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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被皇帝紧紧抱着,嗅着衾枕与龙袍间熏染的御香,觉得十分妥帖安全。

这一年多来的风雨霜尘、近一个月的艰险奔波,仿佛漫天惊鹊终于寻到了栖息的树,所有苦楚都在这个怀抱中得到了抚慰。

“皇爷嗳,”他低低说道,“你把遗诏收回去,好不好?

“蓝公公已经去请应虚先生了。至于阿追,我没离开皇宫,他想必是不会走远的,也许这会儿正藏身在哪个角落里,待我出门去叫一声。”

皇帝掌心在苏晏后背拍了拍:“去旁边的书桌,打开中间抽屉,把里面的一卷画儿拿出来。再拿一支沾了墨的笔。”

苏晏不管他打岔,继续说:“阿追如今是武学宗师,应虚先生又是外科圣手,二人联手,一定能治好皇爷的头疾**”

皇帝微叹口气,改拍为揉:“听话,不然我的头又要疼了。”

苏晏明知这是借口,拗不过他,只得起身依言取了那卷画儿过来,放在被面上。墨笔则小心地夹在耳上,怕染黑了锦被与_yi物。

皇帝示意他打开。苏晏慢慢展开画卷,见是一幅《雨后风荷图》:夏日园池,荷叶亭亭随风轻曳,叶上露珠自由惬意地流动,翠色yu滴,叶下半尾游鱼,水波中若隐若现。

整幅画用笔刚柔并济,线条洗练,将荷叶的清隽与风骨勾画得栩栩如生,无论技艺还是意境皆臻妙无比,苏晏一眼就看出,这是皇帝御笔。

“这幅风荷图,画于前年的端午。”

前年的端午节**是他刚刚进宫担任司经局洗马,受东宫小黄书连累,挨了一顿廷杖之后的事?

“当时就想找个机会,把这画儿和半首诗送你,可不知出于何种心境,又藏了起来**这一藏A,就是两年多。”

苏晏看着画卷边上,皇帝用遒劲圆熟的笔法所提的两行诗句:

青荷怜净碧,宿雨不堪袭。

他轻吟着这两句诗,低笑一声:“我知道皇爷为何不敢送出手,是怕我当时错误解读,*者见*。”

皇帝摇了摇头:“你没有误读。那时我便对你起了心思,并因此_gan到困惑与烦恼,每每自嘲后想要填平心底的荷池,一见你又情不自禁地多种下几支,慢慢地就越种越多**那段尚未认清nei心的日子,种种纷乱情绪,难以言表。”

“我却一点看不出来**”苏晏望着他,目光*润而温热,“皇爷在我心中,永远是从容不迫、举重若轻的。”

“但好在最终拨云见月。与你一夕交颈,胜却人间无数夫Q。”皇帝向前倾身,拈下苏晏夹在耳上的笔管,送到他手中,“用这支笔,将后面两句诗补完,可好?”

苏晏有些为难:“我的字远不及皇爷,诗更是写得像打油**”

“‘琼林宴罢逢杜甫’,我知道。”皇帝微微一笑,“不过,不是也有‘落花shen处数流年’这样的佳句么?”

苏晏红了脸,不知是羞愧于刚穿越时不知shen浅所写的打油诗,还是羞愧于写给沈柒的情诗被皇帝知晓。

他讷讷道:“**我怕狗尾续貂,毁了这幅传世之作。”

“你放心,不传世,这画儿我是要带进皇陵的。”

“——皇爷!”

“写罢,A,写罢。”皇帝耐心哄道。

苏晏拈笔思索片刻,无奈文思枯竭,可怜兮兮地望着皇帝。

皇帝鼓励似的摸了摸他的脸。

苏晏见皇帝面上似有疲惫虚弱之色,眉间细纹也忍痛般蹙了起来,不禁心惊地问:“皇爷是哪里不舒_fu**头又疼了?”

皇帝勉强笑了笑,将一个平滑的瓷枕垫在画纸下方:“还好。就等你写完后面两句了。”

苏晏将担忧的目光移到画纸上,脑中浮现出一些字眼,于是提笔,用轻灵飘逸的书法,续上了后两句:

岂知荷待雨,终年唯一期。

皇帝凝视他洁白的指尖,低吟道:“青荷怜净碧,宿雨不堪袭。岂知荷待雨,终年唯一期。”

——我怜惜青荷的澄净碧绿,怕它承受不了经夜*雨的侵袭。怎知道荷叶期待的雨水浇灌,却像这即将过去的盛夏一样,一年只有一期呢?

苏晏将笔丢出床前围廊,画卷与瓷枕也拨到了踏板下,一把掀开锦被,蹬掉靴子钻了Jin_qu。

“说什么‘一夕交颈,胜却人间无数夫Q’!我要让你瞧瞧,人间夫Q是怎么每夜、每夜欢好的,才不是像我们这样,终年唯一期**”苏晏哽咽着,撕扯自己的yao带与_yi襟系带。

皇帝想拥抱他,气喘得急了,忽然用手掌捂住了口鼻。

“不用你动,我自己动!”苏晏一边哽咽,一边将两tuikua在皇帝yao侧,俯身把双臂撑在他肩膀两侧,骤然看见从他指缝中渗出的暗红色鲜血。

苏晏咬牙忍住哭腔,轻轻掰开皇帝的手指:“没事,没事**我给你擦擦,擦擦就好**”

他用随身带的帕子擦拭皇帝鼻腔中涌出的殷红,又怕血ye倒灌,遂将其侧过身来,边堵边擦,边擦边掉眼泪。

“我求求你啦,让应虚先生和阿追试试吧**你个老男人,到底在怕什么,你在怕什么!”

鼻血涌得急,也止得快。帕子已经*透,皇帝抽出枕巾擦拭干净口鼻,低声道:“我怕再也见不到的那人,如今已在眼前,所以就没什么可惧怕的了。至于剖割之术,至今未有术后生还者,我也不必非得逆天而行,临终之前留一份天子尊严也好。”

苏晏再忍不住,将脸埋在皇帝Xiong口,泪*_yi襟:“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一开始仿佛只是血管神经x头痛,最后会恶化得这么严重?从皇帝如今的症状,从阿追的描述中,他推测出了那个令他最无法接受的可能x——脑瘤。

短时x失明,是因为肿瘤或淤血压迫到视神经。

嗜睡、昏迷同样也是脑瘤甚至是脑疝的典型症状。

他知道脑疝。前世有次陪导师刘铑去医院做脑CT检查时,他与候诊的一名病号闲聊起来,对方是个乐观的脑瘤患者。

“我这儿,中间最里面,脑胶质瘤。”那位病号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做出个夸张的表情,“你知道这玩意儿最危险、最麻烦的是什么?不是开颅手术,也不是复发率贼高,而是并发脑疝。什么是脑疝?就是**颅压增高什么的,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医生说可能压迫到呼xi循环中枢,导致呼xi和心跳骤停,于是就突然死亡了。可能前一刻我还在吃饭、看电视,后一刻就——嘣!”他用双手做出个牛皮筋拉到极限,骤然断裂的动作。

苏晏用力摇头。

皇帝用掌心揉他的后脑勺:“别哭。死生昼夜,自然之道,便是天子也无异于众人。”

“**你今年才三十八!人生都还没过半,这是什么狗屁的道!”苏晏边哭边骂,双手紧紧抓着皇帝的_yi袍,“我不管,我不认!我这就把陈老和阿追叫进来,绑着你、药翻了你,也要给你动这个手术!”

皇帝长长地叹口气,在他想要抽身而去时,扯住了他的_yi袖:“再等一下,不差这一会儿**你去吩咐宫人,把太子叫进来。我有要紧的话嘱咐他。”

苏晏见皇帝松了口,算是同意了,便整理了一下_yi襟,擦着泪走出寝殿的殿门,去吩咐宫人。

须臾,朱贺霖脚步匆匆地赶来。苏晏已经擦干净泪痕,但眼睛、鼻头红通通的,明显是痛哭后的模样。朱贺霖心里难受,握着他的手,一时又说不出安慰的话语。

苏晏便拉着他,一同走到了龙床前,然后弯yao去捡掉在地板上的画卷、瓷枕头与毛笔,逐一归位。

朱贺霖在床前围廊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膝行向前,爬到了踏板上,握住皇帝放在床沿的手,含泪唤了声:“父皇!”

皇帝端详着许久未见的儿子,拍了拍他的肩头,颔首道:“晒黑了,长大了,肩膀也有力了**能否扛得起江山社稷?”

朱贺霖惊慌摇头:“父皇,儿臣尚未——”

一句话未说完,皇帝就露出失望的神色,严厉地打断了他:“扛不起,也得扛!朕为你遮风避雨十七年,难道你还想一辈子躲在朕的羽翼之下?从你去南京,到你从南京回来,多少人为你殚j竭虑、多少人为你千里奔波,多少人为你保驾护航**但凡你说一个‘不’字,都对不起那些用血r为你铺路的人!”

朱贺霖愣住。继而受了极大的震撼似的,眼神从慌乱痛楚,逐渐变得锐利坚定。

“儿臣**能!”他将皇帝的掌心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发誓般沉声道,“儿臣定尽心竭力,必不使父皇蒙羞。”

皇帝的神情这才缓和下来,揉摩着他的头顶,像他幼年时那样:“十七岁,披肩发可以梳起来了,扎个全髻,会显得老成些。”

朱贺霖用力点头。

“朕在你M_后走后,又与宫妃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双生公主、一个皇子,你是不是心里一直都很不舒_fu?”

朱贺霖摇头,犹豫一下,又微微点头。

皇帝无声叹道:“朕知道,尤其是昭儿的出生,让你心生怨气。”

“儿臣只是惶恐,怕自己顽劣冲动,积习难改,达不到父皇的要求,也怕**怕二弟太过聪明可爱,夺去了父皇的心**后来,父皇对我逐渐严厉,我又担心自己是不是被父皇厌恶,还担心——”朱贺霖咽回了万难出口的后半句,羞愧地低头,前额抵着床沿,是真心悔过的模样,“儿臣错了!从之前在奉天殿中,听见圣诏的那一刻,儿臣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父皇并未厌弃我**”

“不是‘并未’,而是‘从未’。”皇帝望着他头顶束发的小金冠,正是他十二岁生辰时,自己亲手画的图样交由匠人打制后送给他的。他打心眼里喜欢,称之为‘父皇画的冠’,经常D这一顶,时时养护。如今五年过去,冠身与头比起来略嫌小了,可他依然不肯摘掉——多么长情的孩子,自己以前为何总觉得他没个常x、喜新厌旧呢?

皇帝忍不住无声地笑了一下:“你出生时是足月,但因泡得皱巴巴,比昭儿难看多了,可是朕看见你的第一眼,就格外欢喜,像在心头打翻了一碗暖热的甜汤。朕对你M_后说,‘这便是我大铭的太子,朕今后会好好教导他,让他成为将来的盛世明君’。

“你M_后走得早,朕怜你失恃,溺爱十五年,直到风雨临头,才恍然发现,朕不能只把你当儿子。你所要继承的,除了朕的血脉,还有江山社稷、亿万生民。朕能为你遮风挡雨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不得不开始B迫你、磨砺你,用严苛的要求反复锤炼你,为的就是今时今日——”

朱贺霖抬头望向他的父皇,双目*红,眼眶中蓄满泪水。这一刻,他彻底明白了父皇的苦心:

所有的隐忍与按兵不动,都是在养祸,最后一举成擒,好扫清他继位后的所有障碍;而那些冷落、打压包括流放,也都是自知得病后,为了B迫他尽快成长,为了他能扛起社稷重任所采取的手段。

他强忍激*的心情,问出了最后一_geng扎在心底的刺:“父皇为何**给二弟取名‘昭’?”

这个“昭”字像个充满隐喻的期望,透露出改弦更张的政治意味,曾经在他骄矜的心头泼下了第一盆冰水,以至他接连几夜,都从被神人之手拽落尘泥的噩梦中惊醒。

皇帝微怔,似乎没料到这个名字带给他的影响如此shen切——也许天底下的父M_子nv皆是如此,再怎么_gan情亲厚,也总有些事在理解上南辕北辙。

皇帝望着长子,说道:“因为他是卫家的外孙,是太后非要塞给朕的nv人生下的儿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给二皇子取名为‘昭’,是为了警醒自己,莫忘权臣误国的下场。”

朱贺霖睁大了眼睛,忽而猛地转头看苏晏——

他想起朱贺昭出生的那日,在东苑龙德殿的偏殿nei,他因为得知了二皇子的赐名而发狂,清河就是用这句话来冷却他。

那时,父皇对清河认识尚浅,不可能说出这么隐秘的心里话,那么只可能是**心有灵犀,不谋而He?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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