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梅香从许公馆回来,不知怎么患了一场风寒。病得倒是不重,能照旧上台,并且在台上时还是jj神神的,座儿什么都看不出。一下场就软倒了,半天缓不过气。唬得班子里的人都慌起来。吴连瑞不由分说把他撵回了家,直言歇两天班子又散不了。
可惜到了这个份儿上,哪里由得他说歇就歇呢。座儿来看他,他不在,人就少了一半儿。于是只得硬撑着上台,撑着撑着,竟然也慢慢好了。
许平山再没出现过,听说是回盛天去了,后来又有传言说是去了金陵。秦梅香病好后,不知怎么落下了一个浅眠的症候,夜里半梦半醒地,白天人老是有点儿恍惚。天气入了夏,他东西吃得越来越少,眼见着清减了许多。
姚家的堂会一结束,虞冬荣就往香江去了。一走半个多月杳无音信。小玉麟面上瞧着还好,背地里常常一个人在那儿掰手指头。秦梅香看在眼里,怅然中隐约夹杂着几分欣慕。他几乎有些弄不明白自己了。
因为这样自顾自地憔悴着,在许多本该敏锐的事上就变得迟钝了。他没能留意到吴连瑞一日比一日难看的脸色,和小玉麟时不时流露出的心事重重。
这一年打入夏起就一直不太平。先是李大帅遇刺,然后是西面儿闹旱灾,南边儿发大水。看着都是离得挺远的事儿,其实说到眼前,也就到眼前了。上头号召捐款捐物赈灾,摊派到梨园子弟头上,就是要唱义务戏了。其实这也是梨园行会的传统。同行有贫病乃至过世的,要唱搭桌戏帮忙;外头有灾有难,要唱义务戏赈灾救难。都是行善积德的事儿,谁也不会推拒。
最后派戏的帖子送过来,城里的名角儿倒有一半儿在上头。戏单是行会里排的,挑拣的都是角儿们的拿手戏,统共是唱五天。他把单子细细看过了,觉得有些奇怪,这么大的事,何翠仙竟然没在上头。
问了来人,说是病了,嗓子哑得不能出声儿了。更多的,就不说了。
秦梅香瞧那伙计,总觉得有些古怪,然而不好往shen里问,也就作罢了。
到了日子,早早把行头收拾好,带着窦家祖孙往剧院去了。
因为这次的戏请的都是名角儿,所以剧场后台比平时乱很多。因为都是角儿,谁也不肯用公中的行头,场面全是自带的。像秦梅香这样只带一老一少两个跟班的简直绝无仅有。坤伶苗黛仙竟然自己带了整个乐队过来,正与戏提T吵得不可开交。原因是她想用自己的乐队,可是与她搭戏的角儿也带了自己的琴师。总不能把两个琴师一块儿都搁上去,没这个规矩。
秦梅香最怕这个,他实在是不能明白这些排场上的事有什么好争的,总归都是为了演戏。琴师是要紧一些,但也不是换一个就不成了。早年没成角儿的时候,大伙儿都没有自个儿专用的场面,不是也这么唱下来了。
化妆间就那么几个,都满了。于是只得捡个没人的妆台随便坐了,打算只忙自己的,不掺He闲事。
他有心避让,可旁人未必甘心放过他。有眼尖的看见秦老板到场,忙不迭地叫他:“秦老板,你给咱们评评理。这乐队和琴师到底要怎么安排才好?”
秦梅香心说既然争执不下那就干脆谁也不用,直接用公中的乐队就好了嘛。但是这样的话讲出来,就是把两边都得罪掉了。他不愿做这个恶人,于是只是含混地劝说了两句,见无人肯听,也就不再做声了。
那边见他指望不上,就继续争吵起来,围着劝说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听见哗啦一声。后台一静。秦梅香回过头去,看到叶小蝶脸色难看地立在妆台前。他私人的水粉匣子落在地上,摔成了一团糟。
眼见出了事,站得近的早就躲远了。叶小蝶把珠钗往妆台上一拍,冷冷道:“这戏没个唱了。列位要吵出去吵,不要碍了旁人的事。”又冲一个正往外躲的坤伶道:“你,说你呢。东西碰坏了,一声不吭就想溜,没这个道理吧?”
那坤伶梗着脖子,声音有点儿慌:“谁碰你的东西了,你别诬赖人**”
叶小蝶眉毛一拧:“水_yi上粘在颜色呢!你当我眼瞎A?”
他们私人用的这些化妆的东西,都挺贵的。别的不说,光那一个镂雕的匣子就值多少大洋呢。那小戏子哪里肯认账,把帕子一绞,竟然摸着眼睛哭号起来:“你叶老板财大名大,怎么欺负起我一个小龙tao来了**”
叶小蝶冷笑:“你不用在这儿同我装可怜,龙tao就有理了?总归都是你们荣升科班闹出的乱子,你不赔,我找你们班主赔。”
那小坤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苗黛仙不干了:“什么叫我们荣升科班闹出的乱子?叶老板说话可要讲道理。”
叶小蝶不耐烦地看着她:“自然是你们闹出的乱子。满屋子都是角儿,你当自己有什么了不起?要带私_F_场面,也不瞧瞧自个儿配不配得上。黄应天黄老板那么大的角儿,也就带了一个琴师一个鼓师。你倒好,二路的货,倒准备了一整个戏班子带过来。唱得跟掐_chicken_脖子似的,臭讲究倒是挺多。”
这话一出,着实说到满场人的心坎儿里去了。从来戏班规矩大,名角儿私_F_场面也分等级。除了梳头的跟包的之外,头牌的角儿还可以带八名左右的文武场面,二牌可以带琴师鼓师各一人,三牌就只能带个鼓师了。至于二路以下的演员,照理来说是不能带乐队的。苗黛仙这种资历不够的后生晚辈,竟然按照最高的规格带场面,把许多前辈都压了下去,叫做不懂规矩。
苗黛仙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她傍上了总务司司长,眼下正在城中的官僚圈子里左右逢源。十年受苦,一朝麻雀变凤凰,便迫不及待地享受起名角儿的待遇和排场了。司长大力捧她,要什么给什么,惯出了她的不知天高地厚。
苗黛仙一向以头路的角儿自居,打从出科,一路顺风顺水,何曾当面遭到过这样的没脸。所以听见叶小蝶的话,当场就变了脸色:“你说谁臭讲究!”
叶小蝶不论名声如何,本事是有口皆碑的。且以他的x儿,_geng本不把苗黛仙这种角色放在眼里。于是挑衅似地笑了一下:“谁应了谁就认了。花钱买头牌,砸银子备场面,满梨园行谁不知道呢?也不想想凭你那两嗓子_chicken_叫,墩不墩得住。”他转向戏提T:“要我说,乐队还是用公中的,让蔡老板的琴师上台吧。座儿是来听戏,又不是来听胡琴的。”
苗黛仙砸钱挂头牌这个事儿,同行其实都听说过。但这样敢当面给人没脸的,叶小蝶还是头一份儿。如今何翠仙不上台,荣升科班就以她和杨银仙为大了。人的脸,树的皮,哪能由着叶小蝶说撕就撕呢。于是当即把脸一拉,什么风度规矩也不顾了:“你骂谁是_chicken_?一个卖屁gu的兔子,上下喷粪的烂`货,倒教训到姑**头上来了!”
她这话一出,满场皆静。就是下等窑子里的L鸨,zhui也没有这么脏的。叶小蝶出身堂子不假,但那已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梨园凭本事吃饭,且戏子和娼家硬论起来,都是下九流,没有拿出身说zhui的道理。
叶小蝶静了一静,抓起桌上的头面,一声不吭地朝苗黛仙扑过去。竟是冲着脸去的!
苗黛仙反应也快,尖叫一声慌忙躲避。后台立时乱作一团。五六个人冲上去拉人,叶小蝶挣扎了几下,不挣了,用一种令人脊背生寒的目光望着苗黛仙:“从今往后,你最好绕着我走。不然**”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听出了这里头的不能善了。
苗黛仙还想说什么,旁边的人拉了拉她,冲她摇头使眼色。可惜苗黛仙并不理会,只冲地上呸了一口。
一直没吭气的秦梅香站了起来:“苗老板,给叶老板赔个不是吧。论年纪,论辈分,他都比你长。大家都是梨园子弟,从业不易。闹了龃龉,平白让外人讲究,就不好了。”
苗黛仙讥笑起来:“呦,秦老板,这会儿功夫想起来装好人儿了?”
秦梅香眉头微蹙:“你这是什么话?荣升科班一向最重规矩,静心习艺,戒骄戒躁,是我辈门人的本分。尊重前辈,守礼知耻,则是做人的道理。叶老板言语纵有不妥当,也只是一时心急口快**”
苗黛仙哼了一声:“秦老板出身的科班,想必是极重规矩了。可惜您的规矩与我们荣升科班,听着可是大不相同。这多管闲事的规矩,也是您班子里的?”
秦梅香无话可说。他几乎有点儿可怜她,这姑娘,这样的x子,往后怕是有亏要吃的。
有相熟的同行低声道:“荣升科班怕是要完了,怎么净出这路货色。”
“何老板也真是的。抽就抽呗,又不是抽不起。强行这么一戒,倒把嗓子毁了。”
秦梅香坐下来,叹了口气,回头望望叶小蝶:“叶老板,若是不嫌弃,水粉用我的吧。”
叶小蝶瞟了他一眼,毫不见外地走过来,一屁gu在秦梅香跟前儿坐下了:“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记着你的好。”
秦梅香笑了笑,没说话。
原是定的秦梅香中轴,唱玉堂春;叶小蝶压轴,与一位名净唱霸王别姬。谁料与秦梅香同台的角儿有堂会,一时没能赶过来,垫场戏唱了两出了,缺席的角儿那边还是没动静。戏提T没法子,只得陪着笑来和叶小蝶商量,请他把压轴戏往前提一提,不然座儿就要抽签儿起堂了。
从来上戏有上戏的规矩,角儿们撑的好戏,叫做“轴”,轴与轴之间的,只能叫垫场。越是好的轴戏越是往后头放,所以早轴,中轴,压轴,大轴,按角儿的身价地位有着一定之规。原本叶小蝶始终压着秦梅香一头,可这样一T个儿,就要让座儿以为是秦梅香压过了叶小蝶。因为知道叶小蝶的脾气,戏提T战战兢兢地,真是为难得不得了。
叶小蝶才好了点儿的脸色又垮了:“今儿怎么什么糟心事儿都叫我摊上了。”他瞪了一眼秦梅香:“便宜你了。”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
秦梅香哭笑不得,只得起身执礼道谢。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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