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见穆时海的第六年,那个在许迟川心底埋了六年,已经旧到发黄的秘密终于得以终见天日。尘光退散,现出第一片枯叶掉落的痕迹,六年里两个人极有默契地守口如瓶,不管是以前的陆淼一还是现在的瞿淮,全都未曾提及。
那是只属于他们的开始,命盘启程轮转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仲夏八月,江恭依旧酷暑难耐,万里无云的天挂着一颗炙热膨胀的大火球,城市如密封在蒸笼里的一摊面团,高温漫延街道的每个角落,烈焰炙烤滚烫的瓷砖,流浪狗宁愿冒着被棍棒驱逐断腿的风险,也要躺在商场门口偷来一点凉爽,伸出一长截软红的舌头,粗气直喘。
蓝湾小区一户普通住宅的书房,许迟川拿着打满红勾的学习计划表又蹦又跳,脸上两个小酒窝因为激动而抿成一道线,终于做完沈斯静布置的所有任务,不用再每天八点起床背单词背古诗,也不用预习下学期的课程,除了每天必写的书法,再没有任何任务可以束缚他。
冲出房间,许迟川直奔客厅座机,兴冲冲拨电话打给陆淼一:“出来玩儿,小爷自由了!”
“哟,”听筒里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声:“快开学了,学霸作业终于写完了?”
“写完了!沙区广场的篮球馆见!”
“行。”
卧室里沈斯静正对着两盆栀子发愁,天气太热枝条叶子全都蔫成菜干儿,许迟川推开门,一颗茸茸探进来,脸颊上两颗小酒窝笑得清甜:“妈,我出去一趟。”
“去吧,下午韩煜表哥要来,中午早点回来。”
“好。”
上午九点,球馆内已经人声鼎沸,空气里热汗与喝彩声混合成一片,许迟川叉着腰,汗珠划过下巴打湿球衣,水润潮红的脸满是黑线,瘪着嘴死死瞪着眼前三步上篮的身影,这是他被陆淼一抢的第七个篮板,后悔在心底直线飙升突破上线,到底是哪儿想不开,要和这个人高手长的人形投篮机一起打球?
砰!球穿过篮框落地。
……第八个。
“陆淼一!”许迟川两道黝黑的眉瞬间拧成绳条,想把这混蛋玩意儿勒死:“有点良心没有?小爷我半个月打的第一场球,光跟在你屁股后面捡剩饭!”
“别生气嘛,”陆淼一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嬉皮笑脸的模样怎么看怎么欠揍:“让沈阿姨多买点牛奶给你喝,不长了可怎么办?”
“呸!”许迟川剜他一眼:“你才不长了!你都一米八了还长什么长!”
“好好好,长长长,一定长,还想去哪?滑冰去吗?东原中心新开了一家冰场,完事儿还能吃个火锅。”
“火锅?好呀,冲个澡再去,衣服带了吗?”
“带了,毛巾我也拿了,就是上次你睡我家用的那根。”
“好。”
雾气蒸腾的浴室,细小透亮的水珠划过许迟川细白光滑的锁骨,沿着清瘦的脊背一路下滑,混合泡沫一起冲进下水道。伸出手捏捏自己肚子和胳膊上的软肉,盼望有天能一觉醒来变成肌肉。
陆淼一已经洗完等在门口,看见他出来先是一愣,随即爆笑出声:“哈哈哈哈小川这衣服一看就是沈阿姨给你买的哈哈哈哈哈……”纯黑色T恤不带一点花纹,一素到底。
“这叫极简风!”许迟川极力维护自家太后的审美:“不懂欣赏!”
“诶诶诶好我不笑了!别拧我胳膊!嘶!疼!”
两人从篮球馆出来一路打闹又追又跑,谁都没注意一道娉娉婷婷的身影正朝这儿走来,声音极有辨识度:“好巧呀,许迟川。”
晴天霹雳!
两人眼神对视,同时读出彼此的惊恐和震惊,僵直的脊背一点点龟裂粉碎,江恭太小,滑个冰都能遇见这个大小姐,怎么就碰见她了!
“……巧。”
江荟羽一脸笑意,明眸皓齿间跳动着开心,娇气的峨眉完全藏不住看见心上人的喜悦,学校里许迟川总躲着她,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就是拿人太多做借口,现在在校外,总不会不方便了:“你们要去滑冰吗?一起呀!”
许迟川懵了,那还不如让他直接在冰上摔死!一记眼刀剜向陆淼一,满是威胁和利诱:搞不定她你就没有作业抄了!
“不巧不巧,小公主,我们约了别人,”陆淼一立马拉上他转身狂奔:“还是下次吧!”
一口气蹿过两条马路,许迟川还想再跑,陆淼一蹲在地上大喘气,说什么都不肯再动:“别,别跑了,她,追,追不上的。”
“长,长这么大,这是你最机灵的一次。”
“没,没骗她。我,我走之前,林月那头母老虎打来电话,叫你去她的甜品店吃蛋糕。”
许迟川眼前一亮:“林月姐姐?”
“嗯。”陆淼一咬牙切齿:“就是那个老巫婆。”
“算了,下次吧,下午韩煜表哥要来,我妈让我早点回家。”
“那还去滑冰吗?”
“不去了不去了,万一撞上江荟羽,不如直接杀了我。”
“你老躲她干嘛?”陆淼一一脸幸灾乐祸:“我看这小公主挺喜欢你的,不如从了她?你也不亏。”
许迟川想揪起他耳朵咆哮,那让她喜欢你一个试试!
“那我走了,”陆淼一伸出手拦住一辆出租,招呼司机靠边停车:“过马路注意安全,开学见。”
“嗯,开学见。”
回家的公交站修在商场对面,马路上的人行道却被摩托电动车和公交塞成一锅粥,尖锐刺耳的鸣笛声响彻天灵盖,许迟川捂着耳朵,转身抄近路穿过还在施工的小巷,碎砖破瓦的地面全是乌漆麻黑的水泥,一脚下去泥点子溅满白色球鞋。
……刚刷的鞋又要重新洗了。
“艹!堵住人!别让他跑了!”
不远处突然传来呵斥声,言语间极尽辱骂,脚步声由远到近越发急促嘈杂,许迟川猛地回头,顺着声音折返巷口,扒着墙缝探出头,四五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表情凶恶,手上拿着家伙,有见过能叫出名字的棒球拍,还有带在手上叫不出名字的铁疙瘩,一群人死死堵住中间被包围的男生,把人逼到角落,退无可退,无路可逃。
带头的寸头随手捡起地上一块大板砖,眼看就要拍到男孩头上,许迟川急中生智,一声大喊:“警察叔叔!”
啪嗒!
猝不及防的一嗓门儿吓得寸头手一抖,手上的砖掉在地上四分五裂,寸头满腔怒火愤然回头,看看是哪个王八蛋坏他好事儿。
墙角探出一颗清秀的脑袋,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
凶狠的眼神吓了许迟川一跳,捕捉到空气中一股恶意朝自己倾袭而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扯开嗓子大喊:“警察叔叔!这里有人打架斗殴!要把人打死了!”
……寸头脸青了,妈的这小孩儿一定是个憨批,你倒是跑呀!站着喊算怎么回事儿!
“胥哥,咱们走吧,”拿着棒球棍的小黄毛有些害怕:“等会真把警察叫来了。”
“妈的,”叫胥哥的寸头啐了口痰,狠狠撞了男孩一把,将人推翻在地,满脸嫌恶:“算你小子走运,回头再找你算账;”
“记住,给我老实点,在家对我小姨客气些,在哪老子都能找你麻烦。”
巷子骤然变得空荡,地上一片狼藉,板砖碎块和木棍挡在路中间,许迟川绕开满地的凶器,慢慢靠拢,伸出一根细白的小手指头,戳戳靠墙边上一动不动的男孩:“你没事吧?”
地上的人抬起头,鲜红顺着额头流下,吧嗒滴落在地,溅成一朵妖异的血花,锐利分明的下颚线透出三分凶狠的痞帅,山根峻挺眉眼如星,可惜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破坏了美感。许迟川咂舌,这得多大仇才舍得对这么帅的脸下这么重的手。
“你流血了,”许迟川摸索完身上所有口袋,终于在外套里搜刮到一个创可贴,蹲下递到他眼前:“你流血了。”
“手,”男孩缓缓从嘴里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嘶哑的声音下掩藏着微不可查的隐疼:“动不了。”
“啊?”许迟川低下头,看见两只胳膊以极僵硬不自然的姿势垂落在腿边,黑色短袖浸出湿痕,刺眼的红沿着右边臂膀缓缓下流:“哥们儿,你这得去医院啊。”
“不去。”
“……那,我帮你贴上?”掀开男孩的额发,轮廓分明的侧脸如十九世纪立体浮雕的艺术品,完整呈现在许迟川眼前,可惜额头上的血痂太狰狞,带一点暴力的血腥,创口贴上的海绵宝宝图案配上这张脸怎么看怎么奇怪:“有点疼,忍一忍。”
“谢了。”
“不客气,要送你去医院吗?”
“不用,我等人,”少年仰起头,试图咧出一个笑,却不小心牵扯嘴角的伤,犀利修长的眉眼软下一点弧度:“刚才多亏你,你叫什么?”
一双亮如黑曜石的眸子黑得发颤,看得许迟川心口一震:“许迟川,迟到的迟,山川的川。”
“我叫穆时海,”薄唇轻启交换姓名,黑漆漆的眼像万里无云的长夜暗空:“时间的时,山海的海。”
“穆时海,”许迟川笑了一下,不合时宜的想起一个成语:“百川归海。”
穆时海还想说什么,对话被匆匆赶来的叶璟打断,鸭舌帽下两只丹凤眼凌厉如剑,飞奔扑到穆时海面前,一脸心焦:“他们走了?海子你没事儿吧?”
“没事,”穆时海吃力地摸了把脸,汗水混合灰尘和血迹糊在手心:“一点破皮而已。”
“这他妈还叫没事,”叶璟急得抓心挠肺:“找个诊所消毒,现在就去!”
“!是该走了!”许迟川看看表,时针已经走过十一点,完蛋,韩煜应该已经到了,顶着毒辣的紫外线撒丫子开跑,边跑边回头大喊:“我还有事儿,你俩慢慢的,对了帅哥!手别沾水!最近别吃海鲜!”
黑色衬衫逐渐消失在穆时海视线,烈日灼热光线刺眼,晕出一圈模糊细碎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