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春寒料峭。
前些天落了一场雨,硬生生将原本要抽芽的杨柳给冻了回去,原本要开的早樱也稀稀疏疏谢了花苞垂在枝头。今日终于放晴,宫墙上的琉璃瓦被细雨洗得澄澈明净,凌锦棠站在御书_F_外,目光遥遥,看向宫外薄雾轻笼的远山。
不多时,刚刚Jin_qu通报的袁怀朝他走来,他穿一身绛紫色长袍,双手交握,一柄拂尘靠在手肘处,步伐不紧不慢朝他悠悠行了个礼,“凌大人,皇上刚刚同几位大臣议完事,现下请您Jin_qu。”
凌锦棠点了点头,朝袁怀轻轻笑了一下,袁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凌锦棠神色无异,一时之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站在御书_F_外殿,看着凌锦棠的背影若有所思。
耳边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季淮玉喝了口茶,懒散地往圈椅上一靠,掀起眼皮看着凌锦棠。
他饶有兴致地往口中塞了块茶点,凌锦棠逆着光朝他慢慢走过来,每走近一点那摄人心魄般的脸就更清晰一些,阳光透过明瓦落进稀疏斑驳的光影,照在他脸上将他映得容颜如白瓷一般j致又漂亮,凌锦棠垂眸朝他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季淮玉挥了挥手,“免了。”
凌锦棠直起身子,长身鹤立,他今日进宫没换_yi裳,也不着官袍,是件平日里穿的那身茶白色的圆领宽袖长衫,外yinJ一件鸦青色大氅,看着既清雅又舒_fu,季淮玉以手托腮,视线很不客气地在他身上从上到下扫了两遍,最终停在他的脸上,笑着道:“洛昀今日进宫看来是急切得很,连官袍都没换。”
听见皇帝唤他表字,凌锦棠皱了下眉,他自小跟在季淮玉身边,从季淮玉五岁被立为太子开始就一直是他的伴读,算是一起长大,唤表字也是亲近之举,他早该习惯,只是不知何时起季淮玉对他的心思就变了个样,凌锦棠躲着也躲不掉,现下再听他这样亲昵地叫自己就完全变了个心境。
季淮玉又道:“不过这样却也好看**”
他慢慢道:“爱卿这几日body抱恙没来上朝,朕担心得很,今日你肯主动来见朕,是好全了?”
凌锦棠俯首道:“偶_gan风寒,已经痊愈了才敢来面圣,免得病气冲撞了皇上。”
其实他的官位来不来上朝并不重要,前两年他参加科举,被皇帝拦了一道连会试都没能参加,后来大概是借着他父亲的官位给自己讨了个无足轻重的官职,凌锦棠并不想要,然而季淮玉又B着他应了下来,现在他在朝中的风评并不如何,不过世家子弟,圣上*蔽的纨绔一个。
季淮玉见他答得规规矩矩,笑着又道:“朕还当爱卿同朕置气,不愿来见朕。”
凌锦棠道:“微臣不敢。”
“罢了。”季淮玉也不想多提这件事,绕了半天终于提到正事,“今日袁怀传朕的口谕,你意下如何?”
他朝凌锦棠招招手,“站近些,替朕将这壶茶煮了罢,如今你私下同朕是越发疏远了。”
书案上放着一块还未研碎的茶饼,青瓷茶釜置于风炉之上,小火慢煨着散出缕缕热气,凌锦棠在季淮玉身侧站定,微微挽起袖口将茶饼研开放入已经渐渐沸腾的山泉水之中,殿nei一时安静下来,茶香混杂着伽南香,让人无端觉得心头安宁,只想完全沉溺其中。
季淮玉看着凌锦棠的一举一动,觉得当真赏心悦目,手指卷起他垂在Xiong前的一绺长发把玩着道:“乐潼要嫁人,你这个做哥哥的,不替她_gan到高兴吗?”
凌锦棠一手拢袖一手执壶,轻声道:“皇上,幼妹已有心上人,今日袁公公只是传了口谕,想必这桩婚事还有回转的余地。”
季淮玉闻着鼻尖淡淡的茶香,恍惚间觉得好像凌锦棠身上也带着这样好闻的气味,想要伸手拥他入怀却又动作一顿,凌锦棠那双很温和的眼睛现在却不知为何带着一点肃杀之气,冷冷的让人心头一怔。
季淮玉将那绕在自己指间的长发松开了,端起杯子轻抿了一口茶,道:“自然,别家大臣也有适龄的小姐,只是凌太尉的nv儿,漂亮又有才,是为不二人选。”
他当皇帝已有四年,先帝子嗣单薄,从他当上太子的那一刻人生就一直顺风顺水,但为君之道,文臣尚好把握,将才却难摸透,凌锦棠的父亲凌枫是当朝太尉又主理军事,他一边重用一边又忌惮,只恨不能尽快抓点什么在手里。
凌乐潼加封郡主远嫁和亲,凌枫对自己只会更不敢有二心。
至于凌锦棠**他倒是一直都想把这人收进后宫。
季淮玉思忖了一会儿,道:“洛昀不想她远嫁,朕倒也能理解,只是靺苘族近年野心渐明,和亲暂且放在一旁,听他们的首领说,想要我大周西境三座城池,你说这仗,是打还是不打?”
“战争劳民伤财,自然避免最好。”凌锦棠抬腕为皇帝添了杯茶,道:“但现下割地言和,也并非长久之计。”
季淮玉道:“所以和亲其实是个上策。”
他笑着道:“你若想留下乐潼,开口求朕一声便是,何必一直缄口不言?”
“再不然,拿个别的东西与朕交换如何?”季淮玉看着他,“比如,洛昀留在宫里一直陪着朕如何?”
他突然抓住了凌锦棠的手腕,强迫他看向自己,“洛昀,你就当真那么抗拒朕对你的心意吗?”
“即便前朝之事朕仍许你过问,你也还是不愿意?
壶中茶水洒出些许,凌锦棠看着奏折上渐渐晕开的笔墨,摇了摇头,“皇上,微臣与您**”
季淮玉身处高位已久,此刻即便是暴怒但仍旧面上不显什么,只是威压之下难免B得人喘不过气来,他松开凌锦棠的手,厉声道:“够了!”
“你又要同朕说什么?只有君臣之情并无别的私心?朕听你这话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你若是嫌现在的官职不够高,往后再替你往上慢慢升便是,朕一直都把你放在心上,乐潼也是当作亲妹妹来疼,哪里舍得她远嫁,不过是想要你进宫见朕,可见了面你就只会说这些!”
他不耐烦地道:“你再回去想想,有些事情再迟几天,就是定局了。”
凌锦棠俯首微微弯yao后退,季淮玉以为他是要走,却没想到他在离书案几步远的地方突然跪了下来,yao背挺直,双手交叠在Xiong前行了个礼,“皇上,家父年长,云皎及笄也才不过一年,再者此去经年,她若远嫁父亲必然不舍,和亲之事,还望皇上允许微臣**”
后面几个字季淮玉怀疑自己听错了,恍惚间他只看见凌锦棠的口型,短短几个字结束之后这人依旧跪着,神情平和淡然,像是刚刚求的事情与他无关。
“凌锦棠!”季淮玉倏然起身,双手撑在书案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疯了!你也知道此去经年,你现在怎么不担心你父亲舍不得你了?你是真的舍不得妹妹出嫁,还是就想离朕远远的?”
他咬牙切齿地道:“就这么不愿意留在朕身边?”
“宁愿替你妹妹出嫁?嗯?朝中风评你也不在乎了?你父亲的声名也不在乎了?”
凌锦棠一动不动地跪着,道:“声名好坏不过人言,今日美言明日便可是恶语,不过事在人为。”
“听闻靺苘族首领今日已到盛京,和亲既为上策,便不可再耽误。既然凌家注定有人要嫁,这个人是谁想必都可以。”
季淮玉盯着凌锦棠的脸死死看了一会儿,怒极反笑,“好,凌爱卿,这是你自己主动要求的,边地苦寒,但愿你去了之后不会后悔,到时候再来求朕,就当真是为时已晚。”
“何况你身子特殊,要说嫁人,你也确实可以嫁,世间双儿罕见,靺苘族想必这次会看到大周的诚意。”
季淮玉眯了眯眼睛,“你先回去,明日申时进宫。”
凌锦棠俯首叩拜依言离开,刚刚迈出御书_F_外殿,就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巨响,季淮玉一拂袖将刚刚那一堆茶具全部扫落在了地上,瓷器和玉器清脆的碎裂声仿若响在耳边。
袁怀站在外殿,没敢立即Jin_qu收拾,反而是看着凌锦棠叹了口气道:“凌大人,您何苦要惹皇上生气?”
凌锦棠答非所问,“等下还要辛苦公公。”
他并非要惹皇帝生气,只是事已至此,他在无从反抗的余地之下好不容易挣扎出一丝缝隙,再怎么样也要试试的。
他同皇帝一起长大,多少了解些季淮玉的x格,想要的东西再如何也会弄到手,他对你好,你要倒也罢了,不要就是不知好歹,问他愿不愿意也不过是目前尚有耐心,慢慢逗弄他玩。
凌锦棠抬头望了望这四四方方的天,忽觉心情甚好。
高墙之外,穹顶之下,他自有能寻到安宁地的一天。
他看向袁怀,突然道:“家父今早上朝到现在还没回来,不知是不是皇上留他有别的交代?”
袁怀道:“是,凌太尉和礼部一同负责此次靺苘使团的接待,他们的首领今日刚到盛京,想必这会儿凌太尉正在城外迎接。”
凌锦棠点点头,拢了拢大氅沿着宫巷慢慢往宫外走去。
袁怀手中多了他刚刚塞进来的两颗小金珠,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凌大人,脾气虽好,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千斤重担压在他身上都不肯从命。
也不知是好是坏。
不知是哪个宫里斜逸出一支桃花枝,小小的花苞还未来得及绽开,但已经能预见三四月时的盛景。
凌锦棠远远看向城门,似乎已经能听见嘈杂的马蹄声,这几日,想必城nei都会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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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王殿下,此处便是盛京最热闹的**”凌枫正转头跟身后人说些什么,却发现这人好像又昏昏然打起瞌睡,眼睛都已经要闭上了,但身子却挺拔得很,身下的马也听他的话,悠悠哉哉地往前走着。
旁边的副手有些绝望地伸出手推了推狼王,道:“王,凌太尉在跟您说话呢!”
狼王这才想起什么似的,点点头认真道:“盛京确实繁华,改日有空,还请凌太尉陪孤一起逛一逛。”
他打了个哈欠,整个人透出一gu懒散劲,“中原的春日才二月末就已经如此暖和,这一路上太阳晒得孤骨头都软了,当真好眠。”
凌枫笑了笑,引着他往前方的驿站去,“明日皇上设宫宴于太和殿,今日狼王可好生歇息。”
年轻人也朝他笑了下,露出一排整齐得过分的小白牙,梳在辫子里的金饰在光下熠熠生辉,整个人都透出点混不吝的气息。
凌枫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这狼王确实没半点架子,若不是靺苘族已经对西境虎视眈眈,他说不定还真觉得这人是个好相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