一通,莫要往心里去。
“无事。”晏绥开口回道。
声音低沉稳重,话音似有回声一般,在崔沅绾耳边反复回荡。
晏绥迈步,府门外候着的马车随即转弯,在前面一处茶馆下等着他。
晏绥迈得步大,背挺得直,与人到中年的崔发走在一起,更显得身姿出众,非池中物可比。
王氏张氏转身跟上。张氏被崔发怒不自威的模样吓得不轻,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那话的不妥之处。正绞帕子生闷气时,一抬头竟看见王氏扯着的慕哥儿朝她做鬼脸。
慕哥儿就爱欺负软柿子,虽说张氏也受宠,可在家里唯一的儿子面前半点抬不起头,处处都得迁就着这位哥儿。
瞧他方才在晏绥面前的怂种样子,再瞧瞧现在这嬉皮笑脸的猴样,张氏气不打一处来,心里骂了句贼囚根子。
这气不敢发到慕哥儿身上,又不能平白咽到肚里去,张氏灵光一闪,对着崔沅绾一阵嘲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张氏心里想,说出口的话也是咄咄逼人。
“真是会献媚,知道晏学士偏爱紫衣裳,自己就挑了件这样的衣裳。还没成婚呢,也不觉得臊得慌。”
张氏嘀嘀咕咕的牢骚话,却不曾想叫崔沅绾听得清清楚楚。
崔沅绾看着前面与爹爹谈笑风生的人,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确实是随意挑了件衣裳,不曾想误打误撞上了晏绥的喜好。
林之培面相敦实,言行懦弱顾虑,却是个黑心的伪君子。晏绥则是把欲望挂在脸面上的人,心自不会白。与她一样。
*
一路上,崔发与晏绥攀谈不断,只觉这年轻人浑身是墨水,这般出众的人当他女婿是家族之幸。
穿过亭台,迈过几条连廊,走进那间布置典雅的房屋。
客人酉时到访,来了就要用膳。这是崔府的贵客,做事不能寒碜,这顿饭可花了崔发不少钱,为了崔沅绾,为了崔家的颜面。
屋里摆着一扇花鸟屏风,将男女两桌隔开。
饶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崔沅绾都被这大阵仗吓了一跳。二十八道菜一盘盘一盏盏端了上来。
夏日晚闷热,热菜凉菜各十二道,汤锅上冒着热气,凉饮下铺满碎冰。
“慎庭,这桌上都是你爱吃的,当成自家就行,得吃畅快。”崔发说道。
晏绥噙笑说好。
这般捉摸不透的样子像极一堵不透风的墙,崔发惶恐,只听他问了句话,细品起来还带着几分不满。
“都是我爱吃的么?”
崔发不假思索地点头说是。贵客来访,他早派人打探过客人的喜好。
圆桌上是金银铺就的饕餮盛宴,崔发正得意在自个儿的豪爽手笔,蓦地抬眸,见晏绥眼色阴沉,提着一抹笑,不过是皮笑肉不笑,看得人心惊。
乐上心头的崔发猛地被浇了一头凉水。
晏绥又问道:“都是我爱吃的么?”
这声比方才更显不悦情绪。
崔发这会儿反应过来,颇有意味地哦了声。他真是老了,猜不透年轻人的心思,于是连忙补充道:“放心罢,也是二姐爱吃的。要说你俩可真是生了默契,就连这吃饭的口味都一样,活像一个人。”
晏绥了然,这会儿才恭敬说道:“崔公不必见外,叫我的字就好。”
菜肴虽好,可一家人的心思都不在美食上面。这会儿筷著才动了几下,女使就奉上果酒,酒盏落到桌上,这边才有了声响。
女眷坐在一桌上没多说几句话,张氏觉得胸闷气短,恨不能长对翅膀飞到外面去,好过忍受面前人家母女相处的场面。
崔沅绾出嫁,王氏面上淡定,摆着当家主母的气场,实则心乱如麻,不知如何自处。
后院常常起火,张氏那骄纵样子叫人心烦,慕哥儿也是个不成气的孩子,大姐走得早,一个家的重任几乎都落到了崔沅绾头上。
王氏忙着嫁女拾捯嫁妆,张氏忙着撩拨崔发,整日盼着求个种。两个娘心思各异,不过面上还是做出和气模样。
“二姐,方才你也看见了晏家大哥的相貌,觉着如何?”王氏出声打破这厢安静诡异的气氛,一面给崔沅绾夹起煎蟹片,稳稳落在菜碟里。
崔沅绾颔首说好,她自然懂得王氏的心思,是叫她赶紧巴结郎婿呢。
王氏一见,心头大喜,又给崔沅绾夹了块鲫鱼肉。
崔沅绾不爱吃鱼肉,八岁时被鱼刺卡得不轻,喉咙差点被割坏。而王氏送到碟子里的那块鱼肉,白刺清晰可见。
崔沅绾心里凉意骤起,觉着这场景真真是讽刺又可笑。
她被重生的喜悦砸晕了头脑,把娘当成心里的慰藉。上辈子一直叫她忍受林家一堆破事的,是她娘,嫌她成了糟糠妻丢家族脸面的,也是她娘。
王氏逼着自己的女儿,给儿子铺一条通天大道,给家族赚来声誉,至于她自己的情绪,王氏向来劝忍。
碟子上躺着的那块鱼肉,数根长短刺交叉。王氏这会儿正给慕哥儿仔细挑着刺,那块鱼肉白净细腻,鱼的前胸肉都落到了慕哥儿碟里。
这样的偏见就连张氏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张氏也不多关心大房的事。她最近爱吃酸食,都是酸儿辣女,这可是个好兆头。
张氏也不管他们崔家家族的杂事,低头吃着那盘樱桃煎,默默看着大房的笑话,心里愈发畅快。
盘里的樱桃煎少了一半,张氏才舍得开口,问了一句:“婚事有变,晏家都收到了消息,晏学士今晚就来了。怎么不见林家有什么动静?这老实的林家郎也不来看看二姐,先前还说什么非崔家二姐不娶,难道是诳人的?”
王氏动作一滞,把目光投到了崔沅绾身上。
“林家于我家有恩,爹爹与林公向来交好,私下里定是会说清楚的。”崔沅绾话里没提到林之培,想起那人就觉得晦气。
崔沅绾心里闷,眼下宴席上都在吃酒说话,没人会注意到这桌的动静。
崔沅绾说自个儿吃得撑,身子实在不舒服。王氏想叫她出去走走,可慕哥儿不愿意。一见崔沅绾想起身,赶忙趴到她膝前撒娇。
“今日多亏了这屋里的屏风,男女席一隔开,你也方便出去,不用去跟你爹爹特意说一声。”王氏拉过慕哥儿,好叫崔沅绾起身出去。
崔沅绾朝屏风那边望去,人影绰绰,看得出来是在吃酒攀谈。
王氏见崔沅绾还是犹豫不决,心一狠:“去罢,你爹爹又不会吃了你。再有几日成婚,你就成了身份尊贵的外命妇。有晏学士给你撑腰,没人敢说你不是。”
晏绥上门拜访后,王氏说的话头就再离不开他,显然是在撮合。
崔沅绾也知道她的心思,点头说好,起身悄摸出去。
热浪蓦地窜进屋里,不待人做反应,又被门扉隔离在外。
“慎庭,秘书少监的事你再想想,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你那信来得突然,林家可不好摆平。”崔发吃酒吃得心热,倒了一盏茶来一饮而尽。
晏绥说是,只是握着酒盏的力气大了几分,指节都泛了白。
方才的那阵风也叫他心闷,只是在崔发面前强撑笑意,看不出半分牵强。
*
屋外的风吹得人清醒。屋里虽是放了个冰瓮,一阵阵发着冷气,氛围却不轻松。冰都化成水,仍叫人觉着屋里不凉快。
崔府里除却那些雅致的亭台楼阁,更多的还是花草树木。进门口是一片翠竹青松,再往里走,连廊两侧栽的都是榆柳。
连廊顶镂空,紫藤攀爬其上,春夏低垂,秋冬留下些枯枝枯藤。后院种的是棣棠,就连几位娘子的屋里也都有插花。
崔沅绾在连廊里晃悠,走来走去,满是无趣,索性在廊内的长椅上坐下,手攀着栏杆,朝外看着那几株细柳。
风吹得柳叶飘落在地,也把她本就细乱的心绪吹得更绵延。
难得有放空的时候,崔沅绾望着远处愣神,一时竟没注意到身后压了道黑影,逐渐逼近。
“渝柳儿。”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似是座沉山,从身后朝四周碾压过来,让人惊得大气不敢喘。
崔沅绾身子一僵,不知作何反应。
身后人手指点过崔沅绾髻边的垂珠步摇,稍稍用力一扬。随即,珍珠垂珠就肆意晃荡起来,与篦子相撞,混着夹杂些许喧闹的风声,旖旎不堪。
“转过来,让我看看你。”身后人开口,明明语气是那般从容温柔,却总叫人能听出其他的意味来。
这样通身气派的上位者,不会给人拒绝的机会。
渝柳儿,是崔沅绾的小名儿,只有王氏知道,不过早已没被叫过了。
身后那人也不急,离得近,就站在那儿等她。
崔沅绾心里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来。
入目的是一身紫袍。
实在离得近,夜里明明有蝉鸣蛙叫,可她只能听见自个儿的呼吸声。
晏绥身上是雪松冷冽的气息,好似是冰窖里出来的人一般,却莫名与燥热的夏夜相合。
一声轻笑传来,崔沅绾微怔,还没反应过来,下颌便被他随意挑起。
她顺势抬头,望见的是一双死死盯着她的眸子,深不见底,毫无波澜。
晏绥身上载着清盈的月色,明明该像下凡的神仙,可崔沅绾只觉着这是位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阎罗。
就那么死死地盯着她,让崔沅绾想起那些啄食腐尸的鹰隼,生来就是阴鹜的,寒冷的。
晏绥仔细打量着指节挑起的这面脸盘,食指抵在崔沅绾的下颌,指间点过的肌肤,隐隐颤着,恰似此刻摇曳的细柳树,一枝一叶都在向风求饶。
晏绥也听见了身下人无声的求饶,可他并未理睬,反而摩挲着圆润的下颌,就像逗猫一般。
“乖就好。”晏绥轻笑道,手中力度却并未减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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