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纵发了威,首次让人感觉到了那么点为皇为帝的气势,但满朝文武都只当是韩溯在背后教唆之故,他仍然是众人心中那个平庸好色的皇帝。
萧纵好色,这是他自己给匍匐在他脚下的子民烙上的印,这个印太深,就跟刑部大牢审案犯,往人心窝上按烙铁一样,烙上了再想揭下来,太艰难。
十四岁的时候他干了两件事,挣得这么个名声。
其一,调戏太傅。
其二,对将来可能要唤一声娘的女人下手。
十年前,萧纵在内阁书房里第一次见到年轻的太傅,他两眼发直,脱口便道:“韩溯,你好生有风致。”
那时,他刚遭了场难,鬼门关挣扎一圈回来,在信阳宫里养了好几个月才把身子养好。他的一干皇兄皇弟只当他发病还没痊愈,他却一脸正经眼神火辣目不转睛盯着初次任教的韩太傅。韩溯那候二十岁,名冠京师的大才子,俊逸出尘,确实风致无双。
韩太傅当下面红耳赤,憋了半天“你,你……”,把他逐出了内阁。
随后,内阁理所当然一次又一次上演萧纵被轰出来的戏码,仁明帝看他不知悔改,一怒之下把他隔离在了距内阁很远的一处偏殿,指派个胡子半尺长的糟老头当他夫子。老夫子在偏殿里兢兢业业教学,萧纵不是梦周公,就是大摇大摆晃出殿,夫子指着他的背影直喊:“孺子不可教!孺子不可教!”
仁明帝把萧纵撇到偏殿,以为他终于不能再丢皇家脸面了,却不知错得没边。
偏殿跟储秀宫挨得近,储秀宫里秀女扎堆,萧纵有事没事经常去。他贵为皇子,自有高人一等的气韵,样貌也已俊雅微露。好几个年龄十三四岁的小秀女被他迷得一塌糊涂。
这事传闹得很有几分势头,仁明帝大怒,把病一场病得性情大变的儿子叫到跟前大骂一顿,骂完了命禁卫把萧纵押入信阳宫,没得皇令不准踏出一步。
从此软禁。
这便是萧纵好色得到的结果。好色这个名声他很不喜欢,但他需要这个结果,所以不得不这么做。
大周朝的一众皇子们,打小就都有些出息,不大点的人个个有法子让朝臣和皇帝刮目。十四五岁的年纪,资质好一点的钻研帝王略,稍差一些的通读四书五经,再差一点的也能把四书五经念个七七八八。
东宫无主,仁明帝放话择贤立储,人人都想踩下对方往储位上爬。
萧纵母妃早亡,外祖父一族手上那会儿尚有些实权,对那空悬的东宫之位十分眼馋,可萧纵自从在阎王手里争回一条命,他看得更清楚了,那浑水他淌不起,更不想无辜受累,只能出个下策抹黑自己,怎么黑怎么好。
因为如此,萧纵得以在信阳宫里安安稳稳度过十年,直到有一日帝位从天而降,宰相温庭率百官恭请他登基。
也因为如此,萧纵贵为天子后,纵使极力收敛言行,离那“色”字能多远有多远,却没人买他的帐,朝臣们都认定了那是圣驾在人前必要地做作,钻营之辈更是三不五时上表折子,恳请他选秀充实后宫。
萧纵对此已经麻木,他想这辈子他就个好色之徒了。
这日下了朝,萧纵在御书房里勤政,御案上堆着一摞一摞奏折,他在其中毫不意外地批到了催促他早日立后纳妃的奏本,为数还不少。
其他人的折子他可以全当没看见,宰相温庭的折子却不能不给个答复。温庭在奏折中写道,大周立国数百年,自太祖皇帝始,龙脉繁盛,国运昌隆,为皇朝盛运永传后世,萧纵应当尽早传延子嗣,封侯选妃不容再缓。
萧纵的后宫眼下确实很寒酸,只有寥寥数个美人。
他看着温庭的折子,想到相爷的长孙女今年似乎芳龄十四,半年前登基大典过后的皇宴上此女还献过艺,弹得一手好琴,样貌气质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姓温。
萧纵执笔蘸了蘸墨,勾出“传延子嗣”几字,在一旁下批示:朕皇侄四子,聪慧过人,大周国运不衰。想了想,又加一句:子嗣过盛,社稷之祸也,后妃一事,压后再议。
放下笔,他正当想着温庭看到这个批示,是不是又要将此怪在韩溯头上。这时,内侍来禀:“韩太傅求见。”
萧纵“嗯”了一声,着内侍将韩溯引去御花园等候,自己起身转到屏风后面。随侍宦官就见皇帝的一身行头,从里到外一样一样往屏风上挂,他们刚要近前去伺候,屏风后传出一声低喝:“退下!”
此时正值初夏,御花园镜湖碧波微荡,莲叶浮水,小荷刚露,清凉的风里弥散着淡淡荷香,竹轩游廊错落蜿蜒。
韩溯站在廊里,看着湖面,眉峰微蹙。他今日是有要紧事面圣,却被打发到此处等,这个地方鸟语花香,怎么看都不合适商议国政。
过了一会儿,萧纵的身影飘飘然顺着浮水游廊自湖对岸走来,衣袂随风,长发轻扬,衬着满湖青莲,温文风雅。
韩溯有些愣神,他没想到会等到这样一个轻衣便袍,发不束冠,儒气十足的天子,眼角顿时抽了抽。
自从那日萧纵大殿发火之后,他一直在期待天子能更有长进,最好手腕雷霆,一荡满朝浊气。可他的这个美好愿望没在心中长牢,就被萧纵此时的一身行头给扑灭了。
“臣叩见陛下。”韩溯木着脸躬身。
“太傅不必多礼。”萧纵伸手,亲近地扶了一把,韩溯僵着脸,后退一步,毕恭毕敬道:“臣不敢。”
手滞在半空里,萧纵轻笑:“太傅还是一样拘谨,你是朕的夫子……虽然没教导朕多长时日,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今日朕换下龙袍,挑在如此好景之地见你,就是希望你能撇开君臣伦常,与朕叙一叙师生情谊。”不顾韩溯泛黑的脸色,又去携他的手,“你在朕面前,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句刻板话,朕听着乏味。”
韩溯掀了掀眼皮,面无表情地看了一脸愉悦的萧纵片刻,低下头不紧不慢往宽袖里掏了掏,掏出一样金灿灿的物件,在萧纵眼前晃了晃,满意地看着天子面色一呆,终于不再抓着他不放。
那金光晃眼,晃得皇帝无比郁闷的东西,是条鞭子。冰蚕丝绞金丝,九股拧成,坚韧无比。
那是萧纵亲赐给他打昏君诛佞臣的信物。
去年年底,韩溯在大明殿上仰起头望见龙袍加身的新帝,没法不去想十年前十四皇子对他的种种轻薄言行。他很纠结,十四岁尚且那样荒唐,十年之后,贵为天子,还不知道是副什么德行,又会做出些什么让他愤慨。
他当下决定——辞官。
回到太傅府,当晚就写折子请辞,写了一半,新帝深夜亲临。那时的情形韩溯至今记忆犹新,新帝萧纵负手在他面前,气韵温雅,却掩不住帝王风范,神色温文,开口却嘟咄咄逼人,天子说:“权臣当道,朝堂乌烟瘴气,诸王恃强,天下民心不安。韩溯,你读了二十几年圣贤书,不思忠君报国造福百姓,想些什么勾当!”
他被斥得无地自容,只觉得自己不仅小人之心,而且心思龌龊,更加不明大义。他更觉得新帝志向高远,不是池中物。
于是他没辞官。
第二天,新帝临朝头一件事就是在大殿上赐他金鞭,上打昏君,下诛佞臣。他感慨得无以复加,贤臣得遇明主正如久旱终逢甘霖,他韩溯终于可以一展抱负。
可事实却不如他的期待,天子随后的表现委实让人失望,既温吞又没有主见,别说整治朝纲,就是连个小品衔贪官都没罢免过,满朝堂的浊气压得他呼吸不畅。
他不知道,那晚他书房里威严不容冒犯气度逼人的今上是真的存在还是他看花了眼。
其实韩溯还有另外一件事儿不知道,或者该说他不想知道。想当初,金殿皇恩浩荡,萧纵授他莫大恩宠,大半的官儿看在眼中十分嫉恨,嫉恨之余,不约而同想到同一块地方去——
深夜造访,隔日圣宠无上,天子十年前的夙愿,终于如愿以偿了。
所以,韩太傅老给天子摆脸色看,是有内情的。
收起金鞭,韩溯略向后退了一步,朝萧纵躬了躬身,他要上禀正事……禀完了早些离宫,不管君王是龙还是虫,他韩溯在其位必要谋其政。“陛下,臣有事启奏……”
“太傅是为秦王生辰之事来见朕吧?”
他还没说,就被天子截了口,抬眼见萧纵正微笑:“你认为朕的处置不妥当?”
韩溯默然半晌,道:“臣以为不妥,请皇上再作定夺。”
萧纵叹气:“朕在大殿上已将缘由说得清楚,怎么?难道秦王的不敬还不足以免去一份贺礼?”
韩溯微凝了脸:“依着礼数,陛下登基,诸王务必进京朝贺。秦王缺席,治他个不敬之罪一点不为过。只是,眼下的情势……”皱了皱眉,若不可闻叹了一声,“温庭有些话说得不错,秦王势强,手握重兵,封地毗邻外邦,又是战绩斐然,对这样一人,皇上固然不能听从温庭之言把昌应府给他,可于大局于情理什么都不给却也不妥。”
“你是担心秦王不满,会造反?”萧纵斜眼瞧着韩溯,微微扯了扯嘴,笑道:“朕不给他寿礼,他就反,这个理由传出去会让天下人笑掉大牙的。”
韩溯的心情可远没有天子轻松,更没闲情听冷笑话,他凝着脸急道:“秦王自然不会立刻谋反,但难保他心中不积怨,时间长了……”
“太傅多虑了,秦王要造反,时机还远不成熟。”
韩溯微微一愣,见萧纵轻轻拨弄着手边一枝荷花苞,偏过头朝他笑了笑,“大周可不是只有一个秦王,朕的几个皇叔和其他异姓王没法与他比肩,撇开先不说,楚王司马氏握兵二十万,可不是软柿子。”
韩溯的眉头顿时皱得更深,郁郁道:“陛下,楚王可不是什么善类,未必安了好心。”
萧纵转头,看着满湖的碧色,莲叶小荷在和风里摇曳生姿,悠悠道:“朕不管他安得什么心,朕只关心结果。秦王真要作乱,楚王若是作壁上观,最后得益者就是楚王。倘若楚王助朕讨逆,秦楚两王两败俱伤,得益的就是朕,总归轮不到秦王。韩溯,你说楚王没安好心,他要是谋反,结果不会比秦王更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都想做渔翁,先动手的那个是注定笑不到最后的。”
韩溯怔怔地看着天子平静的侧脸,那面上一如既往温雅淡然,只微扬的眼漏出一抹他并不熟悉的薄光,淡却犀利异常。
他正觉得萧纵果然不是池中物,唇角刚要扬起来,就见天子忽然转过头,微微沉吟:“韩溯,哪天制衡的局面破了,朕该如何是好?或者,秦王楚王勾结在一起,朕又该怎么办?到时候是不是先投降才算明智?”
听到投降两字,韩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