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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回想起刘默,当他还是一个人,或者后来当他变成一具尸体。我们97级的学生都知道他,他那条青色的汗衫,整个夏天都是透明的,我们透过那汗衫看到他的背部的线条,比透过女生的衬衫看到胸罩还感到害羞窃喜当他走过足球场,我们总是故意把足球踢向他,我们会适当控制力度,让他慌忙的避过,但又不会被伤到,他闪躲时,像女生一样柔软的四肢总是显得相当扭捏,他最后低下头,把球捡起来,走向球场,我们总是争先恐后,在起哄声里跑到他跟前,啐一口痰,恶狠狠的拿回球。我以为娄征也会想他,但娄征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后来他说,他不愿去回想一个被自己弄死的人。
我们想象过刘默穿裙子的模样,有一次,我们曾经热烈讨论过要在厕所围住他,逼他换上一条裙子,或者干脆把他弄晕,然后扒下他的衣服,亲手把裙子给他套上去。我的意见是,应当是一件白色的或者翠绿色的连衣裙,皮肤白的人穿起来好看,我的参考对象是班上的文艺委员赵玲玲,她就有那样一条裙子。我还说,裙子在肩部的地方要有些装饰,总之能挡住他的肩膀,不要露出来,男生的肩膀无论如何比女生宽,只要挡住了肩膀,从外观上看,他就是个女生了。我们有很多类似的言论,好像对他的每一个从来不曾触摸的身体部位都了如指掌,我们在足球场的草皮上哄然大笑,只有娄征一个人沉默不语。我们于是调侃起来:哥么儿,别小气嘛,不就意淫一下你老婆嘛。娄征撇撇嘴,他说:放屁,人妖。我们于是第二次起哄了,我们那时候都嫉妒娄征,甚至有些恨他,恨他那讨女生欢心的英俊脸蛋和挺拔的身材,也恨他那一脸的鄙夷和无所谓的态度,我们最恨的是,刘默总是见了他就脸红。
我十七岁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哲学和淫秽思想。我爸爸书房里的几柜书已经无法满足我发狂的思维,他把他的教师借书证给我,让我骑单车去他们A大的图书馆找书看。那时我还有一个表哥,他正在A大念机械,周末他来我家吃我妈烧的菜,饭后和我打一会儿游戏,两人就并肩骑着自行车去他们学校。从A大的中央大道到图书馆的路上,有一个小湖,夏季荷花开了一湖,很多女大学生坐在湖边看书,每次骑车到这里,我表哥都放慢车速,目光逐一盯过一双双大腿,一团团被上衣束紧的胸脯,盯完后他意犹未尽,下头硬的要命,整个人被顶的看起来高出一截,每到这时,我就笑嘻嘻的对他说:车哪儿买的?高科技嘛,车座垫还可升降哪。他脸皮厚的很,也笑嘻嘻的回答我:狗日的高科技,现在是个车坐垫都能升降,怎么,你的那个不大灵?估计得给它弄点药,伟x哥,包你升的比我高!我听过后,觉得像是吃了个鳖,其实我可以告诉他,假使湖边坐着看书的不是那些穿裙子的姑娘,而是穿裤子的刘默,我的车座垫绝对能升的比他更高,假使居然是穿裙子的刘默,我恐怕已经升到云里飘着了。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后来一直后悔。
十七岁的时候,我在A大的图书馆里看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每看到一句精妙的句子,我都幻想那是由我第一次发明并且呐喊出来。我浑身赤luo,伏在一片巨大的旱田里,喊出这些话,为自己的强大思维和话语本身的摄人魅力而激动万分,而我身下躺着一个人,他用痴迷的目光注视着我,他雪白的身体像打在高光下,深情款款的起伏着。我的小弟弟不断深入他的身体,我的嘴巴不断喊出那些真理,他的脸上一片红晕,是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迷醉。我十七岁的时候,希望自己是个超人,除了宣告真理和释放光芒不干别的,而我的真理总在情欲里诞生,我的光芒只在淫秽里释放,情欲和淫秽的载体,都是刘默。
刘默死了之后,我曾想说服我爸爸,一起去看看他的遗体,在一间充满冷气的房间里,我们会看到那张床,如果是正午,窗外会有硕大的蜜蜂撞着窗户,我会揭开一条白色的被单,不能快速的揭开,要慢慢的,柔和的,让被单像是在水面自然而然的浮动起来,我们能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这些声音是一部电影的序曲,结束之后,在下面躺着的刘默就会出现。刘默死的那几天,我像一个骨头被抽掉的人,坐在我家的阳台上发呆,一只苍蝇观察了我很久,发现我对它毫无加害之意,就放心的在我的手臂上散步起来。我爸爸抽了我几个耳光,他勒令我去学校参加会考,他不知道他的儿子身上出现了什么问题。我那时想要跟他提起那个请求,如果他看到刘默,他会谅解我——我的血液里是他的血液,我的基因里是他的基因,我的欲望也会是他的欲望,如果他让我带着他坐上98路车去鼓楼医院,让我带着他穿过南门走过走廊,最后再上电梯,就像跋涉千山万水去看一次海市蜃楼,他如果让我带着他去看到刘默,看到他的眉毛,看到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那嘴唇让我想念的痛不欲生——看到他的脖颈,看到他的胸,两旁柔软的手臂,这样一直看下去,我知道,只要我爸爸亲眼看到了刘默,他一定会谅解我。
在死因被查明之前,刘默躺了两周,我爸爸看到刘默时,他已经像一块被发酵的面团。我的同学们都在遗体告别仪式上看到了那时的刘默,我知道他们肯定很满足,他们终于看到了被毁坏的刘默,最丑陋的刘默。我可以想象,他的身体浮肿,脸胀大了一倍,五官像是鱼的内脏,充血,松垮,他不能再穿绿色的汗衫了,他会把那件汗衫撑破,他大概穿着一套笔直的黑西装,光看躯体,像一个被车撞死的中年臃肿男人。娄征也看到了那个刘默,我没有去,我让他也别去,但他不听,他的固执,也是我恨他的一点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