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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前夕,大周朝恢弘雄壮的都城在蒙蒙的天地里巍然屹立,巨石砌筑的城墙矗立高耸,灰暗的石壁如同最忠诚可靠地侍卫,将帝都围护得固若金汤。

城内,纵横交错的街道,影影绰绰的高楼,隐在薄云霭色里,宁静安然。

京畿,沉淀了百年盛世繁华,万籁俱静。

天边一抹鱼白,晨曦初露,巍峨帝宫在淡淡的晨光里现出层层叠叠交错的飞檐和高脊。殿宇森森,分外庄严。

第一声钟声传来,低沉浑厚,荡遍九重宫阙。玄武门外等候多时的百官各自整了整已经十分端正的仪容,跟在宰相温庭身后,井然有序踏入了宫门。

“上朝——”

一道传唤,大明殿外垂首端立的文武众臣听宣进殿,分列于金殿两侧,俯首跪地,山呼万岁。

宽大的御座上,萧纵斜倚着金龙扶手,俯视跪趴在地的臣子。帝座高高在上,他微微瞥眼,眸中露出一抹置身事外的清冷淡然,俊雅的龙颜平静之中淡淡散着上位者不容冒犯的尊贵。

“平身。”萧纵漫不经心的发话。

众臣起身,太傅韩溯在公卿班列里微微抬起头,一眼见到帝座上的天子,眉头不由自主皱了皱。

这会儿萧纵正好似身上哪根骨头松散了一样靠着龙椅扶手,淡着一张脸,慵懒味道十足。

韩溯此人,在众人眼中从骨子到皮囊,从鬓角到衣袍,无处不彰显着读书人该有的斯文有礼。斯文人韩太傅素来恪守礼仪,自然看不惯天子这样一副尊容。

他朝着萧纵瞪眼,瞪了很久,帝座上那人全无反应,他又眯了眯眼,半晌,断定天子又走神了。一股闷火腾得窜上了心头,压都压不住。

他记不清进谏了多少回——要有威仪,要有气势,要聚精会神,要字正腔圆铿锵有力……最不要的,不要在朝堂上软绵绵!

韩溯又想起刚才天子那温温润润的一嗓子“平身”,心头的闷火顿时窜得更高,心想,干脆抛了君臣伦常把人拖下御座给他两鞭,解解恨罢。

君威不足,霸气没有,性子温吞,资质……平庸……

韩溯盯着萧纵,从瞪视转为发愣,暗自叹息,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扶不上墙的新帝?

抽了抽眼角,韩溯斯文的脸绷得凶悍至极,看准了吏部侍郎禀奏完事就要回归列位的当儿,他要金殿授课,讲一讲帝王威仪怎么个写法。

还没来得及抬脚跨出班列,宰相温庭,气势十足地先他一步站到了殿中央。

韩溯有些诧异。

温庭素来很能摆谱,尤其是在这大明殿上。早朝时他向来不会先吭声,也肯定不会不吭声,他要等到满殿的文武都奏完了,才踱步出列,说几句。宰相开口,可能是民生大事,也可能是芝麻绿豆鸡毛小事,但一定是压轴的,他收了口,大家都知道该退朝了。殿上若是有谁突然想起还有事要上奏,基本会等第二天。

韩溯曾经想破一破这个他看了很不顺心的“规矩”,好几次跟温庭顶着干。大殿上百来号人并非每个都对宰相真心顺从,他们见位高权重的太傅要挫相爷的气焰,跟着在一边煽风点火。一时之间,朝堂上唇枪舌战,韩溯恨不能言语化成刀,直接把温庭捅死。温庭但愿眼神就是剑,一剑将韩溯劈了。

那情形延续了一段时间,后来有一日散朝后,内侍传萧纵口谕把韩溯引进御书房。萧纵对他说,朝堂上太闹了,让他歇歇。

韩溯听了那话,被噎的不行,也被气得有点想浑身乱颤,敢情他不惧淫威冲锋陷阵的义举是碍了天子的清净,换来一句没心没肺的歇歇罢。

韩溯心中当真很复杂。

冷眼看着温庭昂身挺腰,手握笏板,朝御座之上的萧纵略略做了个躬身样,韩溯心情憋闷,干脆转了头看向别处。

这时,温庭站在殿中央也摆够了谱,他拱手对萧纵道:“皇上,臣有本奏。”

萧纵似乎被这一声大唤唤回了魂,定了定神,淡漠的神色敛了敛,直起身,看上去终于不再心不在焉,他道:“温相,何事禀奏?”眸光微瞥,却是看向班列里的韩溯,唇角不易察觉,扬了扬。

他刚才倚着龙座一副恍惚样,确实是在盘算些事,但却没有全然走神,殿下一众朝臣何种脸面什么神情他其实瞧得一清二楚。韩溯朝他瞪眼,黑着脸牙咬切齿了片刻,又沉着面神色黯然半晌,这些萧纵没有漏看一分。他看在眼里,心中甚感欣慰,满朝大半的臣子看他不上眼,他的太傅依然没有抛弃他。

萧纵在龙椅上舒心着。

御阶之下,温庭仰着头眯起老眼,直直地向上首看。低调做官这个道理他懂,但是如今这个天子,他抓心挠肺地想要欺他一欺。

暗自哼了哼,温庭道:“秦王二十四的生辰快到了,就在下个月初十,不知陛下可曾听人说起?有何旨意?”

萧纵貌似很惊讶地一愣:“有这事么?朕不曾听谁说起。原来秦王今年二十四,倒是与朕同岁,细算起来,朕还长了他两个多月。”转眼朝着韩溯一瞥,呲了呲牙,果不其然,瞅见太傅满眼的讶异。

其实这事韩溯早些天已经郑重其事跟他说了,藩王做生辰,天子礼应有所表示,贺礼轻不得,重不可,尤其对秦王更需慎重妥善对待。韩溯建议他好好琢磨琢磨,务必要彰显皇恩又不失帝威。

但萧纵并不认为那事儿有多大,值得他费神,当即就抛在了脑后。

温庭在阶下等御旨,可天子只不痛不痒丢一句闲话就没了下文,既不说派谁去道贺,也不说贺礼准备哪些,他顿时感到自己实在操劳,每次都等着他把话塞到嘴里天子才知道怎么开口,虽说大多时候他是很享受的,但偶尔也会觉得不耐烦。

“陛下,秦王生辰按理当有封赏,请陛下速作定夺,早些准备,耽误了时辰赶不及,到时可就闹笑话了。”

萧纵应和似的点了点头,淡淡道:“温相说的是,依你之见,朕该赏秦王些什么好?”

温庭捋了捋花白胡须,略作思索:“西北边境几个州府都是秦王的封地,终究说来他其实是在为陛下戍边,虽说捍卫疆土原就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但他也算比别人多担一份重任,陛下的封赏定要厚实,不能轻薄了。”

萧纵再度颔首,应声道:“怎么个厚实法?”

“给他皇室亲王做寿双倍的贺礼。”

韩溯闻言立刻就皱眉。大周皇室本就奢豪,双倍贺礼,光只是礼单怕就得有好几摞。

温庭却还没说完,他接着道:“这些都只是门面礼,不足为道。陛下最应该把秦王心里惦念着的东西赏给他,如此,收了他的心,边关必定无忧。”

萧纵默然半晌,面有郁色,口气发凉:“朕可不知道他心里惦记着什么?”顿了顿,问:“温相知道?”

温庭一副你知道什么的不屑眼神,瞧了天子片刻,道:“昌应府。”

这三个字说出来,大殿上立刻骚动起来,群臣交首私语。

萧纵沉默,许久,面无表情道:“丞相的意思,朕把昌应府划入秦王封地?昌应府虽然地域不大,但我大周八十一州府,秦王一人已占了十六个,要这么个送礼法,他过个生辰,朕给个州府,朕的江山岂不迟早改姓拓跋?”

大殿顿时又安静了下来,百官都惊讶地看向帝座上的天子,温庭在殿中央也有些愣神。

萧纵登基半年,对宰相向来惟命是从,众官从没听他说个“不”字,更不用提像刚才这样犀利地质问了。

朝臣们瞪眼片刻,觉得天子除了面色冷了些,跟平常并无不同,还是那副温吞样,便都有意无意拿眼角扫韩溯。韩太傅跟天子最亲近,而且跟相爷有嫌隙,天子今日会这样,肯定是他在背后唆使的。

众人心领神会地了然了,杵着发愣地温庭也缓过神来,回神头一件事就是朝韩溯瞪眼。韩溯抽了抽嘴,视而不见。

温庭转眼对萧纵道:“陛下说笑了,州府哪能随便划给藩王,大周的江山更不能换做他姓。不过昌应府倒真应该给秦王。近来昌应府州牧几次上折子弹劾秦王纵容底下人马作乱,抢夺米粮,此事陛下已知晓。臣派人查明,乃是秦王封地地处边陲,他手下二十万大军粮饷无法自给,不得已才生此乱。陛下,军中断粮,军心不稳,边关何以安宁。昌应府虽小但富庶,把它划给秦王,他粮草无忧就不兴滋事,边关也可稳定,而且更能彰显陛下隆恩浩荡,到时天下诸王感怀,必然臣服皇上仁德之下。”

温庭刚一说完,兵部尚书李继抢着站出位列。

自古文臣与武将能同穿一条裤子的不多,李继与温庭便是如此,他俩一直从善如流地继续着将相不和的戏码,平素里摩擦不断。不过,今次却有所不同,李继难得的应和了死对头一回:“陛下,臣附议。丞相之言一举数得,以一小州府换得边关与四海安宁,实乃英明睿智之举,秦王身受皇恩,定然铭记于心报效陛下。再者,秦王在边关曾数度击溃来犯外邦,保我大周百年基业,战功彪炳,授他昌应府不为过。”

李继奏完退回列位,水火居然相容,大半的朝臣面面相觑。不过文武两个重臣难得口径一致,不需要他们艰难地二选一,着实好,站在班列里都蠢蠢欲动。

韩溯皱着眉头,暗自冷笑,心道,一窝子没节操的老东西,怕死怕秦王就得了,嘴上还这样冠冕堂皇,无耻啊!

他出列刚要进言,却被萧纵摆手制止。

萧纵俯视着一殿百来号人,半晌沉默,淡淡开口:“秦王要做生辰,这事朕早就知道了。他的贺礼,朕也早有定夺。”顿了顿,薄唇再启:“昌应府,朕不会给。双倍的寿礼,朕也不会给。朕登基,秦王不曾亲自朝贺,他一个藩王作生辰,朕倒要煞费心思给他庆祝?大周没有这样的伦常!君贵臣轻,朕一个铜板都不会给他!”

萧纵扫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臣子,不咸不淡吐了两个字:“退朝。”

大周朝第七位皇帝,仁治帝萧纵,登基半载,第一次发了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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