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于突然间明了:即使是如今冷酷无情的帝君,也曾爱过恨过……
终父皇一生,中宫空悬,未曾立后,也未曾除下双耳上的耳钉,更未曾在妃嫔侍寝时裸裎以对——那,是因为曾对某人承诺吧?更是因为从前的牵绊吧?
……从前……
是啊,每个人都有从前,或哭着或笑着或伤痛或欢喜或怅然的从前……
从前,曾衷心希望有情人能终成眷属。从前,曾有好女如风,令他心动。从前,曾有伊人向他苦苦索爱,而他,却割舍了她……
身陷情海之前,他决然斩断情丝,只为他深知情是苦,情是痛,情是债——情终成空。
一直以来,他从不认为自己的做法错误,但看到眼前的夏侯日月,他方领悟:情纵是毒,世间却永有痴儿女,甘心笑饮。
而他,早已舍弃生命中最美丽的毒……
荣华闭目。
一滴泪,自他眼角,缓缓滑落……
荣华三十一年,四月,皇九子日月于民间龙潜三年返京,顾长生随侍。时天下哗然,独帝力排众议,加殊恩于长生,迁散骑常侍,列身朝堂,并允其夜宿皇九子邸。
同月,长生还顾门,认祖归宗。次日,不顾世人侧目,帝擢长生为将,随魏国公平柔然乱。
——天朝史世宗本纪
长生传【2】
荣华三十一年,四月,帝以魏国公赵向南为帅平柔然。
向南令瑞王率军五万,围敌之西令冠军将军李钟组甲五万,堵敌之东令宣威将军夏侯日月领卒六万,过平州,深入贺兰,扫荡敌巢,随即挺军雁门,会我三军。向南自领精兵五万,按辔扬旌,戒严中流,坚守雁门。四师合,指期掎角,以制飞走。
——天朝史世宗本纪
这是一顶很大的军帐。居中悬挂着涉战地区的山川形势图,东侧摆放着沙盘。
夏侯日月立于山川形势图下,沉思良久后走向沙盘。
沙盘很大,涉及了所有参战者及参战区域。
当夏侯日月第七次按照赵向南制定的战略模拟着整个战局,而结果再次不出意料后,他的脸色异常难看。
“看出生路了吗?”随着问话声,顾长生直趋而入。
夏侯日月摇头,“赵向南给的任务,摆明了是要把咱们往死里整!叫我们这支以新兵为主的军队歼灭纠集了柔然南其军队的贺兰,即使胜,也是惨烈。当我们惨胜后照他的原计划回雁门时,他们的三方合围之势早已完成。他们收拢口袋,柔然人必然返身后退。柔然后退,必然与我们这路刚与贺兰血战的军队遭遇。在退路上遇到我们这支刚从他圣地归来的敌人,柔然人只会跟我们血战到底。当我们兵力所剩无几时,其他三面军自然适时追上来。而当他们尽歼柔然人时,我们却会因苦战后兵力薄弱,而让溃败的柔然人自我方逃逸。——如此,赵向南定下的关门打狗之策就可说是因我们而坏。打了胜仗的他们三人联名奏折一上去,你我就算不死在沙场上,回朝后也得死。纵然侥幸未死,革职永不叙用等处罚是少不了的,我更无法问鼎大位——好毒的计谋!”
顾长生默然。的确,此战,他们纵倾尽全力,也只有覆灭一途。
此次平柔然,荣华以魏国公赵向南为帅,下辖夏侯子文,李钟,夏侯日月三将。赵向南正面迎敌,坚守雁门。并令三将各领一路大军,分别自西东北三方行进。尤其是夏侯日月,领六万军,过平州,绕入柔然郡,一举拿下柔然圣地贺兰后再向雁门关逼进,随后四面会师,包围柔南联军,尽歼敌人。
赵向南,乃当朝皇后赵银楚之父。因皇后无嗣,便收了皇三子夏侯兴茂为子。夏侯兴茂之母李萍出身低贱,为人平庸之至,赵家拥立此子,打的正是日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
李钟,本是朝中良将,家中世代为将。李钟的女儿嫁给了皇二子夏侯京为妃。夏侯京乃朝中有名的贤王,更是荣华数子中第一个封王的人,前途无量。
而皇四子夏侯子文,出身显贵,文武全材,更兼战功赫赫,早被封为瑞王。
夏侯日月怔怔凝望着悠悠烛光,神色黯然,“我不怕死,但一想到娘的仇报不了,眼睁睁看着夏侯子文步步高升,我不甘心啊!——长生,你……”
未竟的话因此时顾长生的神态而全咽了下去。顾长生现在的神情很奇特,目光专注于虚空中,面容似笑非笑,似苦非苦,似涩非涩,竟似有些挣扎。
“长生!长生!”
夏侯日月连唤数声,顾长生方回过神来,慢慢开口道,“其实也并不是全无生路。”
“什么??”
顾长生平静的说道,“我知道当如何另觅生天。”
夏侯日月身子猛地向前一倾,盯视着顾长生,喑哑的问道,“怎么做?”
顾长生深不见底的眼中闪着阴郁的光,他注视夏侯日月良久,方轻轻说道,“我有一策,能令你大获全胜,而其他三人皆大败。只是……此计太过阴毒,恐违天和……”
夏侯日月催促道,“先说出来!”
顾长生徐徐道,“此次平柔然乱,已成朝中各方势力角力斗争的延续。你回朝,且皇上让你从军,代表了又一个具有竞争资格的人的出现。他们三方势力相当,一时片刻,谁也奈何不了谁,而你,势单力弱,所以他们三人联手,决定先把你做掉。之所以赵向南会定下此计,一是此计的确可行,二,则是因为他们坚信仅凭他们三人之力,定能平定此次柔然叛乱。所以,他们三人达成一致,决定牺牲你我——”
顾长生走至沙盘前,指着沙盘向夏侯日月示意道,“你看,赵向南的整个布署,是以坚守雁门关展开——”停顿片刻,他既似在组织语言,又似在拿捏着主意,突然的,他抿了一下唇,手指着沙盘上的一处地方,再度开口道,“——如果,此处失守,整个战略布署就会被全盘打乱……”
夏侯日月战粟,——那一处地方,赫然正是雁门关!
没有继续之前的话,顾长生岔开话题,一边演练着沙盘,一边向夏侯日月说明道,“高车盛产良驹,柔然此次叛乱,就由其提供壮马无数,并约定,当雁门关一破,高车就即刻出兵,同入中原。而南其因与柔然接邻,且南其人生性怯懦,故欧阳赤虎无法如同为复辟帝号的朱子通一般持半观望态度,因而在柔然人胁迫下,直接派兵参战。所以,此时,南其境内皆是老弱病残,而高车境内却兵精马壮,——当然,高车人的战斗力跟柔然人相比,仍是弱了一筹——如果,我们能趁时机拿下高车,再取南其,逼南其人退兵,则柔然人的战斗力就会削减……”
夏侯日月深思良久,方慢慢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应不理赵向南的帅令,自行行军?”他眼中的火光渐渐沉寂了下来,“不行啊,军令如山,一旦违令,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不。”顾长生缓慢而又清晰的说道,“我们兵分二路,你继续按赵向南的布署向贺兰挺进,而我,则领轻骑自取高车。破高车后转战南其,再与你会合,继续逼近贺兰——若在我们战贺兰之前,雁门失守,天朝大军溃败,我们回救雁门,绝无非议!”顿一顿,顾长生又道,“当我们驻兵雁门下,再与柔然战,我们必胜!”
夏侯日月一边沉思着,一边斟酌着字句,“雁门关,坚如磐石,已拒柔然人于关外多时,又如何会失守?”
顾长生淡淡一笑,“如果,雁门关内有柔然奸细,趁乱打开了城门,令柔然铁骑疯涌而入……——此情此景,雁门又焉能不失?”
紧抿着唇,夏侯日月没有再说话。不错,依顾长生所言,的确能够改变整个战局,然,此策太过阴毒!柔然人暴虐嗜杀,一旦破关而入,沿途而下,深入中原,只会烧杀抢掠,令生灵涂炭。然,若不为之,则己方只会死无全尸,永不超生……
很久很久过后,夏侯日月坚难的开了口,“给我一个这么做的理由。”
“因为我要活下去。因为你要活下去。”
“纵使是踏着千万人的尸骨与鲜血?”
“不错。”
“……”看着一脸漠然的顾长生,夏侯日月心中不由一寒。半晌,方道,“给我一个不这么做的理由?”
“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此乃弥天大祸,罪在千秋。”
“……”夏侯日月深吸一口气,方问,“你,会如何选择?”
“权不在我。”顾长生摇头,平静说道,“十三,一切由你来选择。说我狡猾也好,自私也罢,总之我让你自己选。无论你选哪条路,我都会陪你走到底。”当夏侯日月冲入烈火中,与他生死与共时,那一刻的感动是完全无法诉诸语言的。所以,在他离开长生殿时,就已决定:无论他日夏侯日月要做什么,他顾长生都陪着,义无返顾。
“……”
静静凝视着夏侯日月,顾长生的声音平静得近似于冷淡,“你要想清楚。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踏上,绝无回头的可能。”
夏侯日月迟疑了。他背着手在帐中慢慢踱着,细细思索着。
他明白,这千真万确是条不归路,不论选择了什么,都无法回头。他若选择前者,必会牺牲大部分军队与无数百姓,而后,背负着千万人的怨念与血泪,继续争权夺利,无论输赢,至死方休。而若选择后者,不日后自己就会兵败如山倒,命丧黄泉……
是就这样为了自己牺牲众生……
还是就这样为了众生舍弃自己……
……舍弃自己……
不不不!
他有壮志未酬,他有心愿未了,他有大仇未报,——他,还身存诸多牵绊,怎么能就此束手赴死?!
夏侯日月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深深凝望着顾长生,他慢慢问,“无论我选择什么,你都会陪我一直走下去,直到最后?”
“是。”
得到这句话,夏侯日月突然笑了:不是早就决定,只要有这个男人陪着,前路即使再坎坷,再血腥,也无畏无惧?
那,还犹豫什么?
无论天堂还是地狱,只要有他相伴,此生足矣。
幽深的眼眸流转着不知名的光华,夏侯日月最后一次确认,“就算我身处炼狱?”
“不错。”
淡淡的,如清莲初绽一般的微笑,在夏侯日月唇际缓缓盛放,“和我一起下地狱吧,长生——我,要埋葬夏侯子文,执掌江山,一统天下。”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你曾说过,此次出征,不是为我,是为苍生。若依此计,会令万民苦痛,如此,汝心安焉?”
灯下,一个声音幽幽如是问着。
顾长生面不改色,“若我身死,又如何为民?——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关系身家性命,九鼎之重?”
“……将来,如何安置雁门黎民?”
“置良吏,免税赋,徐徐调治,终会万民所向。”
“若我们仍是败了,你说,会如何……”
“万民唾弃,遗臭千年。”
“若胜,又当如何?”
“呵,”顾长生轻笑起来,“力挽狂澜,救我军于水火之中,此乃不世功勋——十三,历史,永远是由胜利者所书写。”
“……我明白了……”顿了顿,又问,“……何时启程?”
“即刻。”
“你带多少兵马?”
“一万五千。”
“太少了。”
“此战重在快捷。——十三,我们必须争取时间,瞒住所有人啊。此去我直取高车,随后夺其良驹,以壮骑兵。高车平,我便奔赴南其,你可在南其边境布下兵士与我会合。会合后,我便一举攻下南其,再赶回与你大军会师。”
夏侯日月深思道,“我令铁甲骑在南其与你会合。”
“不可!”顾长生断然拒绝道,“铁甲骑,乃如今我们手上仅有精锐。不可轻易动用。”
此次平柔然,夏侯日月手上兵力最多,有六万之众,然,其中四万五千人尽皆新兵。到军营后,身为宁远将军的顾长生一熟悉营中事务后,当机立断,即刻整顿兵力,将部分老兵抽出组建精锐铁甲骑,其余的老兵则统统分配到各部,任长史兵曹队正等中下级将领,统领新兵。而新老兵一混编,战斗力自然下降,所幸虽然兵力薄弱低下,但军中武器精良,补给充分,更有由明教教众所组成的精密情报网。
“但你就这么带着一大群新兵出战,我如何放得下心来?仅凭这些连血也没见过的新兵,又如何能够一举拿下高车,再夺南其?”
顾长生傲然一笑,“这有何难?我会在行军途中演练兵士,以战养战。几场仗打下来,新兵们全成了老兵。再许以破敌后的钱财女人,何愁不成为虎狼之师?区区高车南其,又何足挂齿?!”
夏侯日月沉声道,“长生,骄兵必败。”
顾长生正色道,“此乃谋定而后动。顾长生绝非莽撞无脑之人。”
“谋定而后动?那为何不先取南其,再夺高车?”要知道,南其富饶,而其战斗力向来不如高车柔然。
“南其性怯懦,只要我等破高车,何愁南其不臣服?”顾长生详细解释道,“高车之力的确远较南其为强,先取高车是为立威,也为练兵。兵士只有跟强硬的对手较量,方能成长。南其人生性狡猾而懦弱,只看当年天朝大军所至,赶不尽的投降就可知。当我们以雷霆手段破高车后,南其人会害怕。在我们军队压境之时,南其人纵不会立即举手投降,但抵抗力亦会大为减弱。若我们再在南其境内以暴烈手段对敌,南其人最终只会选择投降——如此,纵然战高车时会费些功夫,但南其却可迅速拿下。——若换转过来,则不易为之啊。”
“……”夏侯日月细细思考着计划的可行性,不发一言。
顾长生继续道,“取高车,重在以战逐渐练出精兵而夺南其,是在与你所援的军队会合后,重在人多势重,再配上高车这前车之鉴,南其必会自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