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西王府和周琦设想的有所不同,或者说是很不一样。
周琦背着手,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眼前的王宫。
高墙灰瓦,飞檐兽脊,触目所及,不见缀饰。一砖一瓦都充斥着冷硬阳性的气息,就连下人们行走交谈都显得那么刻板小心,像是临阵的士兵。
“周大人。”
周琦回头,见是一个高鼻深目,皮肤黝黑的青年将军,急忙还礼。
那人用词虽然客套,但神色语气无一不透露出淡淡的鄙夷:“王爷恭候大人已久,周大人请。”说罢,也未等周琦,便径直向着中庭步去。
周琦皱眉,强自按捺心中的不悦,跟了上去。
行伍之人步履飞快,周琦纵使疾步快走都觉得颇为费力,到了后来想要跟上就非得一路小跑不可。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周琦已经隐隐感到对方似乎来者不善。忍不住在心里冷笑,周琦干脆缓下步伐,走马观灯般看起风景来。
穿过笔直的长廊,便是一处极大的四方庭院,正北朝南的是座雄奇壮伟的大殿,东西两侧的则是规制相同,略小一些的偏殿。
从大殿之中隐隐传来人声,周琦心下揣测恐怕便是那靖西王了。不过方才跟丢了人,现在无人引见,若是贸然闯入,就显得莽撞可若是不进去,那让王爷久等,也是一样失礼。
周琦负手站在原地,忽而微微一笑。
他原路折回外庭,随手抓了一个奴婢,低声交待一番,那奴婢便应承着走远了。
不过片刻,就有一个颇具威仪的管事快步走来。
“偏将年少,思虑事情不周全,平日见到的又都是五大三粗的莽汉,哪想得到周大人竟如此文弱,毕竟是读书人嘛。”夸张一揖后,管事皮笑肉不笑地带路,“王爷在武德殿都等急了,大人请。”
周琦对他的明褒暗贬毫不在意:“请教大人高姓?”
管事和颜悦色道:“不过是个奴仆,哪里算得上什么大人。周大人若是不弃,以后便和府中人一道叫我郑总管吧。”
周琦点头,慢条斯理地跟着他。
磨磨蹭蹭,两人足足花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回到中庭。
周琦一步步拾级而上,慢慢走近这座严整至极的宫殿,寂静空旷中不闻人声,所见也只是轮值的士兵。兵器的寒光映上这些年轻却麻木的脸孔,竟如同鬼魅一般,就连周琦都不由心生畏惧之感,虽然只是瞬间而已。
他缓缓跪下,脊梁却挺得笔直:“下官周琦拜见王爷。”
迟迟没有回话,周琦只好跪在冰冷的砖石上,京中关于这位王爷的传闻浮光掠影般闪过心头。暴戾,残酷,好战,不忠……
人人称道固然不易,可若能让天下侧目,何尝不是一种本事?
周琦不无欢乐地腹诽着,嘴角微微上挑。
“看起来一路风尘并未影响周大人的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被塞外的风沙磨砺久了,王爷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沙哑,又拖着长长的鼻音,让平常的话语都添了几分懒散讥诮。
周琦恭敬回道:“纵然旅途劳顿,但想到可以一睹王爷风采,下官雀跃之下,哪里会感到疲惫。”
上头有翻阅纸张的声音,王爷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唔,吏部这次竟如此照拂本王。江南周家的公子来给本王当幕僚,累世公卿的出身,而录事不过从八品,周公子难道不觉得大材小用么?”
来之前,周琦已设想过他可能会提出的问题,这个自然也在预想之内,便不咸不淡道:“回王爷的话,世上没有人生下来便飞黄腾达,您又怎知家祖位列公卿之前未曾当过微末小吏呢?何况男儿立于天地,总不能终世倚赖祖宗的荫封而毫不作为吧?”
不等王爷回答,周琦换了口气接着道:“下官虽出身士族,但才情鄙陋,王爷应当知道,琦科举在三甲几百人中名次最末,若不是出身士族,哪里会有机会来凉州为天启,为王爷效力?还望王爷不弃周琦庸碌资质,允周琦留在王爷帐下建功立业,以效犬马!”
王爷的口气颇有几分玩味:“建功立业?三千貂裘入北疆,倒像是你们这些王孙子弟臆想的事情。”似乎终于想起周琦还在跪着,他恩赐一般道,“起来罢。”
周琦起身,不卑不亢地抬头看去,心中却是一惊。
座上是个极其英挺俊朗的男子,着一身玄色,连衣带都是乌黑的。这些都无甚惊奇,让周琦瞠目的不过两点,其一,此人虽是圣上堂弟,年纪却很是年轻,其二,方才跪在地上,并未注意,宫室中涌动着淡淡的铁锈气味,原来刚才问话之时,有个副将正为他包扎伤口,难为他吐字气息竟平缓如常。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惊诧,王爷勾起嘴角问道:“周录事有何指教?”
周琦微微一笑:“古有关公刮骨阅春秋,少时常叹武圣风流再无寻觅,今日见了王爷才知道,世上竟还有王爷一般的真英雄。”
脊背微微发凉,感到压迫性的目光,周琦抬首,迎上那双漆黑的眼眸,不避不退。
片刻,王爷一笑:“世人都道中原士子口齿伶俐,诚不欺我。郑忠,收拾一处小院,要干净僻静些的,切莫怠慢了周录事。”
周琦躬身道谢,然后昂首离开。
“王爷。”郑总管开口,面色不豫。
“怎么了?”靖西王站起来,扫了眼刚包扎好的伤口。
郑总管斟酌着用词:“这个周录事,出身世家又年少轻狂,对王爷缺少最起码的敬畏,恐怕日后不好驾驭。”
靖西王冷笑:“驾驭?你当周家把他送来是让本王驾驭的?”沉思片刻,“北疆苦寒,要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有什么用,还得浪费粮草好生养着他?看来京中的形势比本王想象中还要复杂。吩咐下去,派人好好盯着周琦,不要让他有机会接触到机密要事。”
郑总管低头称是,看着玄色的下摆消失在宫室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