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和(2)班的季岳长得好像”
来云照中学报到那天,这是其他学生对季丛说过的最多的话。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上浸了水剥落的墙漆,喉咙发出一声相当敷衍的“嗯”。
大家彼此都是初次见面,还不相熟,其他人有心和他搭话,见季丛这副样子,也不好再继续说些什么,便围在旁边好奇地窃窃私语。
季丛一脸漠然。
十几岁的小年轻能遮掩住什么,那些声音都清清楚楚地传进他耳朵里,他当作听不见似的。只是那拎着行李袋的手指,默默地攥紧了。他手掌削薄,一用力,便绽出道道青色脉络。
新生们大多都有家长陪着,或是帮忙拿东西,或是倒水喂吃的,嘈嘈切切,登记处前的队伍挤得七歪八扭,不成个样子。季丛一道瘦长影子,在其中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等轮到了季丛,他从书包里拿出成绩单和录取通知书,递给办公桌上的人。那人看见他的脸,也是一愣,等登记了他的名字,不由又多看了他几眼,对同事说“这孩子和季岳简直两兄弟似的,偏巧都姓季”
他把季丛的东西还回去“高一(10)班。最南边那幢楼,别走错了。”
就在登记处旁边,有个中年男人站在椅子上,拿着个喇叭一遍遍喊“寄宿生出门左转,去体育馆办理手续,领被子脸盆——寄宿生出门左转,去体育馆——”
季丛转身去体育馆办好了寄宿手续,在那堆积如山的用品里仔细挑好了床上三件套,脸盆,牙缸,热水瓶等物品,把它们满满当当安置在自己身上,方才走出去。
一路上的梧桐很茂密,叶子还是翠绿的,边沿已经有了烧灼的痕迹。云照中学百年名校,几十年的老校区,规模不算太大,坐落在市中心。正对着教学楼的就是操场,跑道上积满了落叶。再往外面,一圈玻璃高塔环绕着拔地而起,上面倒映着蓝天和白云的颜色。
等梧桐道走到了尽头,就是宿舍楼了。
凭着单子在门口阿姨那儿取了钥匙,季丛上楼打开207的房门,把东西卸在自己床上,这才结结实实歇了口气。
云照中学的寄宿生向来少,学生大多走读。所以宿舍铺位安排得也宽敞,两人间,床桌分离,不过东西都是老物件。
季丛把被子晒在阳台上,打好热水擦了遍桌子和床板,最后靠在门框上,举起那钥匙在阳光下端详着,钥匙黄里泛棕,从颜色到质地都硬得很。
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另一床那人还没来,季丛便收好钥匙,背上书包,锁门出去了。
走进10班教室的时候,下午第一节课刚刚打铃。阳光照射在地砖上,血红血红。
班主任已经站在讲台上,看人差不多来齐了,便让同学安静下来,拿出名单开始点名“点到名字就站起来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让老师同学认识一下,然后去走廊里排好,我们马上分座位。”
一般这种时候,总会少不了几个很会逗趣的人,在介绍上发挥一番,开点有意思的玩笑。教室里方才还有些尴尬的气氛,便很快和缓了。
同学们的视线时不时落在角落里的季丛身上。
“刚刚报到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了。”
“像吗?”
“不能说是毫无关系,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我觉得像,但又有点不像。说不上来。”
季丛衣着很简陋,最外面穿着发白褪色的薄夹克,经过太多次的浆洗,像个硬壳子。它与它的主人,都有一股涩味。
乍望过去,这人唯一特别的地方,是那张格外出彩的脸。
但是那张脸,大家都很熟悉,因为它和一个人很像。
二班的班长,云照中学学生会会长,季岳。
“17号,季丛。”
男生站起来。
全班哗然“他也姓季”
季丛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就去走廊里站着了。
等同学们陆续都出来了,有几个便朝他搭话“季丛,你是不是和季岳认识啊”
“你们是双胞胎吗?”
“以前没有听说过你啊。”
季丛抬起头,冷冷道“你这么感兴趣,不如自己去问他啊。”他的眼睛细长,尾部竟是微微上挑的,眉毛又未修剪,两处靠得很近,配着他那副神情,一股的野气。
同学们见状,不由得噤声,但碰了个钉子,自然心里都不太舒服。
云照中学招生不多,教室里都是单个座位,没有同桌。季丛分到南边最后一个座位,靠着窗户。
他前桌是个留着长刘海的男生,穿着水红色运动外套,一坐下来就朝他打招呼
“你好你好,我叫孟饶孟姜女的孟,饶命的饶”
季丛看他一眼,没出声。
之后去图书馆领书的路上,这人的嘴巴简直不带停的,围着季丛跑前跑后,不住地说
“我以前是实验中学的,你哪里的呀”
“十中。”
“哦,那可好远了,听说十中那边经常有职高的打架,真的假的啊”
“你知道吗,我初中就和季岳隔壁班,我爸原本也想让我进一二班的,我当然也想进啊,可我哪比得上人家的本事……”
“你总是跟着我干什么”季丛皱眉。
“嘿嘿,我可崇拜季岳了你长得和他这么像,我看着你心里就美气。”孟饶傻乐道。
季丛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盯着他“你听好了,我长的什么样,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他绕过孟饶,快步往前了。
孟饶被他的眼神凶得半晌没回过劲来,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得罪了人家,急急忙忙地追过去。
他们来得算早,图书馆里人还不算多。重的课本大多由男生解决,女生则搬些文学读本,练习本之类轻的东西。大约一两个来回,书本便都领干净了。
接着便是上二楼排队领校服。
季丛站在人群中,随着队伍缓慢往前挪移,一声不吭。旁边的孟饶也是个奇人,没人接茬还自顾自讲得唾沫横飞
“这座图书馆当年是我市书法名家捐建的,前几年翻新的时候得到不少投资,原本想请引空法师题字,给拒了。你瞧这穹顶,是不是很有古今碰撞,中西融合那艺术感啧啧……”
这时,大厅西边的楼梯间里,自上而下传来响雷般的脚步声。循声望去,远远便看见楼道里奔下一个个穿着白衬衫的身影,阵阵喧嚷,意气风发,惹眼得紧。
“二班的。刚下课”孟饶伸长了脖子张望,很快下了结论。
眨眼工夫,那些白色的浪水便拐下了楼梯,声潮也渐渐消散。
“看看二班,精气神和我们都不一样,你说是吧”孟饶感叹。
“再看也成不了你的。”季丛说。
队伍已经排到了他,季丛从老师手里接过衣服。两套夏服,两套春秋服,一套运动服。夏服是白色衬衫,春秋服是白底蓝纹的薄外套,运动服纯蓝,校徽都印在胸口。
衣服包在塑料袋里,做工不算精致,还有股流水线上下来的味道。
等到放学后,将衣服放进书包里时,季丛忍不住用手轻轻触摸着布料的纹路。
硬朗挺括,真正新衣的触感。
他坐得有点久,教室刚刚经过大扫除,因此人很快都走干净了,连值日生也没有留。季丛周围都是四脚朝天的桌椅,他抱着书包坐在其中,像置身于一座奇怪的森林。
忽然,他感觉到了什么,飞快抬起头。
在班级的前门口,有个人站在那里。个子很高,头发极短,正被夕阳照耀着,面容都模糊了。那人身上穿着白衬衫,沐浴在余晖里,刺得季丛异常晃眼。
季丛猛地站起来,警惕地望着对方,随即拿着书包匆匆从后门离开了。
那个人没有追上来。
没错,这是篇倒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