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夺回大权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以谋逆之罪将蓝氏一族下狱。
蓝氏是不会谋逆的,我已经是皇帝了,他们只需好好扶植我便能永保富贵。何况外公虽恋权,忠君爱民的念头却是根深蒂固的,否则卫明与殷阁老的诸多举措根本不可能顺利实施。然而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我要踏踏实实做昏君,就不能给自己身边留这么一只大老虎。
哪怕是我的母族也不行。
谋逆一案审了七七四十九天,外公在收监次日暴病而亡,我的几位舅舅或自尽或耐不住用刑,相继离世。四十九天后,谋逆之罪证实,蓝氏一族男丁十四岁以上悉数斩首,十四岁以下流放极北苦寒之地,所有女眷没入娼籍,蓝氏一族就此覆灭。
此事之前,朝野上下只当我是个唯唯诺诺的少年皇帝,靠嫡子身份与卫明等人的支持登上皇位,实则毫无手段,更遑论坐稳皇位此事之后,再无人敢轻视于我,我金口玉言,一言一行具是至高王权,这个皇位,我坐稳了。
我看着眼前的奏折。蓝氏谋逆一案距今已三年,当年有蓝氏旁支一十七人仓皇出逃,如今被刑部抓了回来。这一十七人到如今活着十三个,皆为男丁,最大的那个二十三岁,最小的那个十一岁。因是我的母族,且已时隔三年,刑部不知怎么处置,故而向我请旨,讨个旨意。我想了想,提起毛笔沾了朱砂,御笔朱批,在奏折上写了个“斩”字。
省事,方便,反正我杀了那么多,来日下到阿鼻地狱,不多这几人向我索命。
我把奏折丢进批过的那一摞里,扬一扬下巴,示意章枣继续念。
章枣这厢念着,我左耳进右耳出,思绪已然飘到了许久许久之前。当年我为坐稳皇位,着实杀了不少人。蓝氏一族之后,没过多久,我便把目光投向了我的同胞兄弟。
古往今来,王朝覆灭不外乎这几个原因:外戚宦官党争及兄弟阋墙。外戚我解决了,宦官并未露头,党争尚无端倪,我想,是时候敲打敲打我的兄弟们了。
真的,最开始我只想敲打敲打他们,谁叫他们一直不服我做皇帝。当年卫明护我回京的时候,他们就在朝堂之上大闹了一场,偏要说父皇那封立太子的诏书是假的。后来几年我手中无权,是个有名无实的皇帝,他们更是对我没有一点尊重,年长的几位哥哥见了我,不称“陛下”,竟然喊我的外号!
于是我把他们叫进宫家宴,旁敲侧击。谁想到其中有两位兄长以为我要下杀手,遂决定先下手为强,抢先一步起兵,直奔皇城。
起兵人数,连二位皇子在内,八千人。由两位皇子府起兵,趁夜攻打皇城,两个时辰后,被镇压。
我第二天醒来才知道。
这太有意思了,才八千人就要谋反!我一边用早膳一边听巡城御史的奏报,笑得几度喷饭。
就着这个由头,我把自己的兄弟们有一个算一个,清了个干净。
感谢两位皇兄,大臣们生怕被划进谋逆篡位一党,连个屁都没放。
我知道自己杀的人太多了,那之后到如今,对下一直怀柔。大臣们好了伤疤忘了疼,舒服日子过几天,便把之前的种种都忘了。近年来朝廷虽然一直内忧外患不断,然而我估摸着,只要不出什么天灾人祸饿殍千里,庆朝这辆千疮百孔的破车,总是能走到我闭眼那一天的。
如此想想,便觉踏实许多,我既无力挽狂澜之力,更无力挽狂澜之心,我把沉香手串抓回手里,突然抬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陛下,这一封不是普通折子,是听风处的密奏。”章枣手执密奏,忐忑道,“上头问您,既已查到殷太傅的消息,是否要继续追查,找出殷太傅的下落?”
我没听懂,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什么叫已查到太傅的消息?”我想到了昨晚那个要挟卫明的小竹筒,“那不是拿来哄卫明的假消息吗?”
卫明一直不相信太傅已经死了,我也是。
他不信,多半是出于感情的缘故。毕竟那是他的爱人,两人山盟海誓情定三生,听说还发下过同生共死的誓言。我暗戳戳揣测过,卫明可能是害怕太傅真死了,自己为了应誓,就得立即抹脖子殉情,所以他掌权那两年,一直没断了寻找太傅的下落。
我不信,则更多出自直觉。
我觉得太傅没死,当时从树林子里收回的那二百来具焦尸,没有一具是我那位文武双全的太傅。
所以我一直叫听风处去查,查了三年,查到如今,这是唯一一次查到了太傅的一点蛛丝马迹。
之前那些都是假的,我叫章枣写了张纸条放进竹筒里骗卫明的。
可这次的,我也以为是假的。
我有点懵,纸条我没看,连竹筒都没打开,便放在了桌上,今早被卫明拿走了。那里面写的是什么?太傅是死是活?太傅身在何处?太傅身体康健还是就剩一口气?太傅要是哪哪都好,想不想回朝?
三年来,第一次,我手脚冰凉,如临大敌。
我怒道:“竹筒里面装的是真货,为什么不跟朕说?!”
章枣手腕一抖,奏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应声跪地,吓得浑身发抖:“陛下息怒!昨儿个听风处掌使刘大人把竹筒给您的时候,说过这里面是太傅大人的下落啊!”
我冷笑:“胡说!说过朕会不记得?”
“陛下明鉴,许是昨儿个掌使大人来时,陛下在观皮影戏,没听清楚。”章枣说着,左右开弓,直扇自己耳光,“是奴的错,奴该死,竟不曾提醒陛下。陛下息怒,有火都往奴身上发,可别气着自己。”
他打得啪啪响,听着就疼。可这家伙心眼多着呢,打十下未必有别人打他一下厉害,只是打得响,哄我罢了。我是生气,可看着他趴在地上,左右开弓地扇耳光,活像个大王八似的,又觉得好笑。这事说到底怨我自己,昨天掌使刘岭来的时候,的确说过有要事禀报。我自己没当回事,一边看皮影戏,一边听他说话,要紧事没听进心里,又能怪谁?
可皇帝是不能认错的,我由着章枣打了自己几十下,一脚踢过去,把他这只大王八踢翻了壳,冷声道:“往后不许在朕观戏的时候说事,记住了吗?”
“回陛下,记住了!”章枣磕头不已道。
“得了,去把刘岭给朕找来,好好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刘岭是当世著名高手,武功高强。别的大人从传召到面圣,少说也得小半个时辰,到刘岭这,最多一炷香,人就出现在我眼前了。宫城内除皇帝及皇后贵妃外,不许乘车骑马,我曾经跟卫明研究过刘岭是怎么做到的,刚开个头,卫明白我一眼,问:“你知道什么是轻功吗?”
有种轻功,无须飞檐走壁,也能日行千里,谓之“草上飞”。
听着都帅。
我没学过,皇子自小学拳脚,学骑射,唯独不学轻功。我想学,可是卫明说,你都二十了,错过了修习轻功的最佳时机,算了吧。
我不开心,我用不了轻功,旁人也别想用。所以我特特地地下了道旨意,不许刘岭在宫中使轻功,朕不怕慢,朕能等。
这会儿,我坐在御书房的椅子上,急得抓耳挠腮,打算再下道圣旨,从今往后,刘岭啊,你还是把那个轻功用回来吧。
刘岭来了,仍旧一张七情不上面六欲不萦心的冷淡脸。我问他那竹筒里装着什么,他说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太傅的消息。太傅果然还活着,有人说,曾在极北苦寒之地见过与太傅极为相像之人,那人沉疴病体,孤身一人,虽衣衫褴褛像个乞丐,然气度不俗。热心人送他吃食,他细细问了人家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承诺来日必将报答。
我听到“沉疴病体”这四个字,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又听刘岭接下来的话,不免唏嘘。
“那人何时见到太傅?”我问。
刘岭答:“回陛下,两年前。”
“认准是太傅本人?”
“此人只与太傅有一面之缘,自陈因太傅谈吐不俗,方铭记至今。臣以为,一面之词不能尽信,需再多搜集些证据,方能判断是否太傅本人。”
我想了想:“刘岭,你说句实话,此事就你看来,有几分可能是太傅?”
“八分。”
“甚好。”我道,“你继续查,不管有几分可能,尽快有个结果,过来回朕。另,若此人没有说谎,你顺藤摸瓜,把太傅给朕找出来。”
“是!”
我揉了揉眉心,忽然间一阵疲惫。
“还有,”我长舒一口气,“这件事,卫明一定会私下问你,你知道怎么答吧?”
“两分可能,调查艰难。”刘岭实在聪明,低声道,“陛下放心,不该说的,臣不会对镇国公泄露半句。”
我挥挥手:“去吧。”
刘岭走了,我再没有批阅奏折的心情,只觉得“太傅”两个字像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忌惮太傅,从小就是。
但凡是人,总有个弱点。譬如父皇多疑,皇兄贪婪,内阁首辅孟士准爱钱贪财,镇国将军卫明对殷燕宁爱逾性命。我从小就知道打蛇要打七寸,凡事攻其弱点,必将战无不胜。然而太傅是个没有弱点的人,他文武双全长得好看,出身极高又擅政务,他心怀家国天下黎民众生,不贪财不恋色,活得像个无欲无求普度众生的佛爷。若不是当日树林里他软绵绵偎在卫明怀里,我几乎以为终此一生,殷太傅不会对任何人动情!
我找不到太傅的弱点,也不知他的七寸在哪里,在我当皇子的那些年,我很是夹着尾巴做人,如今我成了皇帝,当然不能再像以前一样。
太傅是不会允许我做个昏君的,更何况他回来了,卫明怎么办?
我不会把卫明让给他的。
我没想好怎么处置太傅,我只知道自己不想让他死,也不希望他光明正大地回朝。
最好能找到他,找个地方把他圈起来。他有病,我给他治病,他缺钱,我锦衣玉食养着他。可是终此一生,他哪都别去,一处小院,四方天地,那就是他的归宿。
想明白这一点,我心里没那么堵得慌了。快午膳,章枣进来问我何时传膳,早晨我吃得晚,这会儿不饿,便提出想出去走走。章枣问我去哪儿,我托着下巴寻思了一会儿,说:“云妃那里吧。”
后宫人少,皇后前些年因病没了,如今宫里只剩下贵妃一人,妃两人,昭仪两人,再往下我一年未必见一次,都有谁,有几个,不记得。云妃是二妃其中一位,正怀着孕,如今是她正得宠。我一个月未必进后宫一次,去也是去她那儿。
云妃入宫时品级不高,住处略远,去她那里要乘辇。我寻思着这会儿她八成在用午膳,便嘱咐章枣,咱们悄悄的去,别弄得云妃吃不好饭。没想到保密工作做过了头,到宫门口,守在门外的小太监一见我便吓得“扑通”跪地。
“恭迎……”
章枣小跑两步走上去,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不许叫!陛下悄悄的来看看云妃娘娘,你这一叫,娘娘还有何惊喜可言?!”
啥?惊喜?我咋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份用心?
我瞥了章枣两眼,心说得亏这家伙是个太监,否则有多少小姑娘要被他哄骗了去。我下了辇,往里头走,一路上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一声没出。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今天院里的太监宫女好像多了不少,紧接着一抬眼,便看到云妃的贴身宫女丝绣也跪了出来。
云妃怀着八个月的身孕,身边一刻都离不开人,丝绣身为贴身大宫女,这会儿不在里面伺候,跪在外面干嘛?
我抬抬手,示意章枣等人别再跟了,独自走过去。丝绣浑身抖得像筛糠似的,见我走来,竟然不自量力想拦。我斜了她一眼,她那点微末的勇气立即消散,烂泥似的趴了回去。
我抬手推开了紧闭的木门。
“阿生哥,还是你对我……”
刺眼的日光直射进来,照亮了最远处的那一块地砖。地砖跟前的贵妃榻上,云妃挺着怀孕八个月的肚子,如少女般无限娇羞地依偎进身旁男人的怀中。
我直直地看着他们,他们也直直地看我,吓呆了。
然后我一脚迈过门槛,反手合上木门。
“不好意思,”我笑,“朕打扰你们一家三口说话了。”
“阿生哥”不意被我看见,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两腿打着哆嗦跪倒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喊“万岁”。云妃倒是比她的情郎镇定许多,最初的惊慌过后,她扶着榻沿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袂袖口,屈膝向我行礼——验明有孕后,我许她见君不跪。
“参见陛下。”她不卑不亢。
我点了点头,往屋里走。云妃让出贵妃榻,侍立一旁,“阿生哥”跪着挪窝,不敢抬头,始终拿头顶对着我。我坐在榻上,旁边正好有个五瓣莲花盘,里面装着花生瓜子榛子等各色干果。我本来不饿,见着那些,有点嘴馋,就伸手捞过来,搁在榻上,随便抓了一把,开始磕。
磕了一个,果仁进了肚里,皮不知往哪里吐。云妃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拿了个空果盘递到我嘴边,柔声道:“陛下,壳吐这里面。”
我就着她的手吐了,往身边努努嘴,道:“快坐下吧,当心累坏了。”又瞥了阿生哥一眼,说,“还有你,也起来吧。”
两人这才一个坐下,一个起来。
云妃温柔,善解人意。我嗑瓜子,她坐在一旁帮我剥花生。花生都剥在帕子上,剥够了一小把,呈到面前给我吃。我一颗一颗吃掉,底下的并蒂莲花便显露出来。那莲叶舒展动人,莲花栩栩如生,云妃绣这方帕子时,心里必定念了几千几万遍阿生哥的名字,才会绣得如此情意绵绵,缱绻深情。
我十六岁那年,各州府进献美女,充盈后宫,云妃是其中之一。然而我对女人硬不起来,满心思索着如何睡了卫明,所以连她在内,那些美女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我晾在一旁。后来我坐稳皇位,重揽大权,某日吃饱了撑得慌在宫里溜达着消食,一不小心走远了,走到了云妃宫外头来。
云妃——当时还是云美人——出身不高,却很雅致。她的宫里栽着两株桂花树,正是仲秋时分,桂花香得醉人。我情不自禁往她宫里走,想认识认识这种花的人。那日的情形与今天大致相同,也是门口两个小太监,被章枣按住了。往里走又有几个宫女,被我一瞪眼,屁都不敢放。
我这时候已经觉得不对劲了,却没往深处想,进了内殿,好家伙,给我惊着了。
捉奸在床!
云妃衣不蔽体,打扮成小太监的阿生哥也只来得及套一条裤腿。两人跪在我身前连声请死,云妃求我杀了她,换阿生哥一命,阿生哥求我杀了他,换云妃一命。我说你们太天真了,这事你俩一个都活不了,家人啦,九族啦,包括当初送你们进宫的那些官员啦,都得给你们陪葬。
其实按例到底该怎么判,我哪里记得,我就是说个最严重的后果吓吓他们而已。这一吓,真吓着了,阿生哥烂泥似的瘫在地上,云妃突然一咬牙,梗着脑袋往柱子上撞去。
我眼疾手快拦住了她,电光火石间,一个极为大胆的主意冒了出来。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叫他们把衣服穿好,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云妃一径哭,阿生哥哆哆嗦嗦地讲。他自言名叫阮生,自小与云妃青梅竹马,私定终身,无奈云妃貌美,被地方官选中,送入宫来。他日夜思念,放心不下,于是变卖家产,打通层层关节,伪装成小太监进宫中见云妃一面。本想见面说说话,往后守着这几句话过余生,谁想到云妃一哭,他便情难自禁,不知怎的,就双双滚到了床上。
生死关头,阮生不敢说谎。我思忖片刻,问:“所以你今天第一次入宫就被朕抓到了?”
阮生苦着个脸,如丧考妣:“是。”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怎么这么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