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碟子中央躺着一片浸着红油的水煮肉片,上缀少许芝麻,一片香菜,红绿白三色互相映衬,如一朵雪中红梅。夹起肉片放入嘴中,先尝到的是红油和芝麻的香,一口咬下去,肉片Q弹软嫩,汁水四溢,舌尖微麻,舌根发辣,细细咀嚼几下,才舍得让咸鲜香辣一齐滑入喉中。
江珩放下筷子,用虎牙磨了磨嘴角,他皱着眉,嘴角下拉,非常不高兴。这是他这个月的辣椒补给量。
厨房里的灯光温和暗沉,并不影响顾云川做饭。橘色的光落在顾云川身上,让常年不苟言笑的人也显得温柔,他挽起袖子,卸下手表,露出有力的小臂,洗净骨节分明的手指后,将鸡胸肉牛肉鲜虾和三文鱼用水煮熟,点缀胡萝卜花菜和土豆,铺满在白米饭上。高阶向导最擅长一心多用,因此数道工序同时并行,整个过程没有花费多长时间,等待最久的是将其静置到适合入口的温度。顾云川反复确认温度合适后把食材盛入碗中,一丝油荤盐糖都不沾的“猫饭”便完成了。
但是猫并不满意。
江珩还在用筷子蘸碟子中的红油,伸出舌尖舔了舔,瞥见清汤寡水的猫饭,将它推开到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外。
顾云川轻轻捏捏江珩的耳朵,抽走江珩面前的碟子,换成猫饭:“猫猫,一会就要冷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肉片不是饭。不过哨兵日常消耗大,食量也不小,江珩实际上是饿的,他也知道自己没法吃味道过重的食物,只能认命地解决起了晚饭,味如嚼蜡。
被放出来的小猪原本正趴在地板上用爪爪洗脸,看见江珩吃饭,凑过来闻了闻,硕大一颗虎头搭在江珩的胳膊上,胡子扎得他脸疼,还没等江珩把它推开,小猪甩甩尾巴,不感兴趣地走开了。
“猪都不吃。”江珩一脸控诉地抬头看顾云川。
顾云川失笑,恋人无理取闹的模样可爱到让他心口发热,他根本受不住江珩撒娇,为避免自己心软,他俯身亲了口江珩,然后坐在他身边:“这么委屈啊……那怎么办,奖励一颗糖可以吗?”
“你在哄幼儿园小朋友吗,顾老师?”江珩不满道。
其实他平时出任务时有白汤都算伙食好的了,大多数情况下只能靠营养剂凑活,谁要是在吃的上矫情江珩绝对第一个站出来训他。
但是……这不是回家了吗?江珩迅速用完餐,看着顾云川:“糖。”
“刚刚好像有人说幼儿园小朋友才吃糖?”顾云川眼底藏不住笑意,剥开糖纸喂给江珩。
“成年哨兵也有吃糖的权利。”江珩把糖抵在舌下,“顾先生,拒绝刻板印象。”
强力吸音的地板和墙壁,即使是重物落地,拼命砸墙都几乎不会发出一点声音,严格控温的恒温系统中包含新风系统,确保空气流通。灯光暗沉柔和,使房间犹如笼罩在稀薄的暮色之下。床上布料采用最柔软的材料,几乎没有重量,即使肌肤与其相贴也基本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保暖功能却一点也没有打折扣。
这便是一间功能性媲美白塔,但舒适性远胜白塔的卧室。
身为有向导的哨兵,江珩其实并不需要这样的环境,向导的屏障让他可以在大多数时间中正常生活。但是顾云川向来要给他最好的。
白天补了两觉,江珩并不困。顾云川坐在他身边,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向导总是有处理不完的事情,江珩瞟了一眼,大概是什么医学论文,他看不太懂。江珩半靠在枕头上,和天花板干瞪眼,忙碌惯了,突然放假他倒有些无所适从了。
周钧豪像是江珩肚子里的蛔虫,给他发来了消息。
周钧豪:你家向导把我拉黑了!
江珩:笑死。
周钧豪:……
周钧豪:有正事找他呢!你出任务他不点头根本批不下来啊。
作为国家精尖力量,哨兵是非常珍贵的,又因为他们本身情况的不稳定性,就有明文规定,所有哨兵必须由向导进行评估,确认精神状况合适之后才可以执行任务。
江珩:哪个?
周钧豪:就下周护送库林王室回国那个嘛,就是让你带新人,根本没难度,和度假有什么区别?你说顾云川干嘛不批?
江珩转身问了顾云川,得知他只是单纯嫌周钧豪烦。闲得发慌的江珩没打算如实回复,顺手拱火:他怎么这样啊,我说说他。你工作也不容易。
周钧豪可算是找着人倒苦水了,激动地飞速打字:你是不知道,顾云川就跟神经病似的,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更年期了!小江,咱还年轻,不必吊死在一棵树上,不好咱就换啊。
过了半晌。
江珩:你完了。
江珩:他看到了,自求多福。
周钧豪:?
周钧豪:……草?!
“周钧豪撤回一条消息”
江珩:晚了。
顾云川起身走出门外,拨通了周钧豪的号码,可惜隔音太好江珩完全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能看到周钧豪给他发来消息:江珩……你太不厚道……
可怜周钧豪除了把这俩人拉进单独分组“恶人夫夫”也没有其他方法出气,只能默默忍气吞声。
心情大好的江珩美滋滋入睡,半夜被疼醒的时候恍惚想到:这报应未免来得太快。
江珩是在“天才”的赞誉声中长大的,惊人的天赋让他无论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但凡事都有利有弊,他的人生因此少了一些挑战,一些刺激,一些让人兴奋的机会。
江珩12岁时,学校组织学生外出郊游,哨兵们的活动比同龄普通人惊险刺激许多,其中就包括攀岩。现在想来,江珩觉得自己比小时候收敛了不少,因为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断然做不出把保险扣解开这种傻逼事。
但是当时12岁的江珩做了。纵使这面攀岩墙不算高,纵使墙下也做了保护措施,但是解开保险扣的人想要摔死也不是很难的一件事。江珩在踩滑的那一瞬间,第一次体会到了心率失衡和惊慌失措,但那一刻的求生欲让他激发出了不得了的潜力,竟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身边同学。两个人在空中晃悠半天,同学吓得嚎啕大哭,江珩落地第一句话和老师说:“老师,我感觉我突破了,你带我去测一下,是不是已经到A了。”
这件事打开了江珩作死的大门,不得不说幸运之神实在太过偏心于他,竟让他活到了25岁。但是严重的翻车事故也不是未曾出现,16岁作死途中被军队抓住算一件,19岁死里逃生后五感尽失算第二件。
江珩自认为现在他已经成熟稳重了不知道多少倍,因为过去岁月中作死留下的伤总是时不时出来闹腾一下,让他别重蹈覆辙。
比如此刻。
从惊醒到冷汗浸湿衣物可能只花了五秒钟,剧痛从脑袋里迸出,火速扎进江珩的后背,捅进他的腹部,他的视线有些模糊,意识却越发清醒,硬生生地承受着痛苦。
顾云川的所有反应都是条件反射。他迅速放出精神力寻找档口让江珩放松一瞬,在他因为疼痛将自己赶出去之前掰开江珩无意识掐住自己腹部的手,顾云川的心脏也跟着疼,一时无暇寻找用枕巾或被褥代替,就将自己的手腕伸到江珩口中,防止他咬伤自己。
江珩下意识地咬了顾云川,血腥味充满鼻腔。但是顾云川好像根本感觉不到,他还在试图和江珩建立精神链接,这件事放在往常再容易不过了,但是江珩此刻极其抗拒。
“江珩,别强撑,让我帮你……”顾云川声线微颤,他庆幸江珩咬了他帮他保持理智,不然他也许会直接入侵江珩的精神领域。“入侵”虽然是一种暴力手段,但是对江珩造成的损害是完全可以被修复,比生忍疼痛代价要小得多。
江珩翻身死死按住顾云川双手,顾云川伤口被按压得血流不止,但是两个人都无暇顾及。汗水顺着江珩的鼻尖滑落,他双眼微红,额头青筋暴起,白皙的手臂上甚至可以看见凸起跳动的血管。
顾云川不敢强硬地反抗,怕神志不清的江珩会伤了自己。江珩好不容易能发出一点声音:“不要……不要催眠……”他声音微弱,装了很多委屈。
顾云川的心被揉碎,连带呼吸都有点困难。这不是江珩第一次拒绝他了,“催眠”是一种精神治疗的方法,可以让哨兵失去自己的感官,将自己完全交给向导。江珩并非不够信任顾云川,只是他明白,这种方法就像令人上瘾的镇痛剂,会逐渐降低他对疼痛的忍耐度,他不能放任自己如此,他引以为傲的自身特质里就包含着对疼痛的耐受力。
“……抱抱。”江珩撑不住跌落在顾云川怀里,伸手用力环住恋人的脖子。
顾云川被死死抱住,锢得生疼,却温柔回抱住江珩,尽可能地轻抚他紧绷的肌肉,帮助江珩缓解剧痛。顾云川吻掉江珩眼角渗出的生理泪水,一颗心好像被滂沱大雨泡烂,酸软得无力跳动。
温热的吻不停地落在脸颊,夹杂着顾云川的安抚声,江珩的意识逐渐回笼,疼痛也慢慢减弱,力道渐小,最后变成被动地被抱在顾云川怀里。
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十分钟,疼痛便消失不见了,江珩却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江珩窝在气息熟悉的人怀里,一根手指也不想再动了,顾云川要抱他去洗澡,也就乖乖应了,之后再被抱回来,哄一会就疲惫地睡了。
平时一点点委屈就会哼哼唧唧喊疼的人,在面对真正痛苦时却一声“痛”都没喊。
不是没有办法根治江珩身上的暗伤,但是根治根治,就是要连根拔起。在偶尔发作的疼痛和变成失去能力的普通人之间,江珩的选择太显而易见。
浴室里顾云川手上还在滴着血,是因为他正不断划裂自己的伤口。手腕连着筋,疼得他神经直跳,但他依然用力地扯裂疼痛之源,只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
顾云川,他直视镜子里的自己,不可以,不可以强迫江珩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这会比疼痛还让他难过。你可以找到两全的办法。
顾云川,强迫你自己而不是强迫他。
刚刚无能为力的深沉痛苦如同这些滴落在盥洗台上深红的血渍,顾云川将其擦去。
自责和后悔是软弱者为自己开脱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