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城沿海,区域很大,因由便利的交通网络和宜人的气候,成为滨海地区最为繁荣的城市。它拥有最大的海上机场,永不休止地吞吐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
一个穿着岛屿风情花衬衫,脚踩人字拖的男人拉着行李箱走了出来,他脸上挂着笑,和身边的美女聊得热络。一路旅途劳顿,幸好飞机上有美女作伴。他本想约美女晚上一起吃个饭,话刚要出口,那位美女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不光是那位美女,机场到达口的人们都会被这个景象所吸引。
不远处站着十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高大男人,安保人员警惕地分散在他们的周围。目光穿过层层人群才能看到为首的男子——这种费力的颇有障碍的视线寻找是很值得的,因为他太特别了,完全可以称之为视觉奖励,却又无法叫人生出亲近之情,不敢靠近。
整齐严肃的黑色西装显得他白得不像个普通人类,留着一头不属于这个年代的黑色长发,那真的又直又长,披在背上,几乎快要到腰了。他没什么表情地低头看手机,双手带着黑色的手套,这时仿佛有人叫他,他才抬起了头。
一双眼睛凉如夜月。
初到潞城的游客路人窃窃私语,以为是在拍电影,有人对着他拍照,用手机搜索半天也查不出到底是哪个明星。他身边的男人上前跟拍照的人说了几句话,对方不得不吞下口水,把手机里的照片删掉了。
“裴哥,这么大阵仗,不至于吧?”那个穿花衬衫的男人一手撑在行李杆上,说话口气松松垮垮。他站直后是比对方高的,可他偏偏不站直,弓着腰,视线从下向上看向那个男人,“过年啊?”
“过年还早。”裴照雪板着一张脸说道,“云叔让我务必接到你。”
“明白明白。”男人笑着说,“我想今天晚上家里的晚饭应该很丰盛吧,我可以带个伴儿么?”他说着指了指那位美女。
美女一直看着裴照雪,被人这么一指,脸一下就红了。
“周策。”裴照雪刚要发出警告,周策就向后退了一步,用略带遗憾的表情跟那位美女挥了挥手,心想着“可惜了”。
车队浩浩荡荡地驶上机场高速,周策就坐在裴照雪身边,他时不时看看裴照雪,裴照雪始终目视前方,也不理会他。他再看向车外,左右都有并行的车辆,把他们这辆车严实地保护起来,这让周策觉得有些夸张,甚至不太适应。他随意嘟囔了一句,口气尽是嫌弃。裴照雪没有应答,他就不说了。
结果没想到过了一小会儿,裴照雪才跟反应过来似的,回了他一句:“听话。”
周策先是“哦”了一声,而后有些轻浮地说:“这么多年,我爸还真是一点没变过。”
裴照雪说:“他也是为你好。”
“嗯嗯,我知道。”周策笑着说话,可裴照雪眼里没有他,他讨了个没趣,收起了笑容。
潞城的发展跟几个延续百年的家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周家原本算是“外乡人”,却靠着当家人的手腕跟能力,让这个家族一跃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周家现任的家长周向云,也就是周策的父亲,更是如今潞城联合商会的会长,潞城的中心人物。
还有两周便是周向云的七十大寿,这是潞城商界里近来最大的一件事,家中三位哥哥均在潞城掌管着家族各项生意,周策是周向云唯一在外的幺子,必然是要早早赶到的。
当然,这次回来除了给周向云过寿,对于周策而言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窗外的世界被那辆车挡着,他只得稍稍抬起头,才能在缝隙中看到天空。潞城的天气一向很好,阳光都是透亮的,带着花草的香甜气息和海的味道。周策不由深吸了一口,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前一段时间睡眠不好,老师说可能是学期末再加上论文压力所致,所以一切结束之后他就飞去太平洋的热带岛屿上度假,过一个漫长悠闲的假期,好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最终的学位答辩。只可惜阳光和艳遇也没能给他带来良好的睡眠,显得愿景总是那么滑稽。
他时常做梦,梦到小时候的事情。周向云喜欢带着他们兄弟四人出海钓鱼。那时候他很小,只能被母亲抱在怀里咿咿呀呀地吃手指。大哥周简和二哥周岭年纪相仿,是男孩子最闹的岁数,总是要周向云评选他们两个到底谁钓的鱼最大。三哥周昂胆子小,周岭曾经把他踹下过海,后来周昂只要出海,便会一直紧张地抓着周向云的衣角。
母亲建议让周昂待在家里,要不然总是担惊受怕的。周向云没有同意,劝说妻子的态度很温和风趣,理由是周家的男孩儿可以怕老婆,但是不可以怕死。
周策很奇怪为什么自己总是梦到这样的场景,明明那时他还小得不曾有过记忆。不过后来,他长大了一些,家里多了一个男孩,年纪跟三哥差不多大。周向云把他领回来的时候是个晚上,那天家里人很多,来来往往的,但是没什么人说话。
那个晚上的事情周策是不知道的,他被早早哄上床睡觉,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才看见了裴照雪。
小孩子的记忆总是今天有明天无,他极小时跟裴照雪一起玩过,长时间不见面就忘记了,再见也不认得是谁。见裴照雪的头发留到了肩膀,开口就管他叫“姐姐”。
周向云告诉他这是他裴叔叔的儿子,以后要住在家里。周策还在想裴叔叔是谁,周简已经懂事儿了,先问裴叔叔怎么了。
周向云直接说,裴叔叔死了。
周策那时候根本不懂什么是“死”,他的注意力全然没在这方面,而是盯着裴照雪看了好半天,也没从记忆的糖果匣子里翻找出了这个人。他跳下桌子凑近裴照雪,裴照雪一动不动,没有什么表情,像个漂亮的瓷人儿。
“妈妈才有耳洞。”周策说,“你也有。”
裴照雪说:“是痣。”他又侧过头去,“这边就没有。”
“噢。”周策四处看了看,又问,“三哥呢?”
母亲说:“三哥还在休息。”
也是很久很久之后,周策才知道那段时间家里发生了什么。他早就对这个家庭逐渐感到厌烦,也不缺这一件两件不光彩的事情。他很庆幸上面有三个哥哥,家庭的负担不必落在他的肩膀上。当然,还有一个裴照雪,他可太优秀了,同时攻读了金融法律以及管理三个学位,就像他早逝的父亲一样,在这个家族中身居高位,为周家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
多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任何一个像是企业一样的家族都会有这么一个角色的,只是裴照雪性格冷漠,从来都是点到为止,不爱与人深交,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但周家的四个儿子倒是对他颇为客气,尤其大儿子周简态度更是明显。周策一直在外,嘴上叫他一声“裴哥”,其实已经没有小时那种熟络了。
而且他总觉得,裴照雪似乎不太看得上自己,如果今日不是周向云叫他来接自己,裴照雪自己怕是没有这个兴趣。
周策是有理由逃离家庭的,少年时代一直都在外读书,不怎么回来,这让他和家庭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了些距离感。周向云向他提过几次回来家里做事的要求,都被他以“学业为重”回避掉了。他那时远比现在叛逆,有次仅仅是跟周向云吵架,就赌气三年没有回过家,后来是周向云态度软化,加上三个哥哥旁敲侧击软磨硬泡,他才勉强回来。
就因为这件事,他奋力读书读到了博士,甚至想着要不要继续下去,以后留在学校里教书。
娶一个温柔的妻子,最好能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然后平淡无奇地过一生。
一切都好过回到潞城。
他爱他的家人,但不爱家人的生意,也不爱那种生活。
“醒醒。”
周策震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视线逐渐聚拢。裴照雪用带着黑手套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肩膀,说道:“到家了。”他先下了车,一片光洒了进来,周策挡了一下眼睛,自己这一面的车门也被打开了。
他终于真真正正笼罩在潞城的光阳之下,眯起眼睛看向眼前古朴的庭院。原来回家时,母亲总是会站在门口等他,不光是他,每一个儿子回来时,母亲都会在这里等。后来母亲去世了,这里就再也没有人了。
现在有的是修整一新的房檐,装点的灯笼,隐隐有些迎接什么重大节日的喜悦气氛,以及站在院落中央的裴照雪。
周策的房间早被打扫得干净,里面堆满了三位哥哥送他的礼物。他先补了一会儿觉,晚饭时才见到自己的家人。
圆桌之上,周向云坐在主位,一侧是周简,另外一侧是裴照雪,周岭和周昂坐在周简旁边,周策打了个招呼,拉了一把靠自己最近的椅子随意地坐下,正好在裴照雪旁那头。
人来齐了,周向云先动了筷子,之后大家才纷纷动起来。裴照雪却双手握在一起,安静地祷告,最后一个才动。
席间,一直都是周简和周岭在跟周向云聊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周策懒得听,闷头给自己剥虾吃。裴照雪也不说话,吃饭时候背都挺得笔直,一小口一小口地嚼着,永远保持在一个节奏里,衬得周策更加没有正行。
“你打耳洞了吗?”周策问裴照雪。
“没有,是痣。”裴照雪回答。
周策说:“我记得不是在另外一边吗?”
裴照雪把头侧过去:“这边没有,你记错了。”
“噢。”周策笑道,“可能是太久没见到了。”
“太久没见就应该多在家里待一阵。”周向云听到了他们两个人的对话,笑道,“这次借着过生日的事情,我有两件事要宣布。”
大家纷纷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等着周向云后面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