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是在第二天中午举行的。
奏乐者手拿长笛,吹出哀伤凝重的调子。奴隶们在庭院里点香,往地上泼水将灰土扫净。普林尼的雕像竖立在穹顶下方,一道清晰的阳光柱笼罩住它。雕像头顶彩色花环,几名黑袍女子伏在它脚边哭丧。她们涕泗横流,面部肌肉近乎抽搐,金钱使她们为无血缘关系之人嚎啕大哭。
普林尼与家人分居多年,前来吊唁的宾客多半陌生。来宾多应付性地遗憾一笑,蹭杯葡萄酒便离开。
赫伦慵懒地坐在摇椅上,双腿随意地交叠。他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睛,闲得直打盹。
“我亲爱的表弟,这么明显地表现出懒惰,可不是礼貌的行为。”爽朗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如箭一般刺透长笛哀乐,把赫伦从昏睡中唤醒。
他歪过脑袋抬眼望去,太阳穴忽地突突直跳。
加图索带着怀孕的妻子前来。
他披着黑斗篷,嘴巴张扬地咧开。他有一张胖圆脸,圆肚子可爱地凸出,头发和指甲被他染成黑色,有种叛逆之中的亲切。
他的父亲是范妮的哥哥。赫伦同他一起长大,深刻地记得这个家伙骗年幼的自己吃蜡烛他在一旁捂嘴偷笑的场景。
“我知道你对你的父亲没什么感情,”加图索摘下斗篷,露出一身鸦羽色的托加,“但你好歹也要哭几声,别人会说你没有情义的。”
“难道教仆没告诉你,一个理想的贵族不适合外露悲伤的情感嘛?”赫伦扶着脑袋站起,为他的妻子苏拉让座。
苏拉娇小玲珑,即使怀孕也难以看出隆起的肚子。她温婉地微笑,像温泉水一样体贴柔和。
“谢谢你,赫伦。我为你烤了蜂蜜蛋糕,还加了羊奶酪。”她把蛋糕递给赫伦,挺着肚子要过去坐下。
加图索挽住妻子的肩膀,冲她咧嘴一笑。他把斗篷铺在摇椅上,细心地掸直它。
苏拉羞赧地抓住他的手,扶着后腰坐了上去。尽管行动不方便,她仍是双膝紧并,白皙的手规矩地搭在腿上。
赫伦低头,闻了闻袋子里飘出的甜香气,有些责怪地说:“加图索,这是不祥的葬礼,你不该让一个孕妇来这个地方。”
“噢,瞧瞧你愚蠢的样子,赫伦!”加图索双手一摊,揶揄地笑道,“那些虚无缥缈的狗屁玩意还是少信些好。”
赫伦挑起一边眉毛说:“是吗?不愧是最年轻的元老,从不缺自信。”
“尊敬的普林尼大人帮了我不少忙。”加图索虔诚地向石灰像鞠躬,这种偶尔正经的样子令人发笑,“没有你的父亲,我不可能进元老院。你虽然年轻,也该为仕途做做打算了,表弟。”
赫伦嘴角抽了抽。“能保住波利奥,我就知足了。”
加图索奇怪地瞟他一眼,没理会这句怪诞的话。
“晚上有葬礼游行,还要举办晚宴。你该不会忘了吧?”他提醒道。
赫伦神情一滞,拿住纸袋的手猛地抓紧,“我没忘。”他闷声说。
他低下头,下巴隐没在长发遮蔽而成的阴影里。
……
贵族葬礼上,亡人会被装入棺椁。司葬队伍抬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最终到达广场。
罗马的街道狭窄而弯曲,司葬队伍可谓浩荡,如潮水一般涌入街道。哀乐吹了一路,哭丧声忽大忽小。棺椁上撒着花瓣,引无数人驻足围观。
这是一场披着葬礼外衣的华丽集会,展示波利奥家族的力量。
赫伦穿着黑丧服,走在队伍前方。炎热的夏夜,他被哭声包围,背后涌来聒噪的笛声。他焦躁地扯了扯领口,脖颈上全是亮晶晶的汗水。
女奴挤过层层肩膀走近他,递给他一只银水壶。“大人,这是主人让我给您的。”
赫伦接过。水壶的银面反光,镌刻着范妮的名字。他抬头扫了女奴一眼。
女奴矮小而健壮,肤色微黑。她面部扁平,单眼皮裹住三角形的眼睛,使她缺乏年轻人应有的朝气。
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唯有耳间一串亮丽的红宝石耳环算作亮点。
赫伦打开水壶猛灌一口。他动作太急,水顺着下巴滴进领口里。
“昨天和母亲一起过来的女奴就是你吧?”他问。
“是的,大人。”女奴恭谨地垂首,露出的脊背上烙有家印。
“你叫什么?”
“弗利缇娜。”
赫伦把水壶还给她。弗利缇娜低下头行礼,耳环重重地垂坠下来。接着,她就像幽影一样隐没在拥挤的人群中。
队伍到达广场。石柱高耸环立,棺椁架在高处的柴木堆上,宛如一条孤零零的小黑船,即将通往神明的天国。
那是一只空灵柩。
柴木被火把点燃,有劈里劈里的炸裂声。火焰如大手般攀上棺椁,火舌疾速而上舔着夜幕。司葬们向火堆里投掷珠宝丝袍和武器。
围观的平民都以为,普林尼是风风光光火葬的,却不知真正的亡人已经装入石棺静静躺在城外的族陵中。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火化后的灰烬收集在瓮中,司葬将它带走掩埋。
葬礼结束,赫伦送走母亲,乘着轿子来到广场边的露天花园里。
这里即将举行晚宴,四周由花墙围成。竞技台搭建起来,中央燃着篝火,像光柱一样拔地而起。花园远看如一只巨大的花瓣灯笼,宾客鱼贯而入,奴隶端着美食殷勤穿梭。艳丽的女子坐在外侧,弹拨怀里的竖琴。
葬礼之后,家主会举办晚宴,邀请角斗士进行搏斗,美食酒水供应不绝。这是葬礼中最欢乐的部分,只有在此时欢笑才不会被责备。
人们相信,角斗士的鲜血可以祭祀亡灵。贵族们哭嚎着送走亡人,紧接着便脱下丧服观赏角斗耽溺享乐。
对赫伦来讲,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就要见到那个人了。
他坐上家主的位置,正对着竞技台。
捧场的贵族身穿昂贵的丝绸,头发上撒着银粉。他们吃得大汗淋漓,咀嚼着腌肉干,脚边堆满果壳的残屑时不时抬高酒杯,示意奴隶往杯里添葡萄酒。整个花园热烘烘的,酒肉味十分浓郁。
赫伦没有心情和别人插科打诨。他盯着竞技台,把玩手里的几颗豌豆。
很快,两名角斗士手拿武器走上台,跪下向赫伦行礼。
那只短剑和方盾就那么冷不丁地闯进视线。
赫伦眯起眼睛,动作停滞,手里的豌豆悉数掉在地上。
他陷入回忆了。
……
“您堵我输吧,把所有的钱押在上面!”角斗士怀里抱着铁头盔,手臂紧绑皮手套,双脚如剑锋般收起。“最近您欠下不少钱吧。”
血腥的地下角斗场,赌博角斗的输赢已是常态。叫喊声轰轰撞击耳膜,人声鼎沸似要掀翻墙顶,赫伦仍是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楚。
“你是要去死吗?”他惊讶地问。
“是的,替我的主人还债。”
角斗士拍拍他僵硬的肩膀,随后咔地一声戴上头盔。网孔将他的眼睛挡住,隐约露出他锋利的眼角,里面盈满跳跃的火光。
赫伦抓住他的皮甲,“作为你的主人,押你输似乎不合情理。”
“哦不!”那人笑着摇摇头。隔着厚铁,他沙哑的笑声依旧穿透而来。
“赢是保不准的,输才完全可以做到。您押我输,万无一失!”
赫伦无意识地松开手,僵立在原地。
那人似乎嗤笑一声。他端正姿势,拔出短剑向赫伦低头行礼。
“作为您的奴隶,我只有一个请求……”
“说吧。”
“我叫卢卡斯,请您记住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