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盛二十万精兵铁骑与黎三十万大军战于平谷原,盛大败黎,黎灭。两国拉锯数年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结束。
盛国新帝登基不满四年,才及弱冠,却已在短短几年内,将南方大片疆域收入盛国版图。举国上下无不欢腾雀跃。
都城,建安。
年轻的皇帝站在城楼上,俯瞰城楼下得胜而归的将士们。
纵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百里灏章的内心却汹涌澎湃。
才登基时,年纪尚轻的他并不被看好。黎国皇帝又贪婪好战,屡屡出兵来犯。一时间盛国内忧外患,百里灏章更是举步维艰。能走到今日,着实不易。
他只感觉此刻,他的内心仿佛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烧得他连流淌着的血液也热了起来。梁国的版图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他看见了千里冰封万里飘雪的塞北,孤烟落日驼铃声声的大漠,烟雨朦胧船歌悠悠的江南……
“陛下,入秋了天凉,您又站得久了,快多加件衣裳。”李福手里托着一件叠好的大氅,关切地说。年迈的宦官跟在百里灏章身边多年。虽然上了年纪,眼皮子都好几层,且眼睛常年像没睁开一样眯缝着。但是实则耳聪目明,精明能干。
百里灏章略一颔首,示意李福为自己披上。就在这时,百里灏章突然闻到了一股幽香。像是兰花的清香。虽是幽香,却摄人心魂。
早春怎会有兰花香气。百里灏章心道。他一蹙眉,眼睛四下一扫,便停在了城楼下的某一处。
一少年骑在白马之上。锦衣玉带,温文华贵。长发墨黑如瀑,铺在肩上。
似是注意到了城楼上的目光,少年抬起头。面若白玉无暇,唇若四月樱花,桃花眼含情目。一阵微风吹拂而过,散发随风而动。少年浅浅一笑,浅到让人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不是一个笑容。
百里灏章一时竟感到脸热,胸口如同有战鼓在擂。
“陛下,陛下?”李福唤了几声,才听到百里灏章的回应。
“无事。”
李福撑开眯缝着的小眼,浑浊的眼白显露了出来。他发现百里灏章的耳根竟然泛起了红。李福诧异,便顺着百里灏章的往下看,一眼便看到了骑着白马的绝色少年。
夜,盛国皇帝大宴群臣。宣启殿歌舞升平,灯火通明。平谷原一役中领兵得力出奇制胜的将军廖冉,被皇帝大为嘉奖,并封了骠骑大将军。同时,有功的将领也一并被封赏。一时间,宣启殿内热闹非凡,处处洋溢着欢乐。
宴会上,武将豪迈,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文臣吟诗作赋,盛赞皇帝年轻有为。
百里灏章喝得微醺,面上染上了一层薄红霞色。听着臣子们你一言我一语,不住地颔首,还时不时点评几句。
大殿之上,乐坊的女子们抱着琵琶弹奏,个个水灵清秀,温婉动人。舞姬们身段窈窕,婀娜妩媚,伴随着琵琶声声,翩然起舞。她们翠绿色的儒裙外披了一件鹅黄色的纱衣,随着舞步,柳腰轻摇,裙裾翻飞。好似仙女下凡。
一曲终了。百里灏章左右扫了一眼两侧的臣子们,有几个人的眼睛都瞪直了。百里灏章感到好笑,拍手道:“好。”
见百里灏章像是很满意,丞相当即见缝插针,旧事重提:“陛下,眼下心头大患已除。陛下后宫无人,也是时候该考虑扩充后宫了。不如尽早命人筹备选秀。”
百里灏章刚端起酒杯,正欲小酌一口,未曾想被丞相的话一噎,呛了几口酒,接连咳嗽了几声。
李福连忙上前打算为百里灏章拍背顺气:“陛下。”
百里灏章摆摆手道:“无事。”
百里灏章看着丞相皮笑肉不笑,心道这老家伙还真是不好糊弄。从前说南方战事吃紧,无心男女间小情小爱这才堵住了他的嘴。才打完仗就又把这事提了起来。
百里灏章道:“这是朕的家事,就不劳丞相挂心了。待南方诸多事物处理妥当后,朕自会考量。”
丞相听出了敷衍,不依不饶地说:“陛下的家事也是国事。皇嗣为一国根本。陛下是真龙天子,英明神武。若有子嗣,定然是人中龙凤!”
得,这老家伙看出来朕没那个心思选妃,圈圈绕绕,用子嗣之事来压朕。说来说去还是要朕选妃。
纵然心里千万般不快,面上还得是笑嘻嘻。
百里灏章正欲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同丞相再周旋一局。没曾想,这时御史大夫发话了,言辞诚恳眼含热泪:“陛下,正是如此!身为臣子的我们,哪个不日日期盼着皇子的降生呢?”
瞬间,臣子们期许的目光刷刷投向了百里灏章。
御史大夫突然打了个哆嗦:咦?为何明明陛下在朝我笑,我却仿佛觉得陛下在瞪我?
百里灏章回到寝宫,心烦意乱。看见谁都觉得人家要催促他成婚的事,一见到有人张嘴就烦躁。摆摆手叫宫人们都退了下去。
先皇后过世得早,先帝病重之时,本想至少要看到他这个皇儿大婚。在世家女子中挑挑选选,左右思量,才选中了前朝太尉家的外甥女李氏。李氏容貌姣好,温婉贤淑。若能嫁与百里灏章,那便是天作之合。
没曾想,还未等到二人成婚,先皇便崩逝了。
那时候,盛国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百里灏章一心扑在了国事上,再无其他心思去顾及其他。
其实,除了这些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
曾经属国为他献上过美人。美人娇艳妩媚,热情似火。他还没有做什么,美人自己就褪了衣裳,赤条条地缠着他趴在他耳旁吹气。百里灏章年轻气盛,说他无什么反应那也是不可能。下身硬挺,心里却是极为反感厌恶,本能感觉好像哪里都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呢?他也说不出。美人白嫩的酥胸紧贴着自己的前胸磨蹭,软软的腰肢轻轻摆动,全身都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明明什么都很“对”。
他想不出来个所以然,但是心头的厌烦让他也无法继续。
他更情愿用手为自己纾解。他记得偶有几次替自己纾解,脑海里浮现的,是一个乌发赤裸的人。这个人的身体不似女子的那般绵软,也不似男子的那般硬邦邦的。
百里灏章一度十分疑惑:朕是否……有疾?
思及此,百里灏章再度感到了困惑。心烦再添困惑,搅得他十分焦躁。正在这时,忽然一阵微风拂面,清香袭人。
又是兰花的香气。
百里灏章不记得自己曾在寝殿里种植过兰花。他猜想是不是沾上了舞女身上的味道,便嗅了嗅自己的衣袖,然而并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他向里屋走去。一进屋,这才发觉里屋内竟然有人!
那人正是队列中那个,骑白马的清俊少年!而兰花清香的源头,也正是这个少年。
少年倚靠着雕花椅背,正在酣睡。白玉般温润的面庞上透着淡粉,大抵是才入秋,屋内炭火就烧得过旺了一些的缘故。睫羽纤长,根根分明。紧闭的双眼下一小片青黑,想必是多日赶路疲惫所致。薄唇微启,唇瓣如三月樱花,鲜艳柔嫩。
看上去好像很柔软。百里灏章想。
他伸出手来,大拇指指腹碰上了花瓣似的嘴唇。拇指略微施力按压。
果真如此。真的好柔软。
百里灏章不再满足于只是触碰嘴唇。他的目光定在了少年唇缝间微微开启的缝隙。
难道此人口中也有兰花的香气?
他正欲将拇指探入唇间的缝隙,就察觉少年皱了皱眉,像是要醒来。百里灏章心跳陡然急促,迅速撤回手,又向后退了几步。像是怕被发现一般把手背在了身后,负手而立。
早在城楼上看到他时,联想起近日的奏折,百里灏章就推测出了他的身份——
此人正是,黎国国君同父异母的胞弟,楚湘王柏晏清。
柏晏清缓缓睁开了眼,一脸懵懂,迷茫地四下打量。百里灏章定了定神道:“楚湘王。”
柏晏清这才看向了百里灏章。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却并不妩媚,反倒是干净澄澈,里面仿佛有江南的秀丽山水。
柏晏清起身行礼:“陛下。”
百里灏章上前几步扶起柏晏清,问道:“楚湘王为何在此?”
柏晏清微微歪头,像是在思考措辞。片刻后,他答道:“一位年迈的宦官带我至此,说是可以见到陛下。”
一听到“年迈的宦官”这几个字,百里灏章的脑子里就“嗡”的一声。果然如他所想,旁的人哪里有这么大胆,就是李福带他来的。估摸着自己在城楼上看到柏晏清时情动失态的样子都被李福瞧了去。
这个老家伙,明儿可给好好收拾他。百里灏章心中恨恨的,面对着柏晏清时却还是脸上带笑:“你可知他为何带你到朕的寝宫吗?”
柏晏清垂眼思索片刻,再一抬眼:“不知。”
百里灏章:“……”
被柏晏清这么噎了一下,百里灏章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咳咳,那我们先不谈这个……听你的意思,李福,就是那位年迈的宦官,他同你讲可以见到朕,你便随他来了。可是如此?”
柏晏清颔首道:“是。”
百里灏章:“那你为何如此急切地想要来见朕?”
柏晏清突然不再是那样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声音因情绪激动而颤抖:“我……恳请陛下善待,原黎国的百姓!”
百里灏章奇了。竟是为了这个?原本以为黎国的楚湘王见到自己,这个让黎国亡国的盛国君主,不说是仇恨不共戴天,那也至少是怒目横眉。这位楚湘王倒是恭恭敬敬。不仅如此,一开口的请求居然不是为处境堪忧的自己筹谋打算,而是说起了旁人。
百里灏章觉得新鲜便问他:“你又如何有把握朕会应允你的请求?”
柏晏清渐渐平静了下来,他直视百里灏章的眼睛:“其一,陛下爱民。如今黎国已然不复存在,黎国曾经的子民现已成为了盛国的子民。陛下宽厚仁慈,我想陛下会更愿做一位仁君。”
百里灏章好奇:“你又如何看出朕爱民的呢?”
柏晏清:“这一路走来,途经多地,极少见到未被开垦过的荒地。可见百姓勤劳富足。进入建安城,在宫殿同百姓们的民居之间,并未有高墙阻隔。有些地方宫殿甚至与民居相隔不过一条窄街。可见陛下纵然身居高位,也依然有一颗强大的包容之心。”
百里灏章来了兴致:“这是其一,那其二呢?”
柏晏清道:“其二,百姓何其无辜。辛苦一辈子,不过是期盼吃饱穿暖,家人平安。可惜……上位者争权夺利,受苦的总是他们。”
百里灏章问:“你只是求朕善待百姓吗?那平谷原五万战俘呢?”
柏晏清听到他的话,浑身颤抖。望向百里灏章的眼中尽是锥心刺骨的痛苦:“我……不敢求。”
百里灏章再问:“为何不敢?”
柏晏清喉咙干涩:“我……身份特殊。因而担心若是多说了些什么,让陛下疑心我图谋不轨……反倒害了他们。”
百里灏章在屋内踱步:“你倒是坦诚……你又是如何看平谷原一役的呢?”
柏晏清如实作答:“廖将军出奇制胜,确实厉害。他看出……”
柏晏清顿住了。他咬住下唇闭上了眼。少顷,他睁开眼,像是又变回了那个温润淡然的柏晏清:“他看出,皇兄急躁好战,领兵将领好大喜功,有意输掉几场无足轻重的战役,引诱黎国大军一路前行,直至平谷原。与此同时,廖将军又派一支精锐部队夜袭黎国留在栖山上为数不多的驻兵,夺取栖山,至此断了黎国的退路……”
柏晏清的嘴唇颤动:“前有雁北山,后有栖山,黎国大军……就被包围在平谷原……”
见柏晏清脸色苍白,桃花眼里水光粼粼,百里灏章便打断了他:“楚湘王倒看得通透,明知如此,为何战时不加以阻止?”
柏晏清惨然一笑:“……陛下怎知我不曾阻止?我正是因为一向主和反战,才被皇兄幽禁,闭门思过。……非死不得出。”
百里灏章发觉他每问一句,这位兰花公子的脸色便愈加难看一分。他便收起了好奇心。而他一向不会安慰他人,此时也站在一个并不适合出言安慰的位置,似乎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
百里灏章道:“罢了,楚湘王长途跋涉,想必也是累了。不如今夜姑且就在此就寝罢……朕去偏殿。”
柏晏清道:“不敢劳烦陛下,我宿在何处皆可……再者,我已不再是楚湘王,陛下大可不必如此称呼。”
百里灏章即刻改口:“柏公子,远道而来是客,不必过于拘束。朕立刻命人来为柏公子洗漱,柏公子也好早些歇息。”
不等柏晏清推拒,百里灏章便唤了人进来。临走前,还不忘多问了一句:“柏公子,你难道不恨?也不好奇朕会如何处置你?”
柏晏清垂下眼帘,静默地立着。夜风吹散了屋内龙涎香的味道,也摇曳了烛火。
良久,柏晏清略带苦涩地开口:“自古成王败寇,乃兵家常事。无甚么可恨可怨的。若说有恨,也是恨自己……不说也罢。我……任凭陛下处置。”
1建安城城内的描写参考了中国东周时代的秦国国都雍城。
2平谷原战役的描写参考了长平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