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长安下了第一场雪。冯兴德和夫人赶着雪停时离去,冯逸送他爹出城,眼见道旁衰草牂牂,积雪如老爹花白发髻,心里很有些不舍,却又不肯在面上表现出来,只冷着张脸不说话,弯着yao把笼头缰绳都检查了一遍。冯兴德也板着脸上了马车,却终究还是撩开帘子,说:“少说,多听。”冯逸点了点头。他爹便呵斥道:”滚回去罢。”
车夫扬鞭一甩,噼啪一声,车轱辘压得雪地吱吱响,车队顺着官道一路向东南而去。杜宛秋莞尔道:“歧路莫沾巾,冯子昂,走吧。”她暂时未回扬州,毕竟新婚总要有新婚的样。
过不了几日,秦飞羽的书信传来,道是一切平安,年后回京与他小聚。
转眼又至月末,关nei瑞雪纷纷,大明宫里地龙烧得旺盛,皇帝携贵妃登临宫楼,放眼望去城nei瑞雪纷纷,仿若鹅毛,似是预示着来年五谷丰登风T雨顺,不由心怀大畅,命梨园弟子于帘外奏起丝竹,听了片刻,天子忽而叹息一声。
贵妃柔声道:”瑞雪丰年,正是太平祥瑞之兆,三郎缘何叹息?”
皇帝失笑道:“却也没什么。只是听惯了这些陈词滥T,一时有些无趣。朕自诩文采风流,宫中太常寺却无甚新曲,远逊先时。”
贵妃原听皇帝说”陈词滥T”,只恐自己“太平祥瑞”的说辞惹得天子不快,一时间略有惴惴,后又听得所言原是指乐曲,这才心中安定。
天子已命宫人重吹奏开元年间旧T,老迈的皇帝随着乐声朗朗唱道:”云想_yi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正是一首清平T。曲罢,皇帝嘿然道:“这曲子原不该朕唱,而应妙龄少nv手持象牙板启喉而歌,一唱一击节,如山间溪流般玲玲淙淙,才得曲中之味。”
此时楼外大雪纷落,而当年清平乐谱成之际,正是牡丹花开沉香亭。那位恃才傲物的翰林供奉被宫人架到圣架面前,被冷水一激,半睁了一双醉眼,大言不惭地令贵妃研磨宦官neng靴,挥毫无滞,写完醉熏熏歪倒池畔,碧空无尘水天一色,太ye池浩浩淼淼,其人卧于烟波一侧,好似一座倾倒的玉山,只留下金花笺上三首清Yan词作,由天子亲吹玉笛伴奏,名噪京洛的李*年击檀板而歌。
此刻皇帝望着天际莹白落雪,怔怔忆起旧时情景,命高文英将那玉笛取来,抵在唇畔悠悠吹响,贵妃轻启朱唇:”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她不爱清平T之二的那句“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故意跳开那首,只唱其三。
笛声飘飘渺渺,天地俱是莹白一片,眼前倒是另一派浩浩之色。越至曲尾,笛声越缓,及至一曲终了,贵妃歌声已停,那笛声犹自长长地响着,似有呜咽之声。高文英立侍一旁,暗自听得惊心。
皇帝终于移开玉笛,神情莫名有些怅然,自笑了一声:”朕许是真的老了,近来常常忆起往事。”
贵妃柔声劝道:“三郎春秋鼎盛,莫要胡思乱想。”
皇帝沉沉望着楼外,并不言语。
贵妃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不管旁人如何劝说,天子两鬓确已白发丛生,额头皱纹如缕,不复当年临淄王的丰神俊朗。
再转眼又年关将近,各道羁縻府都护府长官,及臣_fu诸邦使节都陆续进京,一为述职二为朝贺,长安十二道城门大开,往来车辆在初冬飘雪中经官道驶入京城,官驿鸿胪馆前车水马龙。
前些时太子授意御史台提藩镇之事,冯逸认认真真亲撰了篇藩镇之论,本已准备上奏中书,却被郁鸿雪建议先行观望,若那胡人不敢赴京,皇帝疑心大盛,由此参奏削藩收权等一系列雷霆手段皆可渐次施展,可若那胡人当真敢来,只怕皇帝从此再不信谋反之言,那么这道奏折对御史台而言便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冯逸思索一番,觉得郁鸿雪之言可行,便暂压奏折不表。
当莹雪没过道旁衰草,范阳节度使在冷峭北风中踏入了长安城。皇帝原因龙袍玉玺之事存疑于他,故特地传命进京,单看他敢不敢来。安禄山却是真的来了,三百随行人马于城外安营扎寨,只带十几骑亲兵入城,若说单枪匹马也不为过。不仅来了,姿态还放得极低,未进宫城便收鞭下马,进得华清宫便双目含泪,方至殿外扑通一声跪下,膝行而前捶Xiong嚎哭:”陛下救我!”
皇帝端坐龙椅,沉声道:“卿何故如此?”
安禄山痛哭流涕:”臣本突厥夷狄,不识汉字未通诗书,这些年得陛下信赖,以戍边重任交付,为大祁镇守疆土,侥幸未失寸地治下黎民安居。臣常窃以能为陛下分忧而喜,故不敢自矜功劳,往往奖赏提拔部众,却被人诬作收买人心。”
皇帝脸色稍缓:“赏罚分明本是治军之道,若以此非难,只怕从此将领畏于奖惩,以致失却人心。这件事上,你并无过错。”
”陛下信赖臣下,然我知汉人有句话,”安禄山叩首泣道,“道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臣下常守边镇,未能于圣前效力,而天子座驾之下,却总有人怀疑陛下识人之明。臣不知哪里得罪了国舅,以致国舅竟起杀心,屡屡于圣前谤我,数月前更派刺客远赴范阳,若非天子庇佑,臣只怕只怕**”
皇帝皱眉道:”竟有此事?”
安禄山连连叩首,肥胖的脸上涕泪纵横:“臣不敢欺瞒圣上。杨国舅与臣素来不和,每每如此,臣守边事大,不曾与其争辩,然而臣下听闻,国舅此次竟又说什么龙袍玉玺,陛下A,臣肚大垂膝,腹中别无他物,唯*心耳!”
皇帝沉吟道:”动用私刑视国法为无物,一国之相百官之首,却如此肆意妄为,这个杨钊,眼中可有帝王?”
安禄山抹着眼泪说:“臣鄙陋无知,却也知一国之规矩,断无以*私手段对待朝臣的道理,右相以小人之心度人,寒臣子之心,是为不义,藐视圣上和法度,张狂如斯,是为不忠。臣往日不敢这般说,只是今次被他架上刀俎,实是忍无可忍,不得不一吐为快,请陛下恕臣御前失态。”
皇帝沉默了,殿里死一般沉寂,此时并非朝会,杨钊并不在左右,旁人满心畏惧而不敢言语,只能听见安禄山捶Xiong顿足的哭号声。许久后,御座上的身影动了动,老皇帝终于开口:”爱卿远道而来,车马劳顿,朕封你为东平郡王,京中哪处He适,你自己选了告诉宗正寺,朕赐你作私宅。至于右相,朕会给你个交代。”
安禄山_gan激涕零地叩谢皇恩。
冯逸在东宫穿了老半天,终于找到李亨,太子依旧盘tui坐在池塘边,手旁一支竿头垂进水中的鱼竿,李亨拱着袖子望着池面出神。隆冬腊月,雪不知飘过多少回,连曲江上都结了冰,妇人们为浣_yi往往要用凿子先砸出一个破口来,而东宫养的匠人们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这池塘不仅没覆冰,四周灌木依如夏时青郁。
冯逸笑道:“大鱼会躲得很,不肯咬钩。”
李亨喃喃道:”如何是好**”
冯逸实则挺矛盾,要证明河北道谋反,则只盼节度使不敢进京,而如果真是这样,动兵戈也是一番苦,现今范阳节度姿态极低的来了,一面叫人长舒了口气,另一面却又是另一种提心吊胆,好似有柄悬在床头的利剑,剑刃今日不曾落下,却待何日出鞘?不过总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安禄山和杨钊已势如水火,此二人争斗起来,太子便是那鹬蚌背后的渔翁,外朝越乱,nei朝越稳,平衡之术向来如此。但是转念又想,太子若能坐得稳,终究要继承皇位,一个千疮百孔的天下,得来是幸或非?从长远计,自然还是希望将战乱遏制在襁褓中。郁鸿雪亲自从范阳搜出罪证,不管旁人如何作想,冯逸已是坚信河北三镇必反,十八万j兵何时进发只是时间问题,然而这种比灭九族还狠的指控,若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如何说得动皇帝?先时杨钊用龙袍玉玺来说,却被安禄山反咬一口,后者又凭借应诏入京之举重获天子信任,非千钧之力怎生撼动得了?
冯逸:“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李亨微笑起来:”冯大人请。”
“不敢。”冯逸席地坐下,”陛下之所以不信右相,除却范阳节度本事了得,也因杨安结怨已久,既有仇怨,未免叫人怀疑公允。以往nei朝也曾派人T查,却是采访使黜陟使之流,节度副僚极易被收买,对长官的夸赞如何可信?我倒觉得,不如让御史台去查。既然他说右相手段下作,那就让监察御史明明白白地去,毕竟考察地方吏治本是常事,还非叫那胖子好吃好喝地供着。”
李亨说:“只怕明面上查不出什么。”
冯逸点头:”所以人选很重要。殿下可有推荐?”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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