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自从当年被一剑擎下九霄,我就再也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踏入天剑阁大门的一日。
我们一行人回到了主峰,谢天澜便命座下弟子先带我回去苍翠峰。乱石峰乃群山之名,分为七座高峰,除了阁主所在的主峰,其余山峰分别由阁nei七名长老所有。
“我先去向阁主复命,”谢天澜只瞥了我一眼,依然不带任何情_gan,“其余之安排,待长老们都在,再做定夺。”
之后,我随那弟子来到了苍翠峰。天洲上有一个说法,但凡是天剑阁弟子,还没学会跑,就已经学会御剑。天剑阁各峰之间,如用飞行,只片刻能达,如果用两条tui走,从一峰到另一峰,用上两天都没能走到。
谢天澜吩咐的那名弟子御剑带我到苍翠峰,这里归谢长老所管,我未料到,他直接将我带到谢天澜的居所。
那弟子扶我进屋中坐了下来,他从袖里拿出一个锦囊:“师傅交代我将此药给你,_fu下后行气运转三周天。”我的手都是血,现在还在哆嗦,试了两次都没将它打开,那弟子便替我打开,在我的手心里倒出了三颗还神丹。
我_fu下丹药之后,顿觉有一gu沁凉的润风浇过几乎破碎的丹田,减轻了我的痛苦。我又咳了一口血,颤颤地用手擦了之后,对那弟子道:“多谢**道友。”
谢天澜的这个小弟子面相纯善,一副耿直好懂的模样。他先是一愣,跟着就抱拳说:“勿称道友,师**叫我周念便可。”他年纪瞧着不过十几,当是在我之*门的,所以眼里才对我没有分毫的轻蔑和戒心。大概是因为这样,谢天澜才会放心让他来照顾我。若换作天剑阁他人,怕是比天门宗和云霄宫众人更想我死。
周念见我_fu药后,也不离去,反是暗里多瞧了我几眼。脸皮亦甚薄,见我察觉,终忍不住好奇说:“我听其他师兄说过,魅妖生有异瞳,你的眼睛,本就是红色的?”我看着他,扯了一下zhui角,“**怎么,恶心?”
周念被我一堵,“你”了一声,再没有下文,气氛顿时变得令人很不自在。
我这人就是这样,天生带刺,非要将话说得难听。可只有这样,他们便用不着对我抱有任何期待和好意,也不必到后来再对我流露出失望的模样。
我不再理他,强撑起身,打坐运气。我不知人后来走了没有,还神丹虽不能说稀罕物,可也称得上灵丹妙药,天剑阁炼气炉里一年只得二十四颗,分给各峰的长老,谢天澜一次将三颗全舍给了我,他为一个逆徒做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当年,浣剑真君将我带回天剑阁,就把我一个人扔在主峰外头。从此,不闻不问。
我用了两天两夜,才爬上主峰的三千石阶。我又累、又饿,在天剑阁的大门外蜷成了一团,冻得瑟瑟发抖。后来,是一个天剑阁弟子看我可怜,他将我领进门去,给我吃的和穿的,再将我交给外门的掌事。
和各宗一样,天剑阁也设有外门,是给还未入道的弟子修炼的地方。在天剑阁,不管你是什么样的出身,都要从外门开始历练,通过了考核,才能被各峰长老遴选收入门下,赐予剑灵,这样才算是正经的阁nei弟子。据说,天剑阁立宗千年,只有一个不需竟此道,而直接被阁主收为弟子的人,便是如今盛名天洲仓土,人称青峰剑的浣剑真君慕无尘。
我在外门的时候,可以说是日日都能听人提起浣剑真君。他以绝情入道,一心为剑,从不过问俗事,今不足百岁,就已经是天剑阁的长老。慕无尘无心权势,这个长老之位,可说是天剑阁硬扣到他的身上,他从不收人做徒弟,也不料理峰nei的事务。就算是这样,很多人依然将浣剑真君视为毕生的目标,外门里不知有多少人,都幻想能成为慕无尘的弟子。
若非要说浣剑真君人生里有何失策,那就是曾在闭关时受一个nv魅蛊惑,生下了一个仙妖混血的杂种。
我的事情,天剑阁中无人不晓。外门的掌事只予我吃穿喝用,其余的就任我自生自灭。很多人不知道,其实比起欺负和侮辱,更难受的,是被所有人刻意的无视。
外门的人,不论是弟子还是杂役,除了掌事的,整整一年,都无人同我说一字半句。在他们眼中,我仿佛不存在一般,不管是修炼还是去书堂,哪里都没有我的位置。每个人对我退避三舍,但凡我用过之物,都会被人扔掉或是毁坏。在这些人眼里,我是个不祥的妖,一个连亲生父亲都不愿意承认的妖。掌事无法,就将我挪去柴_F_住着,吃喝拉撒都在那方寸之地,他只是让我苟活着,至于修炼,自是想也不必想。
我曾想过,如果我一直那样安安分分,待年纪到时,便下山去凡界找一处地方,隐瞒身份成婚生子,兴许我的人生,怎么也比现在强上无数倍。可是,我有shenshen明白,就算从来一回,我还是会走上同样的路。
在外门,我的日子虽然孤单,却也还算过得自由。无人管束之下,我依旧挣扎地活了下来。每一日,外门弟子都在校场练剑,那时候,我便爬到墙垣上,看看他们学了什么。之后,我便跑到后山,拿起一_geng树枝,像模像样地比划起来。
我身上到底流了慕无尘的血,我喜欢剑,不管是什么样复杂的招式,我看一眼就能记住。我轻轻地ChuanXi着,看着手里的木质,我的手心和手背都破了皮,别人一日练四个时辰,我便比他们再多两时辰。然而,无人教我炼气,我再怎么练,始终只不过是花架子。这样下去,我永远不可能入道。
每一次,当我抬头,看着天上的那一些,御剑而过的少年。这时候的我,心中第一次尝到了羡慕、妒忌,还有,不甘的滋味。
我在外门的第四年,眼看比我年小的孩子,都已经jin_runei门修炼,我终于按捺不住,在报名考核的当日,将自己的名牌交了上去。
“——慕青峰?”负责记录名册的nei门弟子看了眼我,便将我的名牌给扔了回来,“你不能参加。”
我拿着自己的牌子,看他问:“我为何不行?不是说**只要是外门弟子,都可以参加么?”
那nei门弟子眉头一蹙,也不回答我,转眼看向别处:“下一个。”我不死心,又起来将名牌搁在他的眼前。那弟子一脸不耐,将我的名牌扫到了地上。我忙蹲下来,用袖子擦净木牌上的土,慕青峰三个字歪歪扭扭,蒙着一层擦不掉的灰。
我不知是哪里来的犟气,走过去,朝那nei门弟子大声道:“天剑阁的规矩,但凡是外门弟子,都有资格参加一年一次的考核,你不让我参加,就是不把天剑阁的规矩放在眼里!”
“你说什么!”那弟子站了起来。只要入了nei门,身上就有剑气,他一拍案,就轻易将我震飞半尺开外。我擦了擦脸上的鼻血,犹不死心,那nei门弟子被我给激怒,竟真的和我动手。其他人都袖手旁观,全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此时,那一头响起一声厉喝:“胡闹!”
来人玉冠青衫,五官端正,一身浩然正气,使人不禁第一眼就对他心生好_gan。我一眼就认出,他是当年那一位将我领进外门的天剑阁弟子。
“谢师叔。”那些nei门弟子都收敛神气之色,规规矩矩地唤道。
我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当时的我极是狼狈,_yi袖破了一角,脸上也挂了彩,浑身都是泥土,和这些高高在上剑修一比,宛若尘泥。
谢天澜不知有无认出我来,他叫了一人说出事情原委,就当场罚了那和我动手的nei门弟子。之后,他朝我走过来。谢天澜微一俯身,拿起了地上的木牌,他身为剑修,身上却有一gu淡雅的、青竹的香。他一字字念道:“慕青峰?”
我立马抬头,*头结巴地应:“**是、是。”
谢天澜打量了一下我,轻一点头。我便看他用手擦了擦我那脏兮兮的牌子,不知为何,心猛地狂跳。
谢天澜收了我的名牌,他跟着走到案前,拿笔,在名册上,亲自写上了“慕青峰”仨字。
我又觉Xiong口一闷,zhui里尽是血腥味,方一动,就听见身后有人道:“别分心。运气。”
——是谢天澜。
我不敢再分心,运转中气,好xi收腹中的还神丹,护住自己残破的元气。整整六个时辰,谢天澜都向我源源不绝地输送灵气,我体nei的妖丹虽会对仙者的灵气产生排斥,谢天澜便以十分的耐x,一点点将我闭塞的筋脉打通,一直到皓月当空,他才收力。
我吐出最后一口浊血,这一条命,勉强又从鬼门关前被扯了回来。
谢天澜站起来,不一会儿,就有一杯茶水送到我zhui边:“漱口。”我抬了抬手,手腕还在抖,现在莫说拿剑,我连一双筷子都拿不起来。谢天澜就将杯口凑至我zhui边,我满zhui都是铁锈味,温热的茶水入喉,如甘泉润过。
“**多谢。”我无话可讲,只有又冲他道谢。谢天澜没有半点尴尬,他放下杯子,背着手说:“你若可自行起来,就先去沐浴更_yi,之后我命人送膳,你多少都吃一些。”
谢天澜走出去之前,我嘶哑道:“阁主和诸长老**打算,如何处置我?”
谢天澜静默片刻,说:“待你四肢可行走自如,再关心此事也不迟。”
他走了。
我的身边,放着干净的_yi_fu。青衫玉冠,是天剑阁nei门弟子的_fu饰。我忍不住伸出手,轻抚着那它。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穿上这身_yi_fu的时候——恍如,隔世。
——对于外门弟子的考核,要说极难也非极难,可要说容易,那当然也是极不易。
想要在修仙这条路上走远,除了天赋之外,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心x、耐x,还有毅力。考试分作几个项目,有考验体力、胆识,还有笔试。莫小看这些,单这几项,便能刷下超过一半的人。
我并无什么过人之处,外门弟子里,比我优秀的比比皆是,可我有身上一个他们没有的,那就是——不认命。
被收入天剑阁外门的人,大多都出身良家子,甚至不乏王侯公卿之后,就算他们在这条路上失败,依然可以回去俗界。而我不能。我没有退路。我除了天剑阁之外,在这天洲仓土上,已经没有其他的去处了。
我只能拼命。一直到最后一次试炼,我能强撑到这一步,已经令许多人诧异,但这一关,也恰是最难的一关——
能不能修道,看的是一个人的心x和耐力,但真正决定你能不能走这一条路的,还是老天爷。故此,这最后一道测验,就是测试外门弟子的灵_geng。
所谓灵_geng,就是修炼的_geng基。灵_geng愈纯净者,便愈He适修炼,否则就算怎么努力,都是白费功夫。整个天洲仓土,真正的纯灵_geng,屈指可数,当世其中之一,就是浣剑真君。
考核前一日,我都惶惶不安。我自认自己的本事不逊其他外门弟子,可谁都知道,我是仙妖混血,只怕我灵气掺杂,不为正道所容。要是我在这儿止步,我总有一种_gan觉,我终其一身,再不可能靠近慕无尘半步。
这些年,不知是因耳濡目染,我对浣剑真君亦不由心生向往。我甚至心生一种奢想,我认为只要我能够证明自己,慕无尘总有一日会承认我这个儿子,我就能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后悔自己当初看走了眼。只要能扬眉吐气,我过去所受的苦楚,又算得了什么。
夜里,有人推门。我翻起身一看,来者是天剑阁的nei门弟子。他说:“慕青峰,谢师叔传你过去。”
负责考核我们的主考之中,其中一个就是谢天澜。当年的惊鸿剑比现在看着年少,也还未出任天剑阁长老,但谢天澜已是门中每个弟子都信任依赖的长者。
只除了收下名牌的那日,这段时候下来,谢天澜都未曾与我说过半个字。
他搬出谢天澜之名,我不疑有他,忙起身跟着他走。没想到,原来,这是一个计。
他带我到后山一隅,在那里等着的,都是天剑阁nei门的人,其中一个,正是当日与我有过冲突的nei门弟子。那一日,他遭到谢天澜斥责,被罚去思过峰禁足一月。这一个月来,他一直怀恨于心,只看他化出剑灵,把本命剑钉在地上:“我先让你十招,你如果胜过我,明日你就能参加最后的考核。否则,休想我承认你是天剑阁弟子。”
我连炼气都未入门,怎会是一个结丹之士的对手。他却不管,只冷笑说:“你若输给我,就马上滚下乱石峰。去俗界也好,去虚荒也罢,你们这些妖,该去什么地方,就滚去什么地方,不要脏了我天剑阁的门!”
有人扔了一把剑给我,我想要安然neng身,已无可能。剑修说一不二,他说让我十招,真任我砍他十招,可是,不管我如何出剑,他都好似猜到我下一步如何,轻轻松松就化解。便看我一头大汗,他还是清风不动,游刃有余的模样。十招刚过,他手腕一转,钉在土里的剑就飞入他手心里,他一出招,剑势如刃,我被扫到地上,手臂上直接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我抱着手,警戒地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其他弟子冷眼看着,无人出声,我才知道,我的出身究竟有多么不让人待见。我知自己绝不可能胜过他,趁乱之中,撒tui就逃入林中。
“想跑,门都没有!”他不分由说,提气追上。
我在外门四年之久,对后山的地形了如指掌。天黑无月,他们就算在空中御剑,也难以看清。几人分头找我,我四处躲蹿,到底是轻看了修行人的眼力。一旦过了炼气期,五_gan便超乎凡人,最倒霉的是,还是那寻我麻烦的人先找到我。
他向我袭来之际,我手上抓了把沙土,洒向他的脸。他没想到我使出这等下流路数,冷不防地吃了一zhui沙子,之后更是恼恨,对我使出了杀招,剑尖直接穿过我的肩骨。我被钉在地上,动也不能动,他在我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寒声道:“你只要发誓,你明日一早就下山,我就饶你一条贱命!”
我说,我就是死,也不会下山。
“好、好**”他点点头,“有骨气!你这么想参加明日的试炼,在那之前,我先毁了你的灵_geng,我倒要看看,你还去是不去!”
“A!”剑尖在我骨r里头一绞,我惨叫出声。他跟着抽剑,手掌凝气,探向我的天灵盖。他是真的想毁了我的灵_geng。
寒气袭来我的脊背,我不住摇首,可就在他动手的当儿,他输出的灵气却像是反弹一样,将他擎退,跟着将他整个人弹飞了出去。
这么大的动静,将其他的nei门弟子都引了过来。他们扶起了自己的同伴,只看那弟子连连咳了几口血出来,好是吓人。他们看向我,眼里都流露出忌惮和恐惧,不知是谁说:“是妖气!他身上有妖气!”
“这么说的话,他果真非人,怎能让一只妖入我天剑阁的门!”他们纷纷祭出真剑,真想要取我的命。
好在这个时候,外门的几个掌事察觉有异,御剑赶来,我这才没死在乱剑之下。
我和涉事的nei门弟子一起被带到了主峰,在座的有各峰长老。外门掌事说明经过,苍翠峰的首徒谢天澜就沉下脸,看着那几个nei门弟子:“你们竟敢对未真正入门的小儿动手,简直有辱门风!”
此时,飞云峰的长老却开口道:“若真如崔晟所言,他们几个人一起对一个小儿动手,试问林平盛又如何受的重伤?”林平盛便是要毁我灵_geng的弟子,他是飞云峰长老的徒弟。自己的爱徒在一个小儿手里吃亏就罢了,还受了这么重的伤,飞云峰的长老又怎么会放弃追究。
听师傅为他们开口,nei门弟子当中一人忙站出来:“崔掌事所见并非全部,诸位长老,林师兄之所以会变成这样,皆因这个慕青峰,实乃一只妖物!”他指着我,“林师兄早就察觉这点,他不想打扰诸位长老师叔,这才同我们一起,想要B这妖物现出原形,再让长老们定夺,没想到慕青峰如此歹毒,竟想杀了林师兄!”
我身上尽管有伤,却激动地颤抖起来:“你们**含血喷人!”我身上虽流着魅妖的血脉,但这么多年,却从未发现身上有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我更加从未想过要害人。
我挣扎说:“我没有要杀他!是他要毁我的灵_geng!是他先动的手!”
“肃静!”另一长老冷喝了声。我就被人给押住不动,跟着听他问:“你说林平盛打算毁你的灵_geng,那你是怎么反将他打伤至此的?”
“我**”我抬起眼。诸长老看着我的眼神满是狐疑,可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时,谢天澜走到长老们面前,抱拳说:“长老,当日弟子带他去外门时,曾暗中试过他的灵_geng,并无察觉到一丝邪*之气。”
我一怔。我当谢天澜已经忘了这件事,未想,他一直都记得。谢天澜眼神复杂地看了眼我,如果我真的是妖,那么他将我带回来,也是难辞其咎。
飞云峰的长老冷哼了声:“妖物最善隐匿,他们生x狡诈,谁又知道,那只魅妖究竟还教了他些什么。来人,先把他关入牢里!”
在此时,蓦地有人唤:“见过真君。”
只看,来者和当年一样一袭白_yi,他的头发是银丝般的灰白色,额心一点丹珠,五官似雕似刻,却冷峻至极,眼里如无一物,正是一直闭关不出的浣剑真君——慕无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