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旨诏令降到青云寺。
凤澜跟众多出家人一道,跪在地上迎旨,一身灰色粗布衣服朴素无华,乍一看与寻常和尚道人的衣着相差无二,一头垂到腰下的如瀑乌发'却极其显眼,因他始终垂着头,那前来下旨的宦官便只能看到他漂亮的下半张脸,肤色雪白,唇瓣艳红,鼻梁挺秀,那模样像极了万草丛中的一抹玉芙蓉,皎洁无暇,又不见风雨的模样,给人一种安静脆弱的假象,很难让人相信,这人数日前还领兵作战,浴血厮杀在炼狱般的战场上。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孤王三子凤相依,雍和粹纯,性行温良,于南北之战中吕建奇功,孤甚慰,特加冕吾儿为悯亲王,然眼下国本动荡,令悯亲王不日出使南诏,望吾儿顺娴内则,淑德含章,克己勤俭,得以垂范后世。”
寺里众人低眉敛目,无人看到凤澜脸上表情,但能想象的出来,以他那种沉稳无波的性子,哪怕知道自己要去南诏当质子,大抵也是不会有什么过激反应。
果然,等那宦官念完,凤澜也只是恭谨的叩首谢恩,面目平静的接过旨,站起时身体不由自主的晃了晃,似是身体不适,但很快就再次站好。
他目送蓝衣官宦领着一群浩浩荡荡的内侍跟侍卫走远,只留下两个武功高强的人给他做侍从,这两人明天一早就得跟着他一起上路,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要跟着他一起从北夏远赴南诏。
官宦既走,方丈便遣散了众人,遥遥的看着凤澜,无声的叹口气。
北夏与南诏两国素来交恶,凤澜明面上是以悯亲王的身份出使南诏,但实际上,却是被送去南诏任人拿捏。
方丈只觉得可惜。
凤澜来青云寺五年,虽然只是为了还愿,但在修佛参禅一事上悟性极好,且为人温和,没有那些天潢贵胄的架子,若战事不起,天下太平,凤澜倒是个一心向佛的好苗子。
修佛之人总是格外偏爱与世无争之人,凤澜性格便是如此。
方丈虽与他无师徒名分,却有师徒的情分,正欲与他交代几句,道声别,一人却快他一步朝凤澜走了过去。
那人很年轻,跟凤澜年龄相近,虽然是落了发的出家人,却身形高挑俊美绝尘,本该多情风流的一双桃花眼,嵌在他白玉般的脸庞上只有古井无波,是超出世俗的淡漠。
他走到凤澜身边,低头看着他,语气淡然,声音清冷,“你伤未愈,从北周出使南诏,少则十日,多则半月,你身体未必受得了。”
这人声音也好听。
凤澜道,“不碍事的。”
本就是他求来的结果。
雪隐听他这么说,目光从脸上移到他腰上,隔着衣服看那道差点要了凤澜命的致命伤,然后朝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是要替他把脉,凤澜把手递给他,雪隐却是用两指捏住他命门,渡了几丝内力给他。
不多,因为两人武功路数不一样,渡的多了反而不好,他只是想让凤澜伤口愈合的能快一些。
凤澜在对方收回手指的时候对他道谢,雪隐却只对他说了两个字:保重
翌日一早,凤澜拜别方丈后便出了青云寺。
香车鬓马,浩浩荡荡,只是无人来送。
他并不意外,因为在青云寺待了五年的日日夜夜,便更能体会到出家人对待人情的淡泊。
就拿青明寺方丈来说,他觉得唯一能让他牵肠挂肚的大概只有大殿里慈眉善目的慈悲佛祖,和殿侧桌案上不熄不灭的盏盏青灯。
青灯古佛,清苦寂寥,但五年的时间,足以让风澜习惯。
他也同那青云寺的方丈一般,陪了佛祖五年,陪了青灯五年,如果不是上个月的变故,凤澜想,可能他会一直这样过下去,为圣上祈福,为他父皇还愿,没有官位,不会封王,像一个真正的出家人一样。
但猩红的血液在他的剑下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糜烂腥甜的血腥气直上九霄。
马革裹尸,磨刀霍霍,血流成河,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马车颠簸了一下,靠着马车睡着了的凤澜猛的惊醒,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昨日留下的两名侍卫,他昨日问过后才知道,左面的是秦名,右面的是面色较冷的是陈雨。
两人坐的笔直,怀里抱着剑,见他醒来不约而同的把视线转移到他的身上,凤澜低头看了眼身上盖着的丝衾,不知道这是两人中的哪一位给他盖上的,他对两人说了声谢谢,秦名有些脸红。
“不…不用,殿下,您太客气了。”
这人从昨天开始跟他们说了无数声的谢谢,但他还是有些不习惯,哪有皇子总跟侍卫道谢的,不颐指气使就不错了。
凤澜对他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掀开车帘往外看,外面果然天亮了。
夜晚行人少,赶路反倒事半功倍,白天官道上人太多,他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太过引人注目。
凤澜放下窗帘时,听到陈雨对他说:“殿下,有人要见您。”
…
候显安弯着腰,低眉敛目的在一旁奉茶。
茶香味从那陶瓷茶杯里丝丝缕缕溢出来,满室清香,品之如兰在舌,闻之沁人心脾。
凤离着一身玄色长袍,一头乌发只用一根玉簪束在脑后,也不说话,只垂着眼眸,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那紫砂陶瓷边缘摩挲拨动,神色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之态。
他让凤澜来见他,又似不愿看到他,自凤澜进得这屋子里,凤离没抬头看他一眼。
他给凤澜的感觉,似是极不喜欢他这个儿子。
凤澜脊背愈发挺的挺直,掩在袖子里的手无意识的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是潜意识里的紧张,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小动作。
半晌无话,房间里只闻流水潺潺,是侯显安替二人斟茶的声音。
凤离不说让凤澜走,凤澜便不能走,在他对面坐了半天,只觉得脖子都要僵硬了,便微微抬了抬头,也不敢直视凤离,怕对他犯了不敬,只把那一眼落在凤离身后的屏风上。
凤澜见屏风上写了一句话:谋食苦,为人忙,竹炉闻得飘茶香。
——茶香。
待香散尽,茶也变凉。
凤离终于开口了,他抬头,漆黑的眸子落在凤澜的脸上,带了些笑意,白玉般的手指亲自把茶盏往凤澜面前推了推,声音低沉却悦耳,“澜儿尝尝香不香,这是今年东黎献予北夏的贡茶,阳羡茶,特意带来与你品尝,算作送行。”
凤澜收回视线,目光在他身上放了放,然后双膝跪在地上谢恩,凤离垂着眸子看他,也并没有阻止,只淡淡道:“在外面无需多礼。”
凤澜答是,这便从地上站起来。
凤离睨了侯显安一眼,侯显安便放下茶壶,恭敬的行礼退下。
凤澜的目光在侯显安的侧脸上落了下,发现是昨天给他宣读圣旨的那名宦官。
凤离又把茶盏往凤澜面前推,凤澜敛目接过,虽然已经尽量小心了,指尖还是与那人的指尖碰在了一起。
凤澜猛的把手往收回,像被火舌舔到的幼苗般,仿佛能瞬间枯萎,化为灰烬,脸色也白的几乎透明,手忙脚乱的从座位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大了些,桌上茶盏被他手指勾缠,杯盏倾翻,茶水顺着桌沿往下淌,霎时满室萦绕着苦涩茶香。
凤离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凤澜回过神后便又跪下了。
这次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请罪,连他也很疑惑自己的反应怎会如此过激,他脑袋低垂着,露出衣领下一片腻白的后颈,不敢抬头,凤澜有些冷淡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起来,我来这里不是让你一直跪我的。”
凤澜只道,“父皇恕罪。”
他复又站了起来,却没再落座,凤离也不催他,只是把自己面前的茶杯又往前推,执意要让他喝这杯茶。
凤澜等他手完全松开后才端在手里,拿到唇边品了品,只觉唇齿留香。
凤离不喜欢仰着头看人,他从座位上站起,再看凤澜时瞬间由仰视变成了俯视。
凤离问他,“有话对父皇说么?”
凤澜道,“儿臣一直想谢谢父皇,听取儿臣停战修养的建议,跟南诏求和,减少战乱,让百姓免受流离之苦。”
他温声软语,像裹了蜜的糖,听的人心底发痒,凤离看着他,似在听他说话,又似没再听他说话,凤澜说完之后,凤离还在看他,过了片刻才意识到凤澜已经说完了,正在等自己回话。
凤离从他身上移开视线道,“别的呢?”
凤澜摇头。
凤离沉默下下来,目光看向窗外,顺着窗去看游人如织的街道,那表情神态,乍一看惆怅茫然,再看时又古井无波,以至于让凤澜以为是错觉。
他看着凤离侧脸发呆,这与他印象中的凤离很不一样,但哪里不一样?凤澜又说不出来,在他记忆里凤离对他并不亲近凤离的皮相无疑是很好的,但凤澜的五官跟他并不像,凤离偏俊美,凤澜更柔媚。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虽然用少年形容此时的凤离已经不合适了,但他依然俊美不减。
“茶如何?”
凤离忽然问他。
凤澜点头,“很香。”
凤离没言语。
这茶有些像凤澜身上的味道,不过不及他的十分之一。
他忽然抬手,把脖子上系着的一块羊脂白玉扯了下来,那玉佩雪白,通体纯净,看成色便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
凤离将他递给凤澜,淡淡道:“这个送你,算父王的一点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